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最近，武林世家的女公子在疯狂练字，原本执剑的手日日握着毛笔，在宣纸上一撇一捺的认真练习。

小丫鬟收拾飘了满地的小姐“墨宝”时发现，张张纸上都写着同样的四句话：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姑娘原本是不喜舞文弄墨的，而且最讨厌的事就是听那些文人书生们掉书袋。从小习武的她觉得，男人还是要阳刚英勇些才好，这样才有大英雄的样子，整日文邹邹的只会把“之乎者也”挂在嘴边，既没用又啰嗦。

要是光靠念念书、做做诗就能保家卫国，就不会有那么多古人“弃笔从戎”了。

姑娘不知何时喜欢上了将军府的大公子。大公子年纪轻轻就屡建战功，将来肯定是皇上身边军队统领的不二人选。虽然她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但那挺拔的胸膛、宽阔的肩膀和坚毅的脸庞都在姑娘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象。

鲜衣怒马少年郎，说的就是大公子这样耀眼的人吧。

姑娘日日盼着有机会能再见大公子一面，心想下次见面一定要在他面前展现自己最好的样子，红裳长剑，眸若星河，美人如玉剑如虹。

不过三月，两人就真的再次相见了。

只不过这次相见是在大公子的喜宴上。

新娘子长得温柔恬静，说话轻声细语，走起路来步步生莲，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喜宴上，大公子一直紧紧地拉着新娘子的手，新娘子脸颊飞红，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幸福与娇羞。

借着这良辰吉日，连姑娘都要被这溢出来的幸福感惹的流泪。

那日，姑娘在喜宴上喝了好多酒。

回家的路上，姑娘步履踉跄，一条笔直的路硬是被她走出了十八弯的感觉。

歪歪倒倒之际，姑娘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正在赶路的书生，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书生怀里的书也散了一地。

“你！你干嘛......撞我啊……”姑娘气势汹汹的对书生说。

“实在抱歉，在下着急赶路没看清，这才冲撞了姑娘。”说着书生便想扶她起来。

“抱......歉？抱什么歉......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姑娘满脸通红，眼神迷离，不时的还打几个酒嗝。

“姑娘快起来吧，夜深露重，地上凉。”书生看着一身酒气的姑娘，心道是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还是速速安抚好她，好收拾东西赶紧回家。

不料，这姑娘看起来个子小小的，没想到还挺沉，书生拉了几次都没将她拉起来。晕晕乎乎的姑娘感觉眼前有人老是扯着自己的袖子，但是力道轻飘飘的也不知在弄啥，几次下来便觉得烦人，反手一拉居然将那书生扯的坐到了地上。

书生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恍惚间就飘进姑娘的鼻间，惹得她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泪如泉涌。

“你......你知道我......多喜欢你吗……”

书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吓了一跳。

“姑娘，你我这才第一次见面，你你你，你现在就说这个，这......这不太好吧……？”书生的脸涨的通红。

“可是......可是你一点都......都不喜欢我”

“啊？姑娘，这这这......”

姑娘不理会书生，还是自顾自的说着。

“你的新娘子好......好漂亮......一看.......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我本来......好嫉妒她......可是她真的好漂亮......好温柔，她看起来样样都比我好......我好难过呜呜呜呜呜”

姑娘越说越激动，直接就抱住书生蹭了他一身的鼻涕眼泪。

书生望着怀里惨兮兮的姑娘，心道原来是失恋喝多了在胡言乱语，末了还顺便嘲笑了下被姑娘表错了白而略微有些激动的自己，毕竟他这辈子还未曾被小姑娘喜欢过呢。

姑娘还在书生怀里哭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书生这会儿推也不是，抱也不是，手尴尬的不知往哪儿放，末了只好长长地叹了口气，希望她能赶紧消停下来。

哭了半天似是哭累了，她抬起涕泗横流的脸对着书生说：

“是不是你们男人，都喜欢温温柔柔的娴淑小娘子？”

还不待书生开口，下一秒，姑娘就“哇”的吐了他一身。

好歹不过半个时辰姑娘的小丫鬟就来寻自家小姐，借着书生的帮忙，总算是将已经醉的不省人事的姑娘搬回了府。

翌日，姑娘酒醒了，忆起昨晚自己的样子窘迫的不行，扭扭捏捏的来到院中，对正在习字的书生不好意思地开了口：

“公子......昨日让你见笑了……”

书生将毛笔一搁，也不接她的话，反倒是冲她一笑，“姑娘，你看在下这字写得怎么样？”

姑娘见这书生并未刁难自己，也未表现出丝毫的厌恶，顿时心生好感，突然觉得其实文邹邹的书生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书生写得一手好字，遒劲有力，大气磅礴。姑娘从小念书不认真，对于书生写的东西只识其字，不解其意，但是却从中读出些许豪迈来。

书生在纸上只写了一句诗：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002

书生家境不好，姑娘也不知为何就想帮帮他，但又不好折了书生的面子，故而要爹爹出面请书生给自己当练字师傅。

姑娘原本只是想找个名头帮个忙，并没有打算真的要好好练字，毕竟她可是个执剑习武的女公子，才不要将时间花在这毫无意义的练字上。可不料书生却不这么想，不但要求握笔姿势要正确、写字的时候腰要挺、背要直，还给她布置了一大堆的作业，要是哪日的作业没练完，第二天他就再不来了。

姑娘欲哭无泪，大家都假装配合一下不好吗，为什么这个书呆子这么较真呢？

虽说不情愿，但不知怎么的，姑娘生怕那书生说到做到，万一自己哪日作业没练完，他就再也不出现了。

但是就这么整日苦兮兮的练字，姑娘是练的腰酸背痛手麻眼花，比她练功服还要辛苦。这不行，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些吧？于是乎姑娘心中盘算着要向书生要点甜头才行。

“你看我都练了这么久了，是不是得给我放放假啊？”姑娘对着书生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那，那你现在写几个字，和以前的稿子比比，有......有进步……就可以休息......”书生被姑娘盯得有些脸红。

“有进步有进步，当然有进步了！名师出高徒嘛！”姑娘头点地跟小鸡啄米似的。

书生觉得姑娘期待休息的眼神过于热切，终于是招架不住给她放了一日假。

自此，姑娘便三天两头的给书生请假，书生奈何不得，便也由着她去了。

不练字的时候，姑娘喜欢和书生喝酒聊天。书生不会喝酒，但姑娘不依，偏要书生喝下去，结果总是把他呛的直流泪。姑娘每次都笑眼盈盈的看着书生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喝的样子，然后再心满意足的端起自己的杯盏将酒一饮而尽。

每每喝的欢畅，姑娘都会拔剑起舞，霓裳翩飞，剑气如虹，书生的心就在不知不觉中跟着微微起舞。

一日夜空晴朗，群星闪耀，姑娘问书生：“我看你写的诗颇有种热血洒疆场的豪迈，何为不参军习武保家卫国呢？”

书生略略一愣，随即苦笑道：“哪有男儿不热血？可天不遂人愿，小时候大病了一场，结果留下了病根，不能舞刀弄剑，这兵府也不要我，唯一只能拿得动一杆笔，所以就只好当个书生啰！”

姑娘没想到还有这等缘由在其中，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话来接上，便倒了酒，借着月色又和书生喝起来。

自那日知道书生并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后，姑娘看书生的眼神多了几分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只觉得想和书生一直这么聊天喝酒练字下去。

日子悄然流逝，转眼便到了乞巧节。

城里街上成双成对的有情人儿将夜晚的空气都有氤氲出一丝淡淡的甜蜜味道，书生和姑娘沿着河岸散着步，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周围的软语温言传入姑娘耳中，弄的她两颊绯红，手心也不自觉儿的冒出细细的汗。

许久，书生终于是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姑娘，从怀里掏出一个颇为精致的盒子，姑娘打开一看，竟是一支粉蝶栖花的玉簪。

“前几日偶然看到的，觉得适合你，就买了。”书生有些紧张的开了口，“喜欢吗？”

“喜......喜欢。”姑娘脸红到了耳朵根子，幸亏夜色深浓看不清。

姑娘小心翼翼的收好玉簪，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枚绣着鸳鸯的荷包递给书生，小声却又有些蛮不讲理似的对他说：“这是我自己绣的，虽然丑了些，但是你不许嫌弃！”

姑娘眸子亮晶晶的，让书生有些移不开眼。他一早就看到姑娘手上全是细细的伤口，心疼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不善女红她亲手做的香囊呢？

月亮悄悄躲在了云层后面，夜色更深，留给了天下间成双成对的人儿们更多互相依偎的时光。

姑娘喜欢上了一个书生，这是她从未想过的。

从前，她总觉得，好男儿应志在四方，应该要志做人人敬仰的大英雄，这样的男子才是她心目中的良配，可如今，她反倒觉得，这种陪伴的安稳反倒更令人心安。

但是，也许是上天硬要给有情人一点考验，没多久，书生决意要进京赶考，临走前答应姑娘，定会考取功名，回来后风风光光的迎她进门。书生临走前留了一封信和一支笔，姑娘将信贴近胸口，心中喃喃道“一定要快些回来啊”。

书生走的前几月，姑娘日日悉心练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写了一遍又一遍，那封书生留下的信，也被她看了千万遍。

小丫鬟不解小姐何故如此，姑娘说：

“见字如面”。

一年已过，同乡赶考的书生们都陆陆续续回了家，可就是不见书生的身影。姑娘托人四处打听书生的下落，可没有一人说在会试上见过他。有人说，书生定是变了心，姑娘不信，仍旧日日盼着，可这一等，又是一年。

至此，小丫鬟再也没见自家小姐练过字。

003

近来，官府下令清缴盗匪，军民齐心，倒也颇见成效，不少占山为王、抢劫掠货的土匪地头蛇都被铲除了去。但偏偏有一处寨子，官兵们是怎么打也打不下，说是寨子里有个厉害的军事在给他们出谋划策，不仅在寨子外设置了各种陷阱障碍，还在打仗时有自己战略规划，这可让许久未上战场的士兵们吃了大亏。领兵带队的人一想，既不能让自己的兵再折损了，也不能不管这上头安排下来的任务，于是就把这只扎人的刺猬甩给了时代为武林世家的姑娘家，但愿江湖人士能有法子处理这江湖上的事吧。

姑娘主动拦下了这剿匪的任务，她觉得许久未打架了。

姑娘带着几十个弟兄和这帮悍匪周旋了几次，都未见成效，于是姑娘决定夜袭，趁着月色，擒贼先擒王。

虽然颇费了些功夫，但最终还是拿下了这个寨子的土匪头头。

寨子里几个重要人物被五花大绑的丢在姑娘面前，姑娘刚欲将他们先派人关押起来，好第二日送去官府，没想到瞥见一人感觉颇为熟悉，再抬眸一看，她就愣住了。

没想到，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再次和书生相见。

姑娘遣散左右，只留下她和书生两人在这房中。

“你……”姑娘神情颇为复杂，心下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

“对不起”，书生轻轻的开了口，“这两年你过的好吗？”

那年，书生的的确确是想考取功名，好风风光光的回来娶他心爱之人，不料想，在路上遇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大汉。人命关天，书生架着这大汉，按照他的指引，跌跌撞撞的好歹算是回了住所，救了他一命。

那大汉正是一处山寨的大当家。

书生原本见那当家的性命无忧便想继续赶路，谁知却被拦了下来，不让走。

“我放你出去，要是你回头报了官府，缴了我这寨子怎么办？”当家的说。

“不会的，我对天发誓。”书生赶忙举起手。

“不行。”当家的一拍桌子，“我这寨子向来不留外人，哼哼，想出去，可以，横着出去！”大当家捋了捋胡子，突然瞥见自家妹妹一直盯着这书生，心里一乐，开口道，“不过看在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上，倒是可以留你一条命，看你若不经风的也干不了什么体力活，但这模样倒还挺顺眼的，现在我给你一条路，你娶了我家妹子，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书生原本想若是这当家的心狠手辣那他也就听天由命了，万一还留有余地他就多周旋几天，趁机想法子偷偷溜走。可算来算去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居然要让自己当上门小舅子，书生一下子傻了眼。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大当家，您家妹子与我素不相识，您就这样将她嫁予我，不太好吧？”书生赶忙拒绝。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家妹子还配不上你吗！她可是我的二当家！”大当家有些恼怒，“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不不，您误会了，二当家英姿飒爽，乃女中豪杰，岂会有配不上之理，只是这婚嫁之事岂非儿戏，万一二当家的心有所属，您这一句话将她嫁与我，岂不是拆散了有情人吗？”

“你这小子倒是油嘴滑舌，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她大哥，长兄如父，我说的话她岂有不听之理？”当家的说的唾沫横飞，心道自己一句话居然用了这么多成语，真是在一众小弟面前倍有面儿，不禁有些洋洋得意。

“别废话了，来人啊，把新姑爷带下去，咱选个良辰吉日，给二当家的把喜宴办了！”

“是！大当家！”

寨子里一众小弟欢呼雀跃，热热闹闹的连拖带拽把书生关进了房。

书生被关在房里整整三日，每天二当家都会亲自来给他送饭。书生本想绝食，可他心中始终有个人让他一直记挂着，书生答应过要娶她进门，就绝不想食言。

二当家送了三天饭，突然就再也不送了。她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才不要嫁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大当家听了自家妹子的抱怨，挠挠头一想也是，寨子里有那么多骁勇善战的勇士，为何要委屈了自家妹妹，想必那日也就是图个新鲜。

男人嘛，还是勇士才比较可靠些！

书生这新姑爷的名头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又没了。

不过大当家的也没再提要让书生“横着出去”的事，只是将他留在寨中，也不管他，书生像一只可怜的小鸡一样被圈养在这寨子里，虽无性命之忧，但也没什么自由。

书生还是想找机会回去，于是就时不时的帮着寨里的人干些日常杂活，在他们饮酒时给他们说书讲故事，久而久之，寨里的人们都还挺喜欢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半年有余，当家的和其他另外一个帮派之间有些摩擦，那边的人觊觎这寨子大，位子好，就想抢过来，两边打了几次，都讨不找好。

一日，众当家的在吃饭时聊了几句战况，被书生听到了，于是他随口说了个法子，没想到当家的一听顿时觉得有戏，让书生详解。借着书生的法子，一番对阵下来，居然把对面逼得节节败退，再不想占山为王。

大当家的让书生慢慢开始参与寨子里的军事，书生也不负期望的让寨子日益壮大。现在，书生已经是寨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虽说有地位是不假，但大当家的把书生看管的更严了。

但这一切都在书生的预计之内，只要再过些时日，等到众当家的下月出门、寨中守备最薄弱时，他就可以利用他早已打点好的人放他偷偷溜走了。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官府开始派兵剿匪，自己归家的期望，又要延后了。

书生不是没想过暗中使坏让官府将他们给抓起来，可是刀剑无眼，万一在混乱中挂掉了，或者被丢进大牢，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只是他做梦都没想到，把自己抓起来的人，竞会是自己心中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你太没用了，居然让我等了这么久。”

姑娘眼中含泪，长时间的思念让她备受折磨，她无数次的幻想是不是书生真的如他人所说一般不要她了，也无数次的告诉自己，书生对她承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一定不会负她。

书生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姑娘，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他忆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姑娘也是哭得梨花带雨，那时的他不能好好抱住她，但这一次，绝不会松手了。

004

剿匪顺利完成，官府给了姑娘家不少奖赏。书生所在的寨子因为并未怎么祸害百姓，官府倒也宽大处理，只是收缴了财物，将大伙儿都遣散了。

大家伙没了去处，一时半会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书生建议：“不如开个酒楼？”

众人寻思着这法子不错，三当家厨艺了得，二当家也还算得上有些风采，再加上大当家功夫超群也不怕有人来闹事，于是便用偷偷藏起来的积蓄合伙开了个酒楼。

大当家对书生说：“这两年寨子积蓄如此丰厚，里面少不了你的功劳，这酒楼也得算你一份。”

书生想了想也没推辞，便就这么应下了。

酒楼就这样风风光光的开业了，三当家厨艺了得，不多时，酒楼的生意就红火起来。大家又有了一个新的归宿。

005

又是一个暖阳春意胜、花开沁人心的日子，街上一片喜意，大家伙都知道，那位武林世家的女公子要出嫁了。

街头巷尾的孩童们唱着歌谣祝福着佳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喜宴上，姑娘凤冠霞帔，明眸皓齿，冲着书生微微一笑，书生一把抓过姑娘的手，就再也没有松开。

那日宾客众多，觥筹交错，没有人注意到角落的酒桌上坐着新开酒楼的女掌柜，喜宴上的大红蜡烛印的她满面红光，也不知是喝了多少酒。

女掌柜喝着喝着便感醉意上头，她睡着前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的那对璧人，想起曾经给一个书生送过整整三日的饭，她记得那书生日日对着一个绣的丑的出奇的荷包看得出神。

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的心里，再也走不进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