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莲香神情惘然,心乱如麻。她不知道小玲此去结果如何,不知道自己和怀中的孩子命运怎样。婆婆对她另垂青目还是恶语相加?赵一清呢?面对铁的事实,赵一清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的詈侮、唾弃她吗?也许不会,因为在赵一清的心里就根本没有了她的影子。只有爱,才有恨,既然他对她没有任何感情,他又岂能在乎她的名誉和谁生的孩子呢。村里的人呢?那一个个假笑后面得鄙视眼神,那一张张说东道西、无事生非的利嘴,又该怎样在人前人后大肆谈论自己呢?种种纠结让她焦虑不安,茫然的前景让她承受着极大的精神折磨,从而使她陷入回乡得恐怯中
小玲回到家把事情的经过细说一遍,家人感慨万千。出乎意料的是,一向明理的婆婆不愿让她充当这个毫无希望的说客。
“很明显这是个野种。你这样冒然的去让她的男人接受一个让自己背负耻辱的孩子,有可能吗?弄不好反而怨你多管闲事,陷人家于难堪的境地。说不准,还会把你赶出门外,到那时,你不是自找难受吗?”婆婆真知灼见地说道。
“我没想这么多。就觉得、既然老天爷让我遇到了,也许就是让我来成全他们呢?再说,这个孩子毕竟是她生的,她的婆婆明知道不是他儿子的种也会收留这孩子。因为她想孙子想的要命。养这个孩子总比养别人的毫无关联的孩子要好得多吧。”
“你别犟,咱娘说得对。如果她的男人不接受这个孩子,如果她的婆婆也拒绝。这个女人怎么再有脸回到家乡见人?岂不让她更是雪上加霜,人家还会怨你知道了不该让外人知道的丑事呢。这个忙,你还是不要帮的好。”小玲的男人因小玲多管闲事而面带不悦。
“我那也得去试试,我不能看着她把自己的孩子送人而不管。再说了,事情再坏也不可能坏到像现在这样背井离乡、褴褛乞讨更艰难的地步了。如果她婆婆真的不接受,那就算我回娘家一趟吧。”
小玲的公公看到一意孤行的儿媳,平静地说:“既然你觉的有把握说服人家,就去一趟吧。不成,是她的命。成了,也是好事一桩,但我觉得希望不大。不是她婆婆想要就能要的,主要是她男人不可能养一个让自己难堪的孩子在身边。”
“不试怎么知道呢?也许他想通了呢。他如果真的不要,大不了咱来养好了。”
“你啊!不撞到南墙不死心。我们说服不了你,但愿你能说服别人。”小玲的男人用讥嘲的眼神看了小玲一眼。
第二天,天还未亮,小玲早早地起床了。她简单地吃了一块干粮,喝了一杯水,然后背上前一天晚上收拾好的包袱,她的男人千叮咛万嘱咐地送她走到村口。这时,东边的天空一抹灰色的云层已出现一道微弱的亮光,缕缕微风带着夜晚的清凉拂遍小玲的全身,她心情欢悦、脚步轻盈地踏上了远行的道路。她要步行三十多里路到县城的汽车站,然后再坐每一天只有一趟到另一个县城的客车。
就这样善良的小玲几经转折,在我们乡镇边缘的大路口的站牌前走下那辆当时被称之为扬州蓬子的大客车。下车后,她还要行走十多里地才能到家。看着渐渐偏西的太阳,小玲毫不犹豫的迈开大步向自己的村庄走去。一路匆匆,累了,就坐在路旁的树荫下歇歇脚,用手抖动几下被汗水浸湿的衣衫,抹一把额头上流淌的汗水。饿了,就从包袱中的一个布口袋里拿出婆婆为其准备的干粮充饥,喝几口装在退了色的军用水壶里的水,然后继续赶路。直到傍晚,她才两腿酸痛的走进村子。
乘凉的人们仍一如既往地坐在自家门口的石块上,讲着同样粗劣的笑话,谈着大体一致的内容,在朦胧的暮色中享受山风吹拂得惬意。
小玲伴随着乡邻们热情的问候声,微笑着走到娘家院门前。
远道而来的女儿让父母兴奋不已,但当看到小玲独自一个人回来时,心中顿生疑窦。母亲以为是小玲和家人生气而不顾及孩子愤然跑回娘家的呢,于是追在小玲身后询长问短,细心的母亲观察到女儿喜笑颜开的表情后她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随后慌慌忙忙走进厨房为女儿做饭。
小玲坐在锅灶前,一边烧火,一边神神秘秘地向蹲在自己身边的父亲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叙说一遍,并请父亲帮忙说服赵一清。
小玲的父亲就是分芋头时的那个生产队会计,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好人。人们鉴于他的正直、善良,而对他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故而他在村民中间有着一定的威信。
老人为莲香的遭遇唏嘘不止,同时称赞自己的女儿做法是对的,作为邻居就应该尽力帮助,无论事情成功与否。但对于是否能不能说服赵一清,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他走进堂屋坐在八仙桌旁的一把椅子上,默默地卷上一支烟,沉默良久后,站起身对小玲说:你准备在家住几天?“
“我把刚会跑的孩子留在家里也不放心,无论赵一清同不同意要莲香的这个孩子,后天,我一定要回去的。”
“那好吧,我现在就去他家,给赵一清做做思想工作,但愿这个负意的东西能听进去。如果赵家能接受莲香母子,俺闺女也是功德一件。不过,要想让那个混小子接受,必须先让她娘同意。她娘同意了,一切就好办了。”
”哈哈,还是俺爹聪明。“
小玲的父亲在女儿嬉笑的恭维下走出家门……。
(十五)
赵一清家的大院里,一张退色的枣红色圆桌放在院子中间,在一个木制的托盘上,有一个圆形的棕红色的土沙壶,几只小巧滑润的土沙杯围成一圈。一缕轻薄的热气从两只茶杯中袅袅升腾,穿过一道从堂屋里照射出来的灯光消融在夜色里。一台小型的录音机独占一边,桌上的摆设是赵一清进城买得,曾轰动睦邻。这对于生活还处于贫困的山村村民来说是少见的奢侈品了。一个小小的四方盒子里面竟能放出优美的音乐,还能听到里面的神秘人讲话,让人好奇万分,前来观赏的邻居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这个盒子这么小,人是怎么进去的呢?真是太神奇了。”
“他们在这里面说话、唱歌,我们能听得见。那我们在这里说话,他们是不是也能听得见?”
“花这么多钱买这个东西干嘛呢,不当吃,不当喝的,穷骚包。”
“因为你没有,所以才这样说,眼馋。”
“我有钱也不买,还不如买二斤肉吃吃呢。”
赵一清听着大家的议论、斗嘴,眼睛里闪出得意的光芒,嘴角划过一道蔑视的笑痕。
但时间长了,人们的好奇心也淡了,前来听说唱的人也渐渐少了。
这天晚上,赵一清坐在暗影处的一张躺椅上,翘着二郎腿,沐浴着温熏的夜风,逍遥自在地听着录音机。他的母亲坐在圆桌旁的一把小椅子上喝茶,欣悦在堂屋内的煤油灯下翻看着一本图画书。这三口人的日子过的清闲惬意。
“一清在家吗?”小玲的父亲还没有走进院门,温和的声音就飞速地钻进赵一清和他母亲的耳膜里。
“大哥来了,快进来。”赵一清的母亲转头看见站在大门口的邻居模糊的身影,热情地招呼着。
赵一清立刻站起身,让出自己的椅子,客气的说:“来、来、来,坐下喝茶、听戏,现在正播放包公断案呢。”
“你小子,今天没有出去?”小玲的父亲别有用心地问道。
赵一清嘿嘿笑了两声:“如果出去了,怎么和您老人家说话呀!欣悦,在屋里搬一把小椅子来。”
“不要搬了,也不听戏了,去屋里说说话,我今天有好事要告诉你。”
“好事?现在还有什么好事找上我呢?”赵一清平淡地说道。
小玲的父亲反客为主先走进堂屋,在一张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赵一清和母亲尾随在后,各自落座。
“这么神秘,是什么好事?”赵一清疑团满腹地问道。
“闺女,你到院子里玩去好吗?”小玲的父亲慈爱地看着欣悦说。
“快出去玩,我和你爷爷有事情要谈。”赵一清生硬的对欣悦发出命令。
当孩子不乐意地走出屋门时,赵一清娘俩同时把目光亟不可待地聚集在小玲父亲的脸上,望着那双慈祥苍老的眼睛,等待着神秘的好事从那张敦厚的嘴唇中吐露出来。
小玲的父亲凝重地讲述着小玲回家的目的……这娘俩呆滞的听着,像听于己无关的闲事,沉沦若失。而后那两双恍惚的眼神相互碰撞发出羞怒的光芒。憎恨、厌弃、尴尬、羞恶、无奈,多种表情不断的在他们面部交替变幻。赵一清默默的从条几上一个黑色的小布袋里,捏出一撮烟叶丝,放在一张纸条上,慢慢的转动着,卷成烟卷,然后端起煤油灯点着。烟卷在手指间微微地颤抖,他心烦意乱地吸了几口,随着一团蓝白色的烟雾喷出,他轻咳了两声。
小玲的父亲凝视着在昏暗的灯影下脸色阴沉的赵一清,语重心长的接着又说:“一清啊!你要知道,莲香离家没离婚,你若能把这个孩子接回来,他照样会姓你的姓。到那时,他即使不是你的也没有人敢认领他啊!无论怎么说,他是莲香生的,你收过来养大还怕他不孝顺你吗?你也知道,咱村里不是也有抱别人的孩子来养的吗?莲香生的总比抱养的更亲一层吧。几年前,下村不是还有一个借种生子的吗?为了给自家留下后代,谁又能说什么呢?你看,现在人家不是过得好好的?听说那个孩子还特别的孝顺。你现在跟前只有欣悦一个女孩,那两个还被你小子赶出家门。话又说回来了,闺女再好,结婚后也是婆家的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即使闺女再多几个,最终还是给别人养的。有道是‘十个黄花女不如一个踮脚儿’。但这个孩子就不一样了,这可是老天爷赐给你赵家的香火呀!”
赵一清的母亲仔细地听着小玲父亲的一言一语,愤恨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脸色慢慢露出晴和的表情。随着小玲父亲诚恳的劝告,有原来的辱骂转变为不停地点头认可,大有拨云见日之感。转过来又充当起儿子的说客:“你大爷说的这些很有道理,人家小玲大老远跑回来还不是为了我们嘛?儿子,外面的女人再好,她也不会给你生一男半女的,你要为你以后想想,为我们赵家想想啊!”
赵一清的脸色也有了细微的变化,少了些许冷厉和悲愤。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又让他窘辱备至,无所适从。
“大爷,您知道,羊群里不认羔啊!这让我今后怎么做人。这个贱女人竟然生了一个野种,做出辱门败户的事情。现在还要我来养,你说我心里好受吗?”赵一清窘态满面,低声嘟囔道。
“她给你生了一个能继承赵家香火的儿子,难道你还有什么怨恨吗?再说了,你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当初你不犯二,说不定现在会有几个儿子了。如果你们娘俩还觉得我说的话有道理,就把孩子接回来。你养,就是你赵家的孩子,他会叫你赵一清‘爹’。如果你们不同意,就当我今天没有来过。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你们娘俩好好想想。如果要,就跟小玲一起过去把他们娘几个接回来。如果不要,赵一清,我敢保证,以后你一定会后悔,到那时就晚了。话说完了,我走了,你娘俩合计合计吧。”小玲的父亲说完,起身告辞,刚走几步又站住了,扭头看着赵一清的母亲说到:“小玲一个人来的,家里孩子小,后天就得回去,你们也要快点作出决定。”
“知道了,知道了。谢谢小玲了。”赵一清的母亲赶紧回答道。娘俩跟在小玲的父亲身后,心乱如麻的把他送到大院门外,而后又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返回屋里。
赵一清的母亲凝视儿子半晌,深深地叹了一声。赵一清慢慢又卷起一支烟卷,愁容满面。桌上油灯的火苗被入门而进的夜风吹得左右摇摆,在静寂的房间里发出轻微的噗噗声,灯芯渐渐凝结成一个个闪亮的颗粒。赵一清的母亲拿起条几上的一把剪刀,小心翼翼的剪去红热的灯花,火苗重新欢快地跳跃起来。
“人家对咱说的可是掏心窝子的话啊!他也把话说到家了。这可是老天爷送上门的好事,我们绝对不能错过。后天你就去把他们接回来吧。”赵一清的母亲打破这阴沉沉的寂静,看着儿子,着急的劝说道。
赵一清扬起纠结苦闷的脸颊说:“我觉得不行,如果真的接回来了,我就会觉得自己很窝囊,很丢人,会让人戳自己的脊梁骨。再说,每天看着一个野种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觉得憋屈得慌。”
“你怎么长了一个榆木脑袋呢?你把他们接回来,孩子仍然跟着莲香。只是让外人知道我们认下了这个孩子,也是给莲香一个安心回家的台阶,这样她就不会把孩子送给别人了。莲香的孩子不还是咱们的孩子吗?就这样定了,如果你同意,我什么也不说了。如果不同意……我就去找柔静。我去问问她到底给你生不生儿子?”赵一清的母亲软硬兼施,说得理直气壮。
“你竟说些什么?这给柔静有什么关系?”赵一清气急败坏地嚷道。
“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如果柔静真的喜欢你,郭阳去世好几年了她就会答应改嫁给你。可是人家压根就不同意嫁给你,你还在做梦。儿子啊!柔静现在孩子小,她不能不依靠你来养活,不能不委身于你,将来她孩子大了还会理你吗?你对他们再好,他们也不会叫你一声爹。而这个孩子就不一样了,就像你大爷刚才说的,我们把他接回来,他就会姓赵,就会喊你爹……”
“行了,你就不要再唠叨了。后天让冯德把他们接回来还不行吗?”赵一清冷冷地说道。话一出口,又想反悔,可是又担心母亲不依不饶的闹出乱子被街坊耻笑,只好忍气禁口。
“这就对了,我这就去找冯德。”赵一清的母亲慌里慌张向院外走去。儿子妥协了,母亲在一种胜利的喜悦中混合着难言的酸楚。
欣悦悄悄地站在一边,傻傻的看着奶奶和父亲地争执。她出去后一直在门外的阴影处好奇而又认真地听着,野种?什么是野种呢?父亲和奶奶为什么会为这个野种而争吵呢?她一头雾水,不解何意。
(十六)
冯德,年仅十九,高挑个,大眼睛,鼻直口方,面目微黑。性格直爽而厚道,和善而不拘小节。郭阳去世后,生产队长让他接管了郭阳生前的工作,成为赵一清的搭档。
冯德一直鄙视赵一清的所作所为,认为一个对自己的妻女冷酷无情的男人对任何人都不会真诚。而赵一清对冯德也没有好感,总觉得这个小伙子性格轻浮狂妄,说话满嘴跑火车、没有分寸。有时,在有意无意间还刺自己几句,让自己窘迫而又无言以对,每到这时总会不欢而散。冯德有一种释放心中对赵一清不满的快感。而赵一清却总是以一种他年轻不懂事的借口来安慰自己受到嘲弄的灵魂。但在劳动中鉴于冯德年轻贪玩,赵一清处处宽让,有些一个人能干得活,就会主动自己去做,从来不指使冯德干。一年后,冯德失去了原来的锋芒,赧颜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从此以后,两人成为了忘年之交。
莲香看见远道而来的冯德,心里又惊又喜,更有一种羞面见人的尴尬。浑身的血液仿如都冲进苍白的脸颊上、致使顷刻间变为赤红色,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冯德望着羞愧无地的莲香,他故意表现出很随意的样子,简单的问候几句,目光就转向换景、巧丽。
“你两个人跟着叔叔回家吗?你们的奶奶让我来接你们呢。”冯德微笑着说。
“真的?”
“当然是真的啦。”
“我们回家喽,我们回家喽。”两个孩子由原来的拘谨,转为开心的欢笑,高兴地跳起来。
莲香紧紧地抓着小玲的手,激动的泪水横流,但却不知如何表达,恨不得给小玲跪下以表谢意。
“不要这样,嫂子。能看到你带着这个孩子回家,我打心眼里替你高兴。今后的日子慢慢会好起来的。”
就这样,莲香在小玲的帮助下怀着感恩而又羞惭的心情回到那个冷寂、孤独、被人鄙视的但却属于自己的家。
冯德不会想到,他抱回的这个婴儿在二十多年后,与自己结下了深厚的渊源。
孩子取名叫赵鑫,为了拉拢感情,赵一清的母亲又萌发自己抚养的念头。可是赵一清看到孩子就像生了黑眼风,毫不羞赧的感到这是一种耻辱。这正是应了那句:老鸹飞到猪身上,光看到人家黑了。由于赵一清毫无商量的余地,他的母亲只好打消了这个据为己有的想法。为了让孩子能健康的长大,老太太经常让欣悦送些食物过去。不过再三叮嘱,所送过去的东西只能让赵鑫吃,就好像那两个可怜的孙女是捡来的似的。不管怎么说,这对莲香也是经济上的帮助,虽然微乎其微,但总比一无所有强些。
赵鑫六岁那年,赵一清的母亲因病去世了。小玲的父亲成了操持后事的大总理,他看着愁眉泪眼的赵一清沉重地说:“这件事总得让莲香回家守孝啊?”
“不需要,有我和欣悦两个人就可以了。”
“胡闹,欣悦是一个孩子,她懂得什么?你接男客,那女客谁接?难道让欣悦接吗?莲香毕竟是儿媳妇,还有那几个孩子,他们是你的亲骨肉啊!怎么能不让他们进门送送自己的奶奶呢。”
赵一清沉默半晌,他抬起悲戚的眼眸看了小玲的父亲一眼,又垂下头低声说:”那……您就看着办吧。“
就这样,这个被赶出家门的儿媳妇,时隔多年后才走进大院,行使着一个儿媳妇应该尽的义务·,她披麻戴孝送走了那个让她受尽辱骂的婆婆。
婆婆的离去,莲香少了一份责骂、讥刺。同时多了一份困苦,三个孩子虽没有年幼时的羸弱,但还不能对其有所帮助。农闲时,莲香一如既往的去乞讨,无论多么困苦她也要咬紧牙关挺住。在这种浮萍似的日子里,她艰难地承接着多舛的命运。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欣悦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刁蛮任性,对母亲、妹妹、弟弟刻薄冷漠。她好像延续了父亲的无情、奶奶的决绝性格。当她明白“野种”两个字的词义时,就在脑子里追忆起巧丽说漏嘴时的那句话:‘俺还有一个小弟弟呢。’当时,妹妹话一出口时的惧怯与母亲慌乱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色,她更加笃信,母亲不止生了一个野种。
为了证实心中的猜测,她曾暗自找到换景,询问当年巧丽说出嘴后神情大变的那句话。
“你问这干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换景不悦地问道。
“怎么会没有关系?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啊,你们知道的事情,为什么我就不能知道?”
“呵呵,一家人。你什么时候拿着我们当一家人了?当我们龟缩在那两间小破屋里忍饥挨饿时,你想到我们是一家人吗?我们哆哆嗦嗦在人家门楼子下面躲避风雨的时候,你想到我们是一家人了吗?我们被恶狗追着撕咬的时候,你想到我们是一家人了吗?你住在大院里享受着家庭的温暖,不愁吃不愁喝。而我们呢?这么多年一直靠讨要别人的残羹剩饭生活。你低头看看你的衣服,有没有一块补丁?再看看我的衣服,有没有不带补丁的?这能说是一家人吗?巧玲多年前的一句不经意的话你倒是记住了。你问这个问题有意思吗?”
“我也曾给你们送过东西啊!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那是你给的吗?那是奶奶让你送给弟弟的。奶奶死后,你去过我们的小屋吗?你不光不去,而且看到我们几个人,总是躲得远远的,光怕我们让你沾上霉运。”
换景的质问,让欣悦哑口无言。也许是生活在不同的环境内,欣悦的那种自以为是的优越感无情的吞噬了她本性的善良和不应泯灭的亲情,致使她对住在那间小破屋内的亲人产生了发自内心的鄙视和憎恶。
十七
欣悦十九岁那年的秋天,经人介绍嫁于邻县的一个张姓人家,赵一清把大部分家产拿出来陪送唯一 一个在他身边长大的女儿。
在预定的黄道吉日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大院内人来人往,渐渐地热闹起来。嫁妆整整齐齐地摆在大院的两边:箱子,衣柜,八仙桌,条几,饭桌,四把椅子,还有盆架,梳妆台等,每件嫁妆都绾系着一个鲜红的布条,柜子的锁挂上,拴着一片葱绿的柏树枝,象征着女儿的婚姻永不落叶,红红火火。
欣悦上上下下打扮的漂漂亮亮,扑过粉的面颊犹如剥了皮的鸡蛋,白皙如雪。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用毛茸茸的红头绳挽系在耳后,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遮住白净的额头。黑黑的睫毛下那双大大的眼睛闪烁着几分羞涩、几分矫情的光芒。一身合体的红色衣服映衬的这张漂亮的脸蛋、白里透红,更加明丽动人 。她脚上穿一双做工精细,图案别致的绣花鞋,这精湛的手工出自柔静之手。
男方迎亲的队伍简单地吃完酒席后,新娘也到了上车的时间,这时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火红夺目的嫁妆,有几十个年轻的小伙子抬着、扛着,涌出家门,熙熙攘攘延伸好远。
一辆套着高头大马的婚车停在大院门口,马腿粗壮有力,马鬃整齐俊美,身体光洁油亮,脖子上挂着一个系有红布条的响铃,行走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好奇而喜欢热闹的人们围在婚车四周翘首相望,想一睹新娘子的靓丽光彩和这一个特殊家庭的相关动态。
欣悦头戴红盖头,有迎亲的两个女人搀扶着前簇后拥、众星捧月般的上了婚车,她静静的端坐在婚车中间的一个板凳上。继而,在她前后和两边的护驾栏上坐了两个欣悦要好的姐妹和两个结过婚的女人及两个体面的男人,他们个个容光焕发,喜笑颜开。那干净整洁的衣服纽扣上都系着一根红布条,这是娘家送亲人的特殊标志。车尾是两个抱鸡的小男孩,麦秸碎铺底的圆形的小篮子里用红色的布条拴着一只羽毛顺滑的大红公鸡,而另一个篮子则是一只毛色光洁的黄母鸡。一位中年男子坐在车辕与车架交接的位置上,神气十足的拉紧缰绳,随着一阵响彻天空的鞭炮声,他挥舞起长长的鞭子,一声清脆的鞭响,枣红马扬起头,迈开稳重的步子,在热闹的气氛里、在乡邻纷纷的议论中,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此刻,那座光秃秃的山岗上,站着四个高低不一、纤薄单弱 的身影。他们远远地看着这支热闹的队伍在袅袅飘散的烟雾和浓郁的硫磺气味中缓缓地离开大院,一直消失在村外的拐弯处。而后,一种无措的失落感包围着他们。
“娘,姐姐走远了。”巧丽仍目不转睛的望着送亲队伍消失的地方,“我出嫁,如果像姐姐一样风光就好了。”巧丽好像是自言自语的低声说道。
换景,赵鑫的目光同时转过来盯着母亲凝重的脸颊。莲香一动不动木然的遥望着苍茫的天际,眼睛红红的说:“你们先回家吧,我想在这里静一静。”
换景领着弟弟,妹妹,缓慢的向小院走去,他们不时地回头看看顿显苍老而又孤独的母亲,她的头发过早的全白了,身体弯了,但神情却如一尊毫无感知的石雕,任秋风梳理着她那些许凌乱的白发,曳动着缀有补丁的衣袖。
莲香孤立山顶,痴痴的凝望着欣悦远去的方向,在内心深处为她祈祷、祝福。随后,一种肝肠寸断的痛苦突然扼住了莲香千疮百孔的心灵,心酸的泪水肆意地流下,那遥远的往事无法控制的在她脑海深处一幕幕掠过……
“娘,你来追我呀?”欣悦眨动着闪亮的眼睛,调皮地望着母亲、稚嫩的喊道。
“好,我让你跑,看我追上你,打不打你的小屁股。”莲香挺着大肚子,在整洁的大院中哄逗着刚满两岁的女儿玩耍。
“慢点跑,慢点跑。你这样笨重的身子要小心点,小心俺的孙子被你颠出来。”
“没事的,娘,孩子在我肚里结实着呢。”
“这个丫头,鬼个没完,一旦玩起来就会缠着你不放。”
“我要小弟弟,他怎么还不出来啊?”欣悦摸着莲香的肚子娇声娇气地说。
“快了,快出来了,等他出来了,你一定要好好对待他哦,那样你出嫁时,他才会给你背包袱,才会保护你。这可是你娘家的根哦。”奶奶微笑着对欣悦说道。
“她只知道傻笑,还不懂的这些呢。”莲香抚摸着突兀的肚子幸福看着欣悦、接过婆婆的话。
“娘,俺奶奶,俺爹,为什么不要你和妹妹了?”
“孩子,你不懂。”莲香用哀伤的眼神看了欣悦一眼,低头摸摸怀中巧丽娇小的脸庞惆怅满面的说道。
“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好好孝顺你,把你接到大院里和我一起住,你不要哭好吗?”在小院阴暗的房间里,欣悦一边用小手为母亲擦去满脸的泪痕,一边天真的安慰道。
“欣悦,你把水桶放在井边,我来帮你提水。”莲香从下村的深井里提上两桶水、刚挑在肩上走下井台,看到迎面而来的女儿,她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水桶稳稳地放下。
“不稀罕。”欣悦睥睨着眼睛,冷冷地说,然后把头转向另一边。
“你怎么啦,孩子?”
“谁是你的孩子?那个野种才是你的孩子呢,下贱。”
莲香恍惚的凝视着欣悦,眼睛瞬间模糊起来。她慢慢地转过身,弯下腰,挑起两只沉重的水桶,凄然地向家走去,一路之上她的心在滴血。
“娘,大院内有两三个人在打家具呢,院子里摆了好多。”一天从山上拾柴火回来的换景对母亲说道。
莲香匆忙走上山岗,她看到大院中忙碌的木匠和一件件即将成型的家具,心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兴奋。这一定是赵一清给欣悦做的嫁妆,欣悦快结婚了?她激动的想去大院询问个究竟,看自己能否为女儿做点什么,但又害怕看到赵一清父女俩冷若冰霜的脸;不去吧……欣悦终归是自己的女儿啊!作为母亲又怎么会对于女儿的出嫁无动于衷呢。
莲香在大院与自己住的小院之间来回地徘徊,此时的她,处于欣喜和怅惘相互交替的状态。尽管这些年,欣悦对自己尖酸刻薄,视而不见,但这些都是小事。如今女儿要嫁人了这可是人生大事啊!可是……他们能让自己帮忙吗?赵一清给她做了这么多嫁妆,自己能给她什么呢?空荡荡的小破屋、一无所有,想到这里,她陷于愁虑窘困之中。没有东西陪送女儿,可以给她做双鞋子。想到这里,莲香笑了,她急忙走回家,在破破烂烂的物什中翻腾半天,一个小纸包找了出来,里面包着皱巴巴的两块钱,她看了一眼,又塞进去。然后拿出破旧的布条,弄了浆糊,在一块石板上抹上袼褙,第二天一大早在集上买了一块红布、丝线等。
几天后,一双好看的绣花鞋做好了。
“好漂亮啊!娘,你也给我做一双吧。”巧丽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欣喜地说。
“行,等你有婆家了,我也给你做。”
“我穿穿试试。”巧丽说着便脱下自己的破旧鞋子想试穿一下。
“你不能穿,这是给你姐姐出嫁时穿的。”莲香立刻从巧丽手中抢了过去。
巧丽佯嗔地撅起小嘴,大声哼了一声。
莲香把那双绣花鞋揣在怀里,终于鼓起勇气,趁无外人之际,踌躇不安的去了大院。
一股浓郁的油漆混合着桐油的味道飘荡在院里院外的空气中。大门虚掩,院子里摆满了赵一清为女儿定制的嫁妆,鲜艳的枣红色洋溢着喜悦的气息,这是在村里为数不多的陪嫁。莲香激动不已,她移动着迟缓的脚步,打量着每件精美的家具,情不自禁的用手摩挲着光滑的平面。只恨自己,拿不出任何一件像样的东西来送给女儿。想到这里,不禁从心里涌出一阵愧疚的心酸。
“拿开你的手,不要脏了我的嫁妆。”一个嗔怒的声音突然从堂屋直冲出来。
莲香不觉一惊,立刻收回抚摸家具的手,倏然转过身。欣悦站在堂屋门口,蹙眉瞪眼,满脸带怒,死死的盯着自己的母亲。
“我过来问问你,是不是快出嫁了?有没有需要我帮忙做的事情。”莲香几近低三下四懦谨的说。
“什么也不需要,只要不让我看到你们,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欣悦,我知道你恨我,可是……”
“留着你的‘可是’自悔吧,我什么也不想听你说,你快离开这里,我不想看到你。”
赵一清从堂屋走出来,拉长着脸,看也不也看莲香一眼,无声的收拾水桶走出家门。莲香看着这爷俩冷漠而又厌弃的表情,默默的转过身去,停了片刻,又转过来,看着欣悦说道:“我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给你做了一双绣花鞋……”
“我不需要,你想给谁就给谁去。听好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出现。”欣悦说完转身回到屋内。
莲香带着被撕裂的心痛踯躅在回家的小路上……她本想为女儿尽一份力,只要能为出嫁的女儿做一小件事都会让莲香感到无比的幸福。只要女儿能对她正眼看一下,展眉微微一笑,就会让她激动的窒息。可是,连这点渴盼已久的感情的碎屑都成为莲香遥不可及的奢望。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大山山腰中的那个小石屋的,她趴在阴暗的石屋中一块被磨得光滑的石头上放声痛哭,那哭声是一种充满凄怆无助的哀怨;那哭声是她积蓄了多年的委屈与无以复加的痛苦;那哭声是一个备受亲人践踏的灵魂无一诉说的悲憾……
由于莲香极度悲伤,再加上苦难的蹂躏,她瘦弱的身体不堪负重,终于病倒了。
换景请了下村一个德高望重擅长中医的一位老人,因为请他看病不需要花钱,老人善良温和,为人正直,而且医术高明。当他为莲香诊完脉象,长长地叹了一声。随后开了几幅中药,看着躺在床上孱弱的莲香,语重心长的叮嘱道:“以后不要过于劳累,不要生气,孩子还小,他们不能没有你啊!”
“我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吧?”莲香声气微弱的问道。
“现在还好,你先吃几服药调理调理,你的病需要静养。”老人说完,怜悯地又看了莲香一眼,低头走出小屋。
换景,巧丽除了到田里干活就是为母亲煎药。小赵鑫还不懂事,除了玩,就是玩,心无旁骛。一个月后,莲香觉得精神好多,也有了食欲,脸色由原来的蜡黄渐渐返回真色。
欣悦结婚这天,病骨支离的莲香和孩子们早早起来,站在小院门外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大院热闹的场面,悲喜交加。他们羡慕在大院中绰绰晃动的人影与那和乐的笑声。
“人家都能去,为什么你不让我们去看大姐呢?”赵鑫仰着稚嫩的小脸不解的问站在身边的母亲。
“还不是因为你。”巧丽生气的说。
“因为我?我怎么啦?”
“不要说了。”莲香厉声嚷道。
“走了,大姐走了。”赵鑫踮着脚尖着急的喊道。
莲香疾步向小山顶跑去,三个孩子尾随其后……
这天,莲香在山顶上,一直枯坐到太阳偏西,在换景往返几次的劝说下,才拖着蹒跚的脚步回到小院。
(十八)
几个月后的一天傍晚,莲香衰残瘦弱的身体又出现了问题,腹部疼痛难忍,虚汗淋漓,她躺在泥坯床上辗转反侧,痛苦地呻吟着。
赵鑫吓得站在床边啜泣不止。换景眼泪直流,一会抓住母亲的手,一会帮她擦去脸上的虚汗,然后吩咐手足无措的巧丽跑去喊父亲帮忙。在这个时候,她们才迫于无奈向这个有名无实的父亲求助。
巧丽一口气跑到父亲的家,猛然推开大门,闯进多年未敢涉足的大院,叫喊着陌生的称呼:“爹,爹在吗?”
大门虚掩,屋门紧锁。巧丽这才想起她的父亲一定在生产队的大号院内,于是跌跌撞撞又向生产队跑去。
赵一清和冯德正在号院的大房间内喝茶闲聊,忽然听见巧丽急促地呼叫声,两人同时惊诧的向外张望。
巧丽冲进房间,气喘吁吁地说:“救救俺娘,她肚子疼得厉害。”
“肚子疼,去卫生室找医生啊,你过来喊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医生。”赵一清不耐烦地说。
“我去了,医生看过后让去医院检查。我求你发发慈悲,把她送到医院,救救她吧。”巧丽着急的乞求道。
“我没空。她死不了。”赵一清的冷漠。
“这是什么话?快去看看,如果没有事,人家也不会让去医院。”冯德催促道。
“能有什么事?不就是肚子疼吗?谁没有肚子疼过?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再说了,我巴不得她早点死呢。”
赵一清冷酷的话语,刺激了救母心切的巧丽焦灼的心。她无法再控制住自己激愤的情绪,就像一座久久压迫在地壳下翻滚的火山骤然冲向天空的火焰,她大声地叫嚷起来:“赵一清,你这些年怎么对待我们的,又是怎样对待那个浪女人的?你抱着她睡觉有空,养着她的孩子有空,就是救俺娘没有空,你……”
巧丽愤怒地谩骂,至使赵一清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他一个箭步冲到巧丽的面前,扬手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巧丽因怒吼而涨红的脸颊上……
柔静,他心爱的女人,怎容得下别人的诋毁和侮辱。这几年虽然孩子长大了,他们不能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的相爱,但在背后仍情深意重,卿卿我我。
他一边抽打着女儿,一边骂道:“打死你这个死东西,我叫你信口开河。你和你那个下贱的娘一样让人憎恶……”
巧丽毫不示弱,仍大声地叫骂着:“俺娘比你好得多的多。我只求老天爷早一点让你先死。到那时候,我会在大街上敲锣打鼓庆祝的……”
赵一清越打越有气,巧丽越骂越上劲。这对没有感情基础的爷俩,第一次交集就陷入了势不两立的战争中。
冯德一边奋力地拉扯着被赵一清拽着胳膊猛打的巧丽,一边大声地喊道:“不要打了,不能打了。”当他气喘吁吁地把这对父女俩拉开后,气愤地对着巧丽嚷道:“你这孩子,就是嘴硬,你过来是为了叫你爹给你娘看病去,不是来骂爹的,你傻啊?走、走,我带你娘去看病好不好?”冯德边说,边推着头发散乱,衣服皱褶,嘴角流血的巧丽走出号院。
巧丽用衣袖擦了一下流入嘴角的血,余怒未消,恶狠狠地回头看了一眼刚刚走出来的那个房子,恨不得再冲进去对着那个没有人性的男人大骂一场。
冯德劝走巧丽后,自己回家按好排车随后跟去。这时太阳已慢慢沉下西山,暮色渐渐降临。他拉着车子和换景一起连夜把莲香送到五十多里地的地区市医院。
检查的结果出来后,两人目瞪口呆——晚期胃癌。换景哭的像泪人一般,冯德安慰半晌,并再三叮嘱不要告诉她的母亲,这不治之症只好回家静养。
从医院回来后,冯德把莲香送回家,他直接找到赵一清。他看着赵一清阴沉而又纠结的脸,沉重地说:“大哥,无论你怎么不乐意,这次也得把嫂子接回大院,她恐怕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什么病,你说得如此严重。”赵一清淡淡地问道。
“胃癌,晚期。”
赵一清狐疑的看着冯德良久,而后闷闷地说道:“你也看到了,那个死丫头那副疯狂样。真的,我看到她们,心里就堵的慌。如果他们回来住,这个家我还怎么待得下去?”
“老哥,你不能太过于自私了。这些年,你从没有关心过他们的死活,这能怪孩子恨你吗?巧丽是一个孝女啊!如果不是为了她娘,她会如此疯狂吗?欣悦出嫁后,你一个人守着如此大的院子独居,而她们娘四个蜷缩在两间小破屋里。夏天漏雨,冬天漏风。你为她们想过吗?换景,巧丽那可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你怎么能狠下心来不去管她们?再说,你为你自己的以后想过吗?你现在还没上年纪,什么都能干,用不着他们。你老了呢,怎么办?说句你不喜欢听的话,柔静的孩子现在根本不想再理会你,你看不出来吗?话说回来,即使人家理会你,他们终归不是赵家的人呐!你有自己的孩子,人家没有给你养老送终的理由,到最后还是你自己的孩子养你老。如果你现在还不让这娘几个进门,将来嫂子走了,她们会更加恨你,不信咱走着瞧……老哥,我就不明白了,我们为什么会对外人客客气气,宽容大度?即使明明心里不喜欢,脸上还会挂着虚假的笑容;即使闹了别扭,过段时间见面仍能打招呼、言归于好。可是对待自己的家人为什么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呢?冷漠、刻薄,甚至拳脚相对,大打出手。你也知道的,咱们管区书记,一个堂堂的共产党干部,竟然把自己的亲娘逼的上吊身亡,这是什么事啊!你看到现在还仍然端坐在书记的交椅上,扬武耀威……纵情使性真的是万物之灵的特权吗?家庭,真真正正和睦相处的太少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是,家终归是人们情感的归宿啊!我们不能为了自己得痛快而弃家人于不顾……大哥,你真的应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反思一下自己啦……”
冯德不愧读了几年的书,他揆情度理的劝说,最终说服了赵一清坚硬的心。
赵一清沉默良久说:“好吧,听你的。你知道吗?我看到那个小杂种,心里就难受。真不知道以后怎么和他们相处。”
“那个孩子,才得好好对待呢。你就让他们住在西屋,堂屋还是你住,各做各的饭,互不干涉。等……等嫂子没有了,你该怎么做、就要怎么做了。”
冯德的苦口婆心让顽固而自私的赵一清开窍了。
“唉,只有这样了。”赵一清一脸沮丧。
就这样,莲香和孩子们搬回到离别十多年的大院,回到这个渗透着悲苦还夹杂着一丝愉悦的家。莲香每到精神好转时,就拄着换景为她削的拐棍,在那个凄凉的小院里坐坐。是回忆在此度过的沧桑岁月,还是怀念记忆深处的情缘?不得而知。
两个月后,莲香解脱了,她解脱了病魔的折磨;解脱了桎梏她一生的贫苦;解脱了丈夫冷厉的目光与让欣悦“蒙羞”得怨恨。就这样,这个可怜的女人凄然地离开了这个给予她苦难凌迟的世界。
巧丽哭天抢地,撕心裂肺。在送殡的大路上,她双膝跪地,捶胸顿足,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娘啊娘,你走了,我们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管我们,还有谁会管弟弟啊……”
她哭得那些围观者无不哽咽垂泪,哭得那些麻木的心灵泛起阵阵愧疚,她哭得嗓子嘶哑,体力不支而几欲昏厥。她为母亲所遭受的灾难而哭;为在母亲枯瘦肩膀的支撑下、她和姐姐幸运的能存活下来而哭;为父亲的冷酷、人间的冷漠而哭……
欣悦没有巧丽的悲怆,也没有换景的哀伤。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做做样子,从那双无情的眼睛里挤出几滴贫匮的泪花。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