“我跟你说哦,你这鞋子里面有鬼,你还一直穿在脚上,不怕鬼出来把你吃掉吗...”说着这话的人,一边用手拉扯着脸做出难看的鬼脸一边跑开了,只留下一个扎着朝天髻呆呆站立的小女孩默默地盯着自己脚上外婆新买给她的黄花凉鞋,几秒钟后爆出一阵惊天哭喊,“外婆!阿仔不要穿这个鞋了!...”而那个“肇事者”还躲在某个角落偷偷地笑。
他,唤我阿仔。
“阿仔,我们去后山竹林抓绿竹虫吧!”
“你看,这样把线绑在它的脚上缠起来,它就会绕着你飞啦...”
“阿仔,等会儿外公找我的话你就跟他说没有看到我啊,我今天把灶屋顶上的稻草踩穿了,等会儿他知道肯定要打我...”
“阿仔,...”
他是吃着农村水土长大的孩子,天府之国地形使得这里常年被朦胧、湿润的薄雾笼罩,也养育了他这一代清灵俊秀带着蕴气的孩子,他的眼睛小而透着灵气,总觉得那里面装满了他的一整个魔幻世界,整天古灵精怪,却也能哄得家里的长辈常常摸着他的脑袋瓜说:“这孩子以后肯定有出息啊...”
他做过许多了不得的事,只差没惊动王二家的狗、李四家的牛了。有一句话我想专门是为他记上写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不知道在那之前三天外公的藤条有没有光顾他的屁股,只知道他确确实实是爬上房子踩破了房顶,其结局便是使得在翁家河坝上的人都知道了那天晚上外公拿着一根不细的木棍,在漫漫黑夜中绕着翁家河的田埂追着他打,打没打着我是不记得了,但外公却是自那以后也懒得拿起那藤条了。
翁家河的地形是梯田式的,所以每户人家都是分地而居。但也正因为其梯田式的地形,倘若要叫那山下做农活的人回家吃饭了,只要在山头上喊一句:“诶!那五牛子家的吃饭了!”“晓得了!晓得了!”小时候的他,总会跟在外婆的话音后一起喊,虽然都是些呀呀学语的话,还不十分清楚,但整个山谷里回荡的都是孩子稚嫩的声音,外公倘若听到了,必定会回一句:“幺儿也在那里哦,我把这点做好了就回来,幺儿和外婆先吃诶!”寂静的山中装的不仅是呼唤,还是一声一声的家情。
他,还是个孩子,但身为长兄,既要照顾年幼的阿仔,也要承担起家里的一部分担子。放牛,是孩子的事情,他们也放心让孩子去,因为这儿的牛总是是不会丢的,随便把牛拴在山坡旁边的野地里,让牛自己吃个饱再来牵回家。他很喜欢放牛的日子,把牛栓在一片草地上,自己就在满是青草的山坡上躺了下来,两手交错放在头下垫着,看着对面的郁郁葱葱、山雾缭绕的山林。他喜欢那山、那更远处的山,虽然他也知道远方还是或许只有山,但他也会好奇,
“阿仔,你说,山后面会是什么呢?”
或许,远方,这个抽象而神秘的词早已在他小小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向往的种子,他是男孩,必定是要到那远方去的,以梦为马,漫漫千里。
但,放牛却乎还是一件技术活,稍不留神,这牛就溜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牛已经在几天精心策划下溜了好几十米了,边走还边顺了几颗三爷爷家的菜,多了也不敢偷吃,要不然就只等着三爷爷来剥了它的牛皮了。后来,翁家河西山坡出现了这么一件被传开的事儿:哎呦,你们晓得吗?李牛子他家那孙儿,在西山坡放牛的时候诶,被那个牛,拉着放下跑哦,那娃子在后面拉都拉不动,一个劲儿的被牛扯着跑哦...从此,他放牛的威名也就此在翁家河传开了。
他,是阿仔心目中具有重要地位的英雄。翁家河有一片野生果园是长在深涧旁边的,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稍有不注意就有可能掉下去,并且他那天要爬的还是那颗枝干向悬崖外长、据说还无人战胜的歪脖子树。他让阿仔在下面抱着他的衣服呆呆地看着,自己就前去征服那棵歪脖子树去了。他在树上窜来窜去,像久居乡野、得以放山归去的猴王,来去自如,但时不时下面还会传来阿仔糯米似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哥哥,你慢点...”半个小时的上蹿下跳,他摘下了一背篓李子,然后满脸推笑地把所有“战利品”推到阿仔面前,用讨好的口气说“阿仔,我昨天那件事你就不要告诉外公了,你看,这么多李子全是我摘给你吃的...”当然,最后他还是挨打了,原因是他给阿仔吃太多李子,导致她拉肚子到脱水,嗯...这是阿仔心目中的英雄,永远都是。
我一直以为这个从小就是以英雄形象展示在我面前的男子汉,今生今世是不会让我看到他的泪水了,但,终于还是看到了,来得那么急,那么深。那一年,他十五岁,错过了一个他最爱的人,也是最爱他的人的离世。昏暗的大厅内一片肃杀般的寂静,再没有往日欢聚一堂的热闹气氛,所有人都簇拥在那大厅里躺着的老人身边,每个人都把头低低地垂下,一个个头顶的发旋,像黑色的阴森的空洞,要把人吸进去一般,他们似乎认为头越低越能表示自己的虔诚,但或许他们只是在想着着家里的猪还没有来得及喂。
有的时候,人与人之间,错过了,就是今生今世。他站立在老人的坟前,毫无声息地凝视着,凝视着...老人的坟修得很精致,很华丽,很大,很宽敞,占地约有二三平米,圆形的墓盖像一个巨大的石头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好像这老人一生未历经完的苦难。活着时栖居在几十平米的茅草屋里,死了也就占这一亩三分地,人啊,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站在他的背后,看着那坚实的宽阔的后背,看着看着,他突然弯下膝盖跪了下去,将头深深地埋在坟前的那片深重的土地上,像春天冰雪消融时瞬间决堤的江水,无法抑制,“爷爷!...”那是我今生今世见过的最让人心碎的泪水,每一滴都重重地坠落在那片土地上,和着这老人最后一点眷恋,埋葬在翁家河饱经风霜的这片土地上。
“哥哥,你说鲁迅为什么要写《起死》?”
“也许,他要唤醒沉睡的人生……”
“庄子为什么要给五百年前的骷髅‘起死’?”
“也许,是要他重新生活一次。人生虽然艰难,生命毕竟可贵。庄子认为人生应该像鹃鹏展翅,扶摇而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朝歌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