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
——史铁生《我与地坛》
七年前,我二十三岁。
一个夏天的早上,一觉醒来之后我便发现腰部有些不适,刷牙漱口时低头很吃力,走路时有明显的痛感。起初我并未在意,以为只是夜里被风吹了着凉了的缘故。忍着疼痛,照样去上了班。到单位之后,疼痛愈发厉害,几乎到了不能走动的地步。只要一动,全身的神经都被牵扯起来,揪心一样的疼痛。同事见状赶忙将我送去了医院,挂了外科,拍了片子。半个小时后,诊断结果出来了。下面一行黑色小字,冒号后面写的是:腰椎间盘突出。
这个病的名字我是听说过的,并不陌生,得这个病的人我也曾见过不少的。可那些人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一般是重体力劳动者。像我这个年纪的,并且平时都呆在办公室里的,我却从未见过。
医生滔滔不绝说了很多,嘱咐我要静养,如果养不好一旦复发就会一次比一次严重。不能提拿重物,不能受累,不能剧烈运动,不能着凉……长长的一系列不能,既是我的禁忌,也是对我的一种宣判。
在接受了各种检查之后,我被安排住进了医院。输液,电疗,针灸,推拿,药物熏蒸。我拿着自己的号码牌,挤进了大爷大妈们的队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昨天还能跑能颠的,今天一下子就不能自由活动了,行走都成了一种奢望。我躺在散发着药水味道的病床上,望着惨白的天花板,突然流下眼泪来。我心里愤愤不平,我为什么会得这个病呢?为什么是我呢?
第二天早上医生查房的时候看出了我的难过,安慰我说,小伙子别上火,这个病虽然去不了根儿,但也死不了人,不用那么悲观。
这个病死不了人,也许冲这一点我就应该庆幸是不是。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是我呢?我一遍遍地问我自己。可我转念又想,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我仅仅只是得了一种并不能要命的病,仅此而已,与那些身患重疾,危及生命的人相比,我又是何等幸运的呢。
在住院的那段时间里,我读到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他在描述他与地坛的关系时说道,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这本《我与地坛》在我的书柜里尘封了好久,买来之后从未拆开过。在我住院的那段时间里便让家人随意带几本书给我看打发时间,其中就有这本书。《我与地坛》写于史铁生轮椅生涯的第十五个年头,他看待生命看待生死的态度,给了我启发。我的行动不便,只是暂时。而他双腿的残疾,却是一生。他坚强不屈地与病痛做着斗争,还自嘲自己职业是生病,业余是写作。于是,我对我的病一点点的释然了。这未尝不是一种缘分,一种宿命。
人为什么活着,这并非是一个新鲜的命题。我们经常提问别人或者被别人提问,却因为琐事因为浮躁无法想的深刻彻底。当史铁生摇着轮椅走进了那座废弃的古园,在僻静无人经过的角落里,“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为什么要出生。”他想了好几年,终于弄明白了生死的真相。他说,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如此说来,命运对每个人都如此公平。遭遇生,遭遇死。至于中间是怎么活着,如何活着,尽管因人而异,却似乎确有一个标准答案,那就是:活的精彩。
轮椅给了史铁生沉重的巨大的打击,改变了他人生行进的方向,却也给了探索生命真相的信念与新生的勇气。
去年年底读陈雪的长篇小说《迷宫中的恋人》主人公是一名罹患干燥症的小说家,在疾病降临的最初那段时间,她心烦意乱,在惊恐和抱怨中度日如年。她写道,你总是自问自答,这病要告诉我什么。我发生了什么事?还没有答案。
是啊,疾病要告诉我们什么,疑问并不能带来答案。史铁生对此的态度是,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差别是永远要有的,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然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人们常常记挂着超低概率的头彩,算下来,人间的苦难与疾病也是少数,毕竟也是“中奖”的一种,虽然不至于兴高采烈,但也要随遇而安。因为这是“罪孽”也是“福祉”。
在《我与地坛》里,史铁生忆起了他的母亲。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她是“活得最苦的母亲。”当史铁生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母亲已经离开他好多年了。
由于受疾病的困扰,年纪轻轻的史铁生不得不依靠轮椅过活。看着别人忙着工作忙着旅行忙着恋爱,自己正当青春却落得如此凄凉,他的心中该是万分难过与不甘。殊不知“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可是母亲从来都只是什么都不说,默默地守护着他。她既是怕说多了,儿子会胡思乱想,也是怕说错,儿子更加万念俱灰。她心里承受了太多的苦,因此“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当史铁生刚刚在文学领域取得了一点成绩的时候,母亲没有来得及为他庆祝就撒手人寰。这又是一个“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故事,后知后觉的史铁生在文章里写道,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十五年后,他拿起纸笔,回忆起地坛,回忆起母亲,回忆起老树荒草和颓墙,回忆起四季风雨和天地,回忆起在这里见过的人,听过的事。在回忆里,他发觉这座古园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因为这园子的缘故,他开始感恩于自己的命运。“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这段话若是寄予情人,是多么恰如其分啊。
《我与地坛》里有一段描写告别的话我非常喜欢,我把它一字不差地抄写在了本子上,并且曾把这段话送给了我喜欢的人:时间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不想离开你可时间毕竟是不早了。
那样的含情脉脉却又语焉不详,你可以想象这段话发生在热恋中的情人身上,同样也是史铁生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深情告白。他把自己比作一个玩累了却没玩够的孩子,一个走向落日走向死亡的老人。他对这个世界怀有最大的疑问和最深的眷恋。当道别的时刻到来,才体会到真正的难舍难分。
史铁生与地坛的故事真的太多了,所以他要把它写下来留作纪念。“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我们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事情,令他如此介怀与郑重。或者并没有什么该说却没有说的话,遗忘恰恰是不存在的。他把整个古园都装到了心里,带进了坟墓。
那是他的王国。
是苦难人间留给他的最怡然自得的一片乐土。
无论什么时间,无论他在何方,都属于他。
正如他在另一篇与地坛有关的文章里写的那样: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
是的,史铁生已经不在了,但地坛与他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