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文文家在大营镇靠北边的一排平房最中间的位置,那儿是我们上学的必经之地,因此隔三岔五的总能碰见他。
听一个拄拐杖的驼背老爷爷说,二文文刚出生还是个会哭会笑健康的孩子,是在两岁那年得了一种怪病,一种只会笑不会哭的病。饿了尿了或受了委屈他就没完没了的笑,那种笑更类似于僵硬的面瘫,给人一种不自然的违和感。再大一大,他身上的病症愈发严重、夸张,走路时他的右脚始终拖在地面抬不起来,并且左胳膊会高高举过头顶,不过每当他安静地站在原地不动时这两种姿态就又会凭空消失,与正常人相差无几。
他是个吐字不清的高个子男孩,每次看见他时他总是依偎在死死关闭着的铁门外。有人说他是脑子里的病。
我从来没见过他的爸爸妈妈,而且他家那两扇青灰的大铁门始终上着一把小铜锁。北方半数以上的铁门会在其中一侧上开出一扇称作“副门”的小铁门。我惊讶地发现二文文家副门的三个边框从来没有过打开关闭时留下的摩擦光痕。这再一次给我留下了更为神秘、疑惑的童年阴影。
大张文华是我们班公认的班花,她清纯可爱的模样将班长小郭跟土霸王老宫迷得颠三倒四。在她名字前加个大字绝不是我的独创,那是班主任为我们便于分辨跟她同名同姓的插班生立下的公告,顾名思义另一位是叫小张文华。小郭是校门口小卖部老板的儿子,校长管前者叫老郭,我们只好喊后者为小郭。而老宫并没有一位与校长有关联的爸爸,但他的亲大伯是大营村村书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缘故,他的爸爸在南山有一座选铁场,据说是我们当地的首富,因此我们都高攀他为老宫。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二文文的憨、傻、呆、愣逐渐成为同学之间取笑玩闹时普遍认可的形象代言。尤其,那几近是老宫对女同学行使霸权主义手段时的口头标语。他当着我同桌魏敏的面饱含讥讽的说她就着鼻涕吃辣条的样子跟二文文堪称郎才女貌。他还把尹艳霞的一只单眼皮拿去跟二文文举胳膊时露出的肚脐眼作比较。他竟无情地嘲笑马碧清爸妈做出的豆腐连二文文都嫌臭。除大小张文华两人外,班上尽数女同学的身上都曾被她贴过几张附有二文文形象的挂签。他是大张文华忠实的追求者,以至于连小张文华的玩笑他都不敢轻易脱口,怕犯了同名同姓的忌讳从而开罪于前者。
小郭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各科老师一直以他为傲在校长面前邀功,班上的女同学也都视他为学习的榜样,包括大张文华。他无意之间触碰了老宫的逆鳞,为此老宫在一次东杨林集体野游的时候曾公开宣称小郭的小斜眼儿还不如二文文的屁股眼儿好看。虽然我不敢断定老宫是否真的见过二文文赤裸的身体,但他每次能将比方精确地打在二文文身上这件事,我倒佩服的要紧,因为那总能换来一阵疯狂的尖叫声。
二文文是个自由的探索家。
跟他碰面的场合并非只有他家的铁门外,齐刷刷绿油油的玉米地埂上、信风吹过枝头摇摆的杨树林里、冰消冻解鱼虾穿行的小溪旁都曾有过他的踪迹。在我濒临灭绝的记忆里,无论是冬是夏、是风是雪,二文文一直穿着一件袖口磨出形如断壁残垣似的豁牙儿的单衣。三成新的牛仔裤倒还算得上流行,走起路来两只膝盖圆鼓鼓、光溜溜的露在外面。他的帆布鞋十分搞笑,由于右脚常年拖拉的毛病,鞋底明显要薄于另一只,而且有四只泥忽忽的脚趾头像小狗的舌头一样始终吐在鞋尖的前面。
我曾在去往西三泉的一条树木参天的幽静小土路上与他偶遇。他盘腿背对着坐在路边平整的草地上,在他一旁坐着一位衣衫褴褛同样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姑娘,从样貌粗略的估计年纪应该与二文文相差不多。经过二人时,我匆匆加快步伐,生怕惊扰到二人不成文的对话。我刻意让自己的眼神保持平视不去睥睨他们狭窄优美的谈天说地。但从我散漫游荡的余光里我可以明确的感知:二文文正以一种类似于狮子防备斑鬣狗抢夺食物那样分外警戒威严的神态抵御着我。他故意挺直腰板,两只紧握的拳头分别架在裸露的膝盖上,他们收起了情投意合的谈话。而且冰刺一般的目光从我踏入他的领地那刻起就一直钉在我的脸上,直至我走出彻底对他没有威胁的地方才稍稍缓和。平日里,他从来不那样。
二文文怕青蛙这事已不能算作秘密,可以是说人尽皆知。那种怕不仅仅是简单的排斥逃避,而是一种兔子怕鹰天敌一般的恐惧和惊悚,是对毛骨悚然四字最有力、最直观的诠释,足以使他全身的神经错乱、状态失常、嚎啕大笑(哭)。
那是一个初夏凉爽的傍晚,微风拂过滹沱河两岸一望无际绿油油的水草和玉娇(玉米)。我记得真切。那日夕阳的红晕抹遍大地、印满云朵,就连狭长延绵的太行山脉也像滴上一层红蜡;碧波荡漾的滹沱河像一位着了红妆待嫁闺中的含羞少女扭着裙摆。
我跟六个伙伴排成一列,踏过松软的地皮,淌过清爽的小溪,穿过幽静的杨林,我们迎着农作物混合的芳香一路向东,你踢我一脚我还你一拳打闹着来至一片长满斧棒儿的水洼地。青蛙在我们脚下翻着白肚皮瞪大了眼睛惊慌逃窜。这时,从我的脚后跟涌起一阵酸麻迅速传至全身的每个零部件,我对青蛙的惧怕程度绝不亚于二文文。尤其当它们干涩臃肿的肌肤触碰到我的脚趾,我会出于人体本能的反应惊叫着跳上老宫宽厚的脊背。
后来,我有很多年没再见过二文文。
其中有一种说法是小卖铺老板当面逮着他偷了店里钱柜里的两张一百元现金,将其堵在后院里打断了腿。在我看来,这个说法简直荒谬的可笑。还有一种更为广泛流传的说法是二文文的怪病陡然剧重,跟癌症似的由右半肢扩散到了左半肢,两条腿跟电线杆子似的直溜着不能弯曲。这听起来倒叫人无法辩驳,也无从追溯深究,但更多的是也令我无耻的心安理得。
二文文行走时表露出的独有气质让老宫一眼就从三里地外走来的矮小身影里将他的身份破译。姚俊毛是老宫最贴身的狗腿子,向来扮演着狗头军师的角色,曾经窃取赖皮疤二小家插西红柿的竹竿儿的阴谋就是他一手策划安排的。为了迎合老宫常挂嘴边的口头禅,他眼皮都没眨便提出要因地制宜的捉弄二文文一番的鬼主意。我也心甘情愿的加入到计划当中,誓要灭一灭他曾经在那条小土路上令我闻风丧胆、不可一世的威风。
我们笑容满面的挡住二文文回村儿的去路,友善地袒露愿意跟他成为朋友,只要他脱去衣服给我们扭个甩棍舞。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仔细的从正面打量他。二文文的五官样貌绝对不属于下等品相,尤其他高高翘起的鼻子可以跟电影里被刻意丑化了的老毛子有得一拼。两只圆丢丢很有福气的招财耳朝外伸展,像两只扩音器。
只是当他说话时,像是塞了满满一嘴棉花,走风漏气不说,还跟个哑巴似的会发出唧唧哑哑的声音。在我们众目睽睽注视之下,也许是他兴奋或着紧张,靠着他一贯的习性好恶,我只隐约听懂了“唱戏”二字。我猜他应该是又被人诓骗去插着小彩旗的村子里询问是否真要搭台唱大戏这事。
在这个人情世故相互磨合的世界里,能保持一颗温文善良的心显得弥足珍贵,像砖石金子一样难能可贵。就此而言,我打心眼儿里羡慕二文文淳朴简单的憨厚老实和不通世事的天真无邪。而那些嚣张跋扈的恶人是最明白如何去利用他人的优良品质来反向伤害其仅有的自尊和人格,将一套反甲装备运用的简直天衣无缝、惟妙惟肖、精彩绝伦。
姚俊毛双手背在身后,探出脑袋去跟二文文套近乎说要给他看样东西,并且保证他肯定没见过活如此灵活现的好玩意儿。二文文拖着右腿高举左手一颤一颤挨近他两步,眼中泛起一阵极为松懈的信任与期待,并将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以便凑近一些好看的真切。姚俊毛猛然将右手伸至二文文面前,一只体格强健的青蛙鼓起腮帮跃跃欲试想要挣脱他魔掌的摆布,扭动着四肢变戏法儿似的出现在二文文的眼前。
我清晰地看见二文文与青蛙四目相对的场景。后来,我曾设身处地的想过很多遍假如是我站在二文文的角度去与那只妖魔鬼怪直视的情形来惩罚自己。不得不说,光凭想象我已不寒而栗,每一次我都承认那是一场毫无人性、丧心病狂的计划。犹记得只那么一瞬,二文文脸上立刻爬遍电线般粗的数条青筋,豌豆那么大的汗滴摇摇欲坠挂满前额,他咧开的嘴巴占据了脸庞的一半,将鼻子与眼睛紧紧地挤去了另一半。
这么多年恍然过去,也不知二文文还是否存在世上,终究是没有一条准确的途径去了解他的真实状况。我欠他一个道歉,一个可能他不明真假的虚伪式的道歉。
解释:
首先我要跟大家说声对不起,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二文文确实是真实存在的一位基层小人物,但此文中的二文文却是将大营镇上三位遭人嫌弃精神失常的人物捆绑在一起重新塑造了一位生活不尽人意的“重病患者”,其中他们三人分别被人屈辱地称为二文文、三精精和三愣愣。
我并无恶意,只是想表露一点微乎其微的善良去关爱这群被命运选中、却被人类定义为精神失常的可怜人,不要伸出一张血淋淋的魔爪去侵害他们为数不多的人格与品行。
谢谢大家的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