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间尤物 》


                            第四章


我一直觉得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吝啬我的感情,不屑于他人对我的“爱”,但我也常常庆幸我还好如此。

我没有回复程澈那句问候,手机安静地躺在桌子上,静静地停留在和程澈的聊天界面。轰隆-窗外的雨更大了。

我没有开灯,昏暗的房间里屏幕光线刺眼。我拿起手机,最后一次点开程澈的头像。

“确定将此用户加入黑名单?”

确定。

“确定删除此用户?”

确定。



我的动作一气呵成,不敢有一丝犹豫,因为我能意识到,我但凡犹豫一秒,便会再也狠不下心来。一旦心软,也许一切都将一发不可收拾。只要结束得够快,那就可以忘却得更快。我不允许有任何人可以影响我的感情,左右我的选择。这种依恋感令我不安,我宁可再一次筑起自己的高墙,关上我的心门。



我坐在窗边,看着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阳台那株可怜的向日葵上,它垂着头,在风里来回轻轻晃动,仿佛在悲伤地摇头叹息。我走到阳台的玻璃门前,看到房顶上,街道上,都溅起一层白蒙蒙的雨雾,一片一片的,看起来好像缥缈的白纱。城市里霓虹在雨中似乎更加鲜艳了,一阵风猛刮过来,草木乱舞,雷声轰鸣。阳台很冷,拉开门的一瞬间我就有点想关门,但还是冒着雨,去搬阳台那株沉重的向日葵。等回到客厅,我俩都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我气喘吁吁地坐在昏暗的客厅地板上,旁边是那盆被我抢救回来的向日葵静止了,我们一同沉默着,同样的垂头丧气。歇了一会儿,我起身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后冲了一杯咖啡,坐在了电脑前打开我的主页,准备开始写新一章的《欲望学》。

写文字是我目前这个状态唯一能从事的工作。我滑动着主页上读者给我的那些留言,那种拥有自我的真实感才重新充盈了我的灵魂。

这些年来,我存在的证明也许就剩这个社交账号了。脸换了,代号也要换,名字多了,我感觉我有时也会渐渐开始分不清我究竟是谁。所以会在自己的嘴角点上一颗痣,似乎那个黑色的小点才能时刻提醒着我自己的身份,我的内核,我真正的灵魂。

我试图投入到写作中来开始我忘记这个男人的过程,但我坐在电脑前,脑子里竟然全和他拥吻的画面。

他望着我时深邃的眼神,他温暖的手掌抚摸我身体时的触感,他低沉沙哑的嗓音,他温柔认真的吻。甚至会有更加不堪的画面,肉体交缠,甚至耳边听到了他低声的喘息。

我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又疼得捂着脸瘫在桌面上。

我无助地抱住脑袋,心中暗骂不争气的自己。李蜜丝,不要再想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而已。和那些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一样,他没有任何与众不同。他是个见一个上一个的渣男,你知道的,他对每个女人都说甜言蜜语。假的,他的所有温柔都是假的。

我吞下一大口咖啡,仿佛这样能让我冷静。

放下杯子愣了片刻,我再次打开手机,看到界面上再也没有他的头像。

没了。

心中像是被巨大的失落感碾压而过。



我到底在难过什么。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



这个男人不值得我如此。

他似乎对每个女人都很温柔,温柔得是个女孩儿都会沦陷在他的甜蜜陷阱里。沉稳,安静,可靠,适时的关怀和恰到好处的浪漫。他会在做爱时关心对方的感受,怀里的人稍有皱眉便给予最耐心的等待和安抚。他会用最温柔的语气哄骗猎物爱上他,依赖他,信任他。

但是在最后的最后,一旦他失去了兴趣,他肯定便会毫不留情的转身离开。

我也不值得被爱。

这些年来,我早就不渴望真正有人能爱我。我是个怪物,就算皮囊再美丽,皮肤下也在腐烂和崩坏。我用不同的面具勾引着男人,从这张床滚到那张床,从这个怀抱倒向另一个怀抱。我太孤独了,没有现实中的朋友,没有亲人,除了性爱之外,我找不到活着的感觉。我被所有人遗忘,因为这不断改变的皮囊,我变成了所有人的陌生人。

几时走在街上,街头巷尾人潮汹涌,男人女人都会看我,我心中也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们没有一个人是为我而来。


那之后的两个月,我都没再见程澈,我觉得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生活里的两件大事,一个是我搬家了,一个是《欲望学》出版了。

这是一篇我写了很久的故事,讲的是有一个拥有16张皮的女孩,用她这16张皮和同一个男人之间发生的事。

新书上架两个月,反响很好,看来接下来的生活也暂时有了着落。为了庆祝,曾经一直以作者助理的身份去见编辑,这次就以作者的身份去见了编辑和文学部的同事们。从出版社签下下一本书的合约后,大家一起聚了餐,饭桌上的同事们都很热情,这让我找到了久违的在人群中的归属感。我回来的路上心情不错,打开房门,换上舒适的拖鞋和家居服,给鱼缸里的金鱼喂食,把向日葵搬到阳台晒太阳。我躺在沙发上,感受着冬日午后的阳光和难得的充实感。

叮咚,门铃响了。“李女士,您的快递。”

“放在门口吧,多谢了。”

快递员放下快递后便走了,我穿上拖鞋,先去做了一个简单的洗漱,便开门去拿快递。拿回屋里拆封,发现是一部崭新的手机。

我觉得奇怪,毕竟我没有买过手机,是不是谁寄错了?反复检查着收件地址,但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我的住址并标注李蜜丝小姐收。

我莫名其妙地把手机开机。


正打我盯着开机画面迷茫的功夫,编辑来了电

话,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便急急忙忙接起来:

“喂,孟姐,怎么啦?”

“忘了跟你说了呀,蜜丝,前段时间,大概你书

新出版那会儿你男朋友来找过我,你们和好没有呀?”

“男朋友?”我愣了愣。

“对啊,不过说真的,你们真般配,你长得好

看,他又高又帅还有礼貌,我看咱们部那些小姑娘眼睛都看直了。”孟姐咯咯咯地笑,接着仿佛身边有什么人似的笑着说:“要不是看他长得帅,我才不帮着劝架呢。”

我心中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他跟您说什么啦?”

“他说最近你俩闹脾气,气得你搬家了,跟我要

你的新住址,他还给我看了你俩的合照,蜜丝啊,我觉得小情侣间闹矛盾很正常,但阿姨劝你一句啊 ···  ”



孟姐的后半段长篇大论我一句都没听进去,我点开新手机的通讯录,果然里面赫然只有一个人的联系方式。

一程澈。



“他就在我身边哦,你想跟他说话吗?”孟姐的声音循循善诱,说完后那边还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几句兴奋的窃窃私语,我怀疑整个出版社现代文学部的人都挤在电话周围。

我仿佛能听见程澈轻笑的声音,悦耳动听,透着几分得意的自信。

我呆呆地举着手机,只觉得双腿有点发软,我向后倒在沙发上,直楞楞地举着手机欲哭无泪。

苍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啊!

“不说了,我一点也不想见他。孟姐,他是个变

态,他家暴我。”我心生妙计,戏精附体:“他经常打我,您赶紧把他赶出去。”电话那端全场哗然。

“。 ····李蜜丝!”是程澈恼怒的低声警告。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声音竟然让我心情大好。

“他不仅打我,他还威胁我跟他结婚,如果我不

答应他就更狠地打我呜呜呜,我好不容易才脱离他的掌控··. ”

“你···!”

“什么,是这样吗!好啊这个人渣,看你彬彬有礼的样子,倒确实像一条老狐狸!蜜丝你放心吧,姐会保护你的。叫保安,把他赶出去。”电话那头又是一阵喧闹,慌乱之中伴随着孟姐的安慰和歉意。好在我又赶紧解释了刚才有气话成分,说得夸张了点,就是普通吵架,孟姐才稍稍放下心来。



挂了电话,心情莫名其舒畅极了,也许是因为怼赢了这个一直运筹帷幄的狐狸。我又拿起他送过来的那部手机,看到那款社交软件已经下载好了,账号已经注册了,密码是竟然真的是我的生日,登陆页面,联系人里也只有他一个人。

熟悉的头像。是程澈。



我靠在沙发上,侧着头静静注视着那株向阳而开的向日葵。温暖的黄色,叶脉上似乎都流动着动人的光泽。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向日葵,我记不清了,只是感觉单纯地被这种花的执着和热情吸引。有没有太阳它都会盛开,阴天也许会垂头丧气,但第二天再看到太阳时又会重新打起精神。生的笔直,凑近闻也有好闻的香味,比其他花卉都高大,一株只有一个花盘,孤零零立在阳台上,却也焕发着勃勃生机。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生命吧。

我闭上眼睛,把头埋在沙发的靠垫里,屋内的暖气很足,我突然觉得有些困倦。

睡梦中我做了个梦,梦见了我身处一望无际的向日葵花海,我仿佛太阳一般,所有向日葵都向我盛开。



当我再次睁眼后,发现周围已经昏暗一片,窗外的夕阳已经快落山了,楼下小区孩子们喧闹玩耍的声音忽远忽近。

我伸手去摸手机,发现手机没电了,我只好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神。

恍如隔世,屋子里没有开灯,我躺在黑暗中,只感到一种可怕的孤独感在我全身席卷而来。我在黑暗中伸出手,看着自己模糊的手指开合转动。等到感到清醒些了,我才坐起身来。胃里空空如也,饥饿感又让这个孤独的傍晚又难过几分。

“叮咚。”

是门铃响了。

我眯起眼睛努力辨认这昏暗中的表盘,勉强能认出是五点左右。我穿上拖鞋,走到门前,我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刚睡醒的我脑袋嗡嗡地疼,但我却异常清醒地意识到,我在期待这扇门后站着的是谁。我深吸一口气,从猫眼去看。

是程澈。



程澈。

看到他的一瞬之间,我的心没来由地揪在了一起。我捂着脸,将头靠在门上,我感觉胸膛之中的那颗心脏在疯狂地向我叫嚣。

我说不清自己是在快乐还是难过,只是突然觉得整个人被某种情绪灌满。这不应该,我明明只见到过他两次。但我竟然会期待被他记住,期待被他执着地追逐,被他关心,甚至···被他宠爱。

这不该是我,真正的我应该冷漠地删除他的好友,冷漠地拒绝他的邀请,冷漠地挂断他的电话。

我冲到卫生间去看自己的脸,我自己都陌生的面孔,他根本已经认不出了。

眼眶发热,真是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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