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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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塞外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几树胡杨起了新芽,沙棘也从乌青变成了油绿,灰秃秃的荒漠里只有风沙依然如故。

落日古道上偶尔有几支商旅为抵御沙匪结伴而行,在此处尽饮几碗茶水之后又匆忙远去。如同一辆辆交替的列车,风尘仆仆地驶来,又浩浩荡荡地离开。

她站在落日潭边,定定地看着手中的玉佩,良久过后才用随身的小刀在红柳树上蹭出了第十条刻痕。

“老板娘,你守着那树作甚?这茶,为何会苦成这样!”沙丘上的茶棚下,一名胖汉子嚷道。

茶娘这才收起了玉佩,折下了一枝红柳,陪笑道:“哎,来了。”

上了茶棚,她粗略地打量了一眼主桌上的二人,轻声的问道:“客官,打哪来啊?”

“你打听这作甚?”胖汉子横眉竖目,故作威武。

茶娘不慌不忙地把方才在落日潭边折下的红柳枝弯入了茶壶之中,然后给当桌的两位一一满上了一碗新的茶水。

“边塞之地,没得好茶。客观若是吃不习惯,不妨试试这壶红条柳儿。”茶娘道。

胖汉子将信将疑地端起了茶碗,入口前有意地看了一眼旁座的锦衣少年。

锦衣少年向着茶娘颔首一笑,礼貌示意,他看着陶碗中先前晾好的雨前龙井,脸上虽然没有表露丝毫嘲笑之意,但心中不免觉得有些荒唐。

之所以觉得荒唐,并不是他在嘲笑茶娘手中的那壶柳条茶水,而是觉得这上好的雨前龙井配上这大漠粗陶,不禁觉得有些糟践天物。

见少年猜疑,不为所动。

茶娘轻佻笑笑,脚踏了长凳,一手拍着胖汉子的肩膀,另一只手捞起桌上的茶碗,道:“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失,小女子先干为敬。”

刚还迟疑的胖汉子豁然大笑,道:“哈哈哈,我就知道大姐是好人。”说罢,端起桌上的茶碗便饮了个干净。

少年兀自摇着折扇,不由的在心中奇道:“这还是她么?”不由地苦笑连连。

见少年仍在迟疑,茶娘伏在桌上,端起少年身前的茶碗,递到他面前,道:“苦茶虽苦,配上这大漠土生土长的红柳条儿便也不那么苦了,虽不及你碗中龙井,却是最能够消暑解乏的。”

少年似乎并不对那碗茶水感兴趣,目光却落在了她腰间的玉佩。

茶娘迎着他的目光,道:“客官可是江南人士?”

胖汉子讶道:“你怎知?”

“第一,听大兄弟的口音,这第二嘛,看到你们这批茶货和丝绸,我便又多了几分肯定。”茶娘把目光看向了锦衣少年,似乎想在他身上印证第三点。

少年笑而不语,他收拢折扇挪开了茶娘端碗的手,把扇尖伸向了茶娘的下巴,道:“我若没看错,大姐姐也是江南来的吧。”

茶娘微惊,多年以来,她久居大漠。论口音样貌,他人都不可能会知道自己是江南人,正如她猜想的一样,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多半是认出了自己腰间的玉佩。

只见她故作镇定,用二指抵开了少年的扇尖,讪笑道:“你又怎知?”

显然,少年并不想正面回答,只见他收回手中的折扇,昂首笑道:“因为,你骨子里还透着江南人的风情呐。”

“公子可真会说笑。”茶娘放下茶碗,起身欲走。

少年抓住了她携壶的手,挑眉道:“姐姐走之前,可否能再为我们添上一碗?”

茶娘看了看日头,道:“再添,就怕误了你们过沙海的时辰。”

胖汉子急了,连忙道:“那你可知道这一代沙匪出没的线路。”

“告诉你们也无妨,不过…我有个条件。”茶娘故弄玄虚。

“甚条件?”胖汉子疑惑。

“说来听听。”少年道。

“我想劳驾各位路过疏勒边境时?帮我打听打听有没有豫北张大虎的消息。”茶娘道。

“好处是什么?”少年饶有兴趣。

“我有一匹老马相赠,包准各位能够绕过沙匪,平安的走出前方的沙海,待各位交货归来,小店茶水减半。”茶娘把起最初被拒的那碗红柳茶又递到少年面前。

少年接过茶碗,忽而有了想试一下的心情。

“时辰已过,你们下午好生安顿,今夜寅时,趁黑出发。”说罢,茶娘招呼喂马的伙计收拾客房。


(二)


夜幕铺来,温度骤然变冷。

风沙中,红柳兴奋得有些过了头,茶旗也在不老实地招摇着。

西边方向,黑压压的虎头大旗在风沙中猎猎作响。一纵马队踏蹄而来,即便是在松散的沙地上,还是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茶娘闻声而出,携灯迎客。

黑夜里,寒光粼粼,盔甲细碎的摩擦声有些刺耳,风尘仆仆的军队不期而至。

将军下了马,坚毅的脸上似乎从来不会展露笑容,他寒着脸,望向提灯的茶娘:“大姐,你可知道附近那个说话温柔的卖茶姑娘住在哪吗?”

茶娘把灯放低了三分,笑笑:“她呀,嫁了个好人家,衣食无忧,听说过得很好。”

将军叹息,从怀中掏出一块手绢:“如果你再见到她,请你帮我把这方丝帕还给她,谢谢她当年的茶水和点心。”

茶娘心中暗喜,却已红了眼眶,当即垂下了头,不敢望他。

“你眼睛?”将军道。

“哦,是风沙迷了眼睛。”她抿嘴笑笑。

听罢,将军披挂扬袍,扶刀而去。虎头大旗迎风招展,百千兵马随之远走,哐哐铛铛的消失在了沙海之中。

茶娘丢开了灯笼,她将手绢系在手腕, 叉腰走向屋内,向食客吆喝着:“老娘今天开心,今夜食宿全免。”

只听得一声急促的马嘶!

本在马厩旁喂草的伙计,终究还是跃上了马背,他用割草的镰刀割断了马缰,横刀纵马飞驰而去。

茶娘闻声,遂不多言,解了锦衣少年的宝驹直追而上。

锦衣少年站在二楼的围栏上,端着一碗苦丁茶,兀自吟唱道:“不怨风沙不长眼,只道痴心不由人,十年一梦皆往矣,惟有红柳笑黄丘。”

沙海腹地,偶有虫鸣传来,煞是动听。但见一溜沙尘扬起,二马一前一后疾驰而过。

“老马,你快停下,停下。”茶娘迎着风沙一路追赶。马雄驾着老马“大虎”渐渐落了下风。

只见得茶娘马镫一踩,马缰一提,急横宝驹,直直的截住了马雄的去路。

吁!!!

二马迎头相撞,马雄减速已晚,茶娘被撞下马鞍。马雄顺势而上,紧紧抱住了茶娘的身体,二人滚出老远,好在沙地松软,均无大碍。

只是这种近距离的接触让茶娘有些无所适从,她随即移开了目光,不去看他。

岂知马雄越抱越紧,不愿松开。

“马雄,你撒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管他是生或死,我心里此生只能住下一个人,就只有他张大虎。”茶娘挣扎道。

“那他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怎么不敢认他!怎么不敢!”马雄不肯罢休,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两个念想,办了这个女人或杀了那个男人,不论后果。

“我只想看到他还活着。”茶娘挣扎着,不愿屈就,就像十年前她不愿嫁给王权贵的儿子一样。

马雄伏在她身上,双手按住了茶娘的手腕,正见她左腕处的疤痕,他犹记起茶娘当年的性子,只是时下头脑一热无从发泄。只见他慢慢地松开了双手,忽而疯了似的捶打着沙地,浑然不知疼痛。

一拳,又一拳……

“为什么!为什么?”马雄声嘶力竭的喊叫着,喊道末尾处已是夹着哭笑。他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疲惫地倒在了一侧的沙地上,望着夜空,许久才说道:“我们走吧,离开这儿。”

“去哪?”她调整着呼吸,侧目向他看去。

她试想,如果没有遇上张大虎,自己是不是听天由命的嫁给了王兆庭。如果心里没有张大虎,是不是会接受眼前这个男人?

马雄也侧过头去,目光与她相对。“边塞,去找他。”

她知道,马雄是认真的,就像十年前一样,他能义无反顾的追随过来。她也知道马雄放下了,而没放下的是她自己。

久违的目光交织在了一起,相依多年的两人在这一刻忽而达成了共识。

命运,总是事与愿违的捉弄着盲目的人们,而人们,却又一厢情愿的不知悔改。


(三)

神武七年,北方雪灾,冰封数月,冻地千里。

初春的杭州还没从百年不遇的冰冻中缓过神来,严寒似死神的问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杭州地处江南,冰雪再盛倒也不至于酿雪成灾,倒是那庞大的灾民却如行军蚁一般,一路南下,席卷中途各省。

正值元宵佳节,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无疑给这银装素裹的杭州城增添了些许色彩。

十八岁的苏慈从未踏出过自家宅院,在自己的再三央求下,其父苏立文终于同意在由府中武师的陪护下允许她夜逛花街灯会。

七岁的弟弟苏德也自告奋勇,愿一同前往当个护花使者。

苏立文一向恩宠小儿,知有武师陪同,索性也容他胡闹,应允他一同前去。

平日里,苏慈也是从小弟和丫环的口中得知外面的一切,今天她终于可以踏出府门,出去看看那个向往已久的墙外世界。

“哎!姐,怎么不走大门,大门近。”苏德嚷道。

苏慈怔了一下,道:“听翠儿说,前门难民太多,我们还是走后门吧。”

“大小姐说的对,人多太乱,我们打后门出去相对安全。”武师马雄道。

“嘁。”苏德扁扁嘴。

出了后门,苏慈并不急着走远,而是东张西望了一番。

“怎么样,失望了吧!”苏德双手背在身后,阔步走到了苏慈面前。

“小德子,你回府好不好,你个小屁孩儿,外面这么乱,出了事故,我如何向爹地交代哩。”苏慈道。

“姐,你莫要管我,我去过的地方可比你多了去了。”苏德不服气道。

“等下花街人多,你可要跟紧马师傅噢。”苏慈道。

“小姐放心,少爷去哪,马雄跟着便是。”马雄道。

元宵节又称元夕或灯节,放烟花,放花灯,猜灯谜,游街赏月,灯火通明,闹至深夜。

只见不远处敲锣打鼓,人声鼎沸。

苏德立马转过话题,道:“姐,快看,那边好生热闹啊。”爱热闹的他双眼发亮,直直的望向人群。

人群中,是个戏台。

锣鼓齐鸣,节奏过后,时而有人声细若游丝,时而有人声响如洪钟,抑扬顿挫间款款而来。

苏德瘦小,不时已钻入人群前排。只见得他站在台下竟也有板有眼的和声唱起了“春闺梦”:“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

苏德年纪虽小,却常年跟随父亲去西凤楼里听戏,如今也算得上一个十足的老戏迷。

马雄见状,本想给苏慈挤出一条行路来,奈何刚挤开的人群又迅速的蜂拥围拢。

苏慈见人头攒动,拥挤不堪,遂开口道:“马师傅,你看紧小德,人群太挤,上前不便,我待那旁边树下坐坐。”

马雄回眼看看小少爷苏德正看得兴起,便点点头道:“大……你好生待着,我稍后就来。”

说罢,他一步三回头地进了人群。

马雄之所以没称呼大小姐是怕暴露了她富家小姐的身份,只是苏慈那身富贵的打扮早已经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只见她刚坐下来,便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凑了过来。

“姐姐长的好漂亮。”女孩道。

苏慈温柔笑笑:“小妹妹你几岁了。”

小女孩没有回答,却问道“姐姐,我能摸摸你的漂亮衣裳吗?”

苏慈站直了身躯,张开双臂,示意允许。

但见那小孩忽地伸手,抓住了她腰间玉佩,拔腿就跑。

“啊,抓小偷啊!”苏慈旋即脱口喊出。

场中锣鼓声嘈杂,人群里掌声震天,人群外围忽地喝彩声此起彼伏,全然没人理会。

苏慈正要去追,却被外围几个难民有意无意地挡了一下。对方随即说了声对不起,不好意思。苏慈见是几个老者便也没说什么。

她正想求救于马雄,只是马雄和苏德的方位已经人山人海,不见二人影踪,当下心急便向小女孩的方向摸索而去。

因为那玉佩即是苏家传家祖玉,又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东西,对她而言十分重要。

如此追了数百米,四周屋舍破败,她这才意识到四下漆黑,不见人影,那小孩早已不知所踪。

慌乱之际正要回头,却见一群衣衫褴褛的孩童堵住了来路。

孩童当中大者不过十一二岁,小的约莫六七八岁,有男有女。俱是衣裳单薄,骨瘦嶙峋,立在寒夜中不住的瑟瑟发抖。

但眼神中却如同饥肠辘辘的狼群见到了食物。

当然,他们不吃人。

只见第一只手掌拽走了苏慈头上的发簪,紧接着第二只手,第三只手…耳环、项链、手镯都被一一卸去。

她惊恐着,彷徨着,哭喊着。

无济于事,丝毫没人动容。

直到一群大人出现,为首的高个汉子正如获至宝一般掂量着手中的玉佩。

“她这身衣裳恐怕也值不少银两,要不……”

话音刚落,身后的几个妇孺如同干练的屠夫,娴熟的剥掉了她身上的披风,外衣,鞋子后,才意犹未尽的说了句:“小姑娘还挺俊。”

“求求你们,把玉佩还我,那是母亲留给我的,求求你们。”苏慈又冷又怕。

高个汉子并没有理会苏慈的哀求,他笑笑道:“孩儿她娘,你们先带孩子们去吃顿带肉的,我们几个稍后就来。”

说罢,他正欲解开腰带,只听见一个少年匆匆跑来。

“把东西还给她!”

那少年极力调整着呼吸,义正言辞道。

声音有些熟悉,苏慈却始终想不起这个少年是谁。

“哟,张大虫,你走你的阳光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关你小崽子什么事。”为首的那个壮年男子掏出匕首恐吓道。

张大虫!苏慈心下一喜,难道便是那日饿倒在她家后门的那个张大虎!

少年一把抢过那妇女夺走的披风,盖在了苏慈身上,而后抱起了地上的她,走到了为首的那个高个汉子面前。

“把,玉佩,还给她。”少年咬牙切齿,毫不示弱道。

“嘿你个小牛犊子,你这是活得不耐烦了。”高个汉子一拳便招呼过去,也只是想给他点苦头尝尝。

张大虎却没有躲闪,他根本就不想躲闪。

只见他又直起了腰杆,语气强硬,怒道:“我叫你把东西还她!”

那高个更是恼怒,当着一众手下的面,被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威胁,心下一急,手中匕首便已经扎入了少年腹侧。

少年闷哼一声,抱着苏慈的手掌死死的抓住了高个手里的玉佩。

“松手,你他妈的快松手,松手!”一刀两刀,高个气急败坏。

一连三刀下去,众人慌了,高个汉子也慌了,苏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倒是那少年依然坚定的抱着她,拽过玉佩,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大街走去。

没有人再去拦他。


(四)


数日前。

张大虎从北方来到了杭州城。

破板车本来是他最后的财产,但还没进城就被人多势众的陈长子等人给抢走了。

张大虎就是用那副板车拉着母亲一路南下,不幸的是他母亲最终还是死在了途中。

好不容易到了有天堂美称的杭州,却也不见得如向往的那般美好。

杭州城里城外都是被像他一样的难民充斥着,所幸张大虎不像他们一样乞讨,也不像他们一样盗抢。

记得初来杭州的那天,本想靠着家传的板车某个差事,却被人多势众的陈长子抢了去。

随后便只能像其他难民一样四处找食谋生,无奈城外能吃的除了草木便只剩下了土石。

后来陈长子看他年轻,本想拉拢他做个手下,却被张大虎严词拒绝,他几次三番讨要板车无果,只好入城碰碰运气。

杭州城内最有名,最乐善好施的莫过于苏员外府。但自尊心作祟,张大虎绕着苏府徘徊了数次,却始终没有被饥饿打败,他不愿和其他灾民一样蹲在门前乞食。

走至后门,实在饥饿难耐,没了气力,便坐在后门门槛之上小憩一会。

岂料苏府丫环翠儿一开后门张大虎便摔了个四脚朝天,当即昏厥过去。

丫环胆小,摔坏了人,生怕管家老爷责骂,不知如何是好,便将此事告诉了一向和善的小姐苏慈。

苏慈安抚她,不用害怕,随即让翠儿去后厨要了些热乎的粥汤,将他扶起坐直,以至于汤料能够顺利流入腹内。

半晌过去,二人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小少爷苏德路过,卖弄着他在戏曲中见过的手段,以拇指按压张大虎的唇鼻之间。

遂见张大虎缓缓醒来,苏德得意之极,就连翠儿也长吁了一口气。

“你醒了!”苏慈喜笑嫣然。

张大虎环顾四周,见躺在一名陌生女子怀里,正欲起身却提不起多少气力,反倒差点把苏慈弄翻在地。

也不知是躺在苏慈怀中望着太阳刺眼,还是羞于与她对面,只见他别过头去,讪讪道:“对不起,弄脏了小姐衣裳。”

苏慈这才见他衣裳脏旧,便吩咐翠儿去取一身干净衣裳过来。

“那个谁,差不多可以了,我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苏德道。

张大虎脸色一红,挣扎着又要起身,在苏慈的帮助下,他终于靠在了后墙之上。

“你叫什么名字?不然小德子叫你那个谁谁的多不礼貌?”苏慈问。

“我…我叫张大虫,爷爷取的。”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出这么蹩脚的名字,随后立即补充道:“大虫是俺们山里最厉害的猛兽,俺爹说张大虫张大虫的听上去很没文化,于是就改成张大虎了。”

苏慈觉得有趣,她第一次听说会有人的名字叫做张大虫,虽然不雅观,但是很顺口,不禁便念了出来:“张大虫,张大虎。”

“哈哈哈,居然有人叫自己大虫大虎的!你怎么不叫阿猫小狗呢?”苏德捧腹笑道。

“有,有的,俺爹说带狗字的好养活,比如村口的陈二狗,半坡的王狗福,还有李家庙的李狗蛋。”他一本正经的说道。

“那你怎么没叫张大狗啊。”苏德实在没忍住。

“爷爷说村里带狗字的太多,不愿叫我大狗,说山里大虫厉害哩,以后希望我能像大虫一样成为山林之王。”张大虎道。

“算你赢了,我苏少爷没佩服过什么人,你算第一个!”苏德见笑他无用,反而他会越说越认真。

苏慈道:“等下翠儿取了衣裳,我再赠你一些银两,你自己去某个差事,好好生活,将来做个人中大虫,人中之王。”

“不不不,爷爷说不能随便接受人家施舍,张大虎不能给张家沟丢脸。”

苏慈再三要求,却始终被他拒绝。

只听得翠儿带着衣裳从府内碎步跑来,口里小声的喊着:“不好了小姐,老爷过来了。”

“慌什么,我爹有那么可怕吗?”苏德摆摆手。

说罢,他如个不怕死的勇士一般向府内走去。

“这样吧,银子呢就当我先借给你的,给你期限,一年之内你双倍还我可好?”苏慈道。

张大虎支支吾吾,似乎再找不到言辞来推托,却始终不肯伸手去拿。

苏慈见状,直接把衣裳和银两塞在了他怀里。

“张大虎,记得哦,一年之内还我。”苏慈领着翠儿进了府门,关门前特意叮嘱道。

张大虎缓缓起身,把衣裳工整的叠在了门下。

※※※※※※

“你醒了!”苏慈喜形于色。

张大虎缓缓睁开眼睛,同上次一样,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这个好看的女子了。

“这是……哪?”张大虎张口便觉胸腹疼痛,才见上身被纱布裹得严实。

“我家,我寝房。”苏慈示意他不要动弹。

“寝房?跟你一样真好看。”他打量着房间内的一切,这确实是他见过最漂亮的房间。

“是吗?”苏慈开心的脱口而出,也不知道她是在问卧室好看还是在问她自己。

“嗯。”张大虎重重点头,只怕是又扯到了伤口。

苏慈急道:“傻瓜,你干嘛这么用力,不知道身上有伤么?”

“对了,张大虎,我问你。”她凝眉道。

“你说,俺听着。”张大虎本分的点点头。

“上次你为什么把我送你的新衣裳留在了门口。”她话音逐渐严厉。

张大虎怯怯道:“俺从没穿过那么好的衣裳,俺怕穿了不自在,俺还怕穿惯了就脱不下来。”

苏慈从小锦衣玉食,从来不会考虑这些东西,即便从小饱读诗书,书中也不曾出现这类话糙理不糙的天真想法。

她眼角湿润,笑笑道:“你真有趣。”

……

数月后,张大虎伤势痊愈。

苏立文早已把张大虎安排到了后院厢房居住,一来是怕影响闺女名声,二来后院与小姐闺房相隔甚远。

岂知纵使这样,二人仍是你来我往,乐此不彼,渐渐的也就情愫渐浓,双心互许。

只见得这日,苏慈从苏立文书房中泣哭而去,随后苏立文便叫马雄进了书房。良久,马雄似乎忧心忡忡的走了出来,随即唤了张大虎。

“张公子,你已无大碍,长居府中,容易招人口舌。”马雄道。

“马师傅,府上可有什么让我代劳之事?求马师傅给个差事,俺不会白吃白喝的。”张大虎道。

见张大虎不谙世事,马雄只好明言说罢:“老爷的意思是,你经常出入小姐香闺,传了出去损害小姐名誉,为了小姐的幸福,请你出府去吧。”

张大虎听完,这才明白苏老爷这是想赶他出府,心下着急,他单膝欲跪,坚定道:“马师傅,俺想娶苏慈姑娘,俺是真心喜欢她,求你带我去见苏老爷。”

马雄始料未及,正常人都会知难而退,因为苏慈小姐怎么会嫁给一个穷酸小子,即使小姐愿意,老爷也是绝不可能会答应。

正为难之时,却见苏府老爷苏立文从门后缓步而出,他正色道:“你跟我进来。”

张大虎大喜,他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这是他入府数月来第一次见到苏立文,他知道,苏老爷一直没出现是故意躲着自己,因为每当苏慈说去见父亲之后总是愁眉不展的。

“你家中还有几口人?”苏老爷问道。

“就俺一个。”

“有田无?”

“无。”

“宅无?”

“无。”

“金银无?”

“无。”

“识字否?”

“三个半。”

苏老爷奇道:“三个半?”

“张字、大字、虫字,虎字太难写,俺只能写一半。”张大虫如实道。

“既是如此,你还想娶我苏立文的闺女!”苏老爷怒了,一拍桌子道。

“俺有命,俺年轻,俺承诺一年内还她双倍银两,她还说过俺会成为人中之王。”张大虎越说越坚定。

“哼,人中之王?我看你是癞蛤蟆想吃丹顶鹤,恬不知羞!”

“癞蛤蟆想不想吃丹顶鹤我不知道,但俺想娶苏慈姑娘,是千真万确,俺们情投意合。”

“情投意合是狗屁,门当户对才是真理!”苏老爷怒不可遏,一把摔坏了手中的瓷杯。

良久过后,他才缓缓道:“你知道慈儿她娘是怎么死的吗!”

张大虎摇头不语。

苏立文原本平复了的内心又开始起了波澜,他本不愿再提往事,但他更不想苏慈走了她母亲的后路。

苏家在杭州乃是名门望族,书香门第,家风甚好,世代被人称颂。

十九年前,苏府名闺,苏立娟与一个穷酸书生私定终身,其父恼怒,绝不同意。

于是苏立娟卸下苏家祖玉,与子私奔,离了杭州。

其父苏佳航甚是愤怒,气道:“生莫言姓苏,死莫回杭州!”从此一刀两断,不再认这个女儿。

次年,书生再次落榜,本以为趁着此次科举功成名就,扬眉吐气。岂知,有人仗势作梗,以至于名落孙山。

书生越想越气,抑郁而疯。

同年苏慈出生,苏立娟一边照顾疯夫,一边照顾幼女。她本是富家小姐的身骨,终于操劳成疾,不日而终。

事至杭州,苏老爷令其子苏立德去嘉兴接回了苏慈。

“我绝不想慈儿步她娘之后尘。”苏立文将事情经过款款说完。

“苏老爷是怕我养她不活?”张大虎道。

“我苏家在杭州乃名门望族,婚姻大事讲究门当户对,我若将慈儿下嫁于你,岂不招人口舌,让人笑话。我苏立文怎么对得起她苦命的娘,又怎么对得起疼她的老爷子?”苏德道。

“门当户对?门当户对?俺是没文化,俺是没田宅,俺也没有金山银山,若老爷肯给我时间,假以时日,俺绝对会把欠苏慈的一切都加倍给她。”张大虎急了,他热切道。

“好。”苏立文忽而鼓掌,然后冷笑一声,接着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给你时间,给你机会。如今边塞战事告急,你若真是人中龙虎,你去建功立业,功成之日,我便将慈儿许配于你,绝不食言。”

张大虎牙关紧咬,他知道,不管如何,他是决意要娶苏慈的,既然别无他路,那就迎难而上,自己绝不是那个失败后气疯的懦弱书生。

“莫要反悔!”四个字从他牙缝里一个一个的挤出。

(五)


张大虎别了苏慈,远赴西塞。苏慈再三叮嘱要他活着回来。

只是匆匆数月已过,张大虎杳无音信,苏慈的思念之情愈发浓厚,十分担心张大虎之安危,欲要远赴边塞寻找。

苏立文得知,便将其锁于闺房之内由马雄看管,不得外出。

除了马雄和丫环翠儿,其它人等都不得入内,连苏德也不例外。

那日,轻风习习,细雨绵绸。

只见苏德匆忙跑来,他慌张道:“姐,不好了不好了。”

“小少爷,老爷吩咐过,您不能进去。”马雄阻止道。

“你不说,我不说,我姐不说,谁敢说?”苏德道。

“您真不能进,别为难在下。”马雄道。

“哎,好你个马雄,我们姐弟平时待你不薄吧,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恩情?你难道希望我姐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为了我姐的终身幸福你就不能通融一下?”苏德一本正经,俨然是个小大人。

“可是……”马雄开始犹豫。

“马师傅,你放他进来吧。”房间里,苏慈的声音传了出来。

“是,小姐。”马雄道。

“嘁,重色轻友的家伙。”苏德扁扁嘴,说罢,便大摇大摆的进了房间。

“姐,我跟你讲,老爹说了,她要把你嫁给王权贵的儿子。”苏德急道。

“我不嫁,爹怎么能出尔反尔,他都说好了给大虎时间,给大虎立功的机会。”苏慈心里委屈。

“嘁,爹那骗小孩的谎话,也只有你和大虎信了,爹无非是想调开大虎那个呆瓜,如果战死沙场,一了百了,万一功成名就,你也早已嫁作他人妇。”苏德摆摆手。

“那怎么办?”听苏德一说,苏慈愈发的不安。

“你附耳过来。”苏德眼眸急转,一脸坏笑。

“要不我们这样……”

当天夜里,翠儿送晚膳去苏慈闺房,只听得她大叫连连。

“不好了,小姐割脉自杀了!”

全府震惊,马雄第一个跑了进去,他迅撕扯下床帷替苏慈包扎好了伤口。

好在伤口不深,并无大碍。

“大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呢,你连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马雄道。

“即便是死了,我也不愿嫁给王兆庭。”苏慈这话似乎刻意大声的说给了苏立文听。

苏德见状,他哗啦啦地嚎啕大哭起来:“姐,我可怜的姐姐呀,你怎么这么傻呢,那姓王的有什么不好。再说了,爹也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你咋就这么想不开呢,爹说了,会等张大虎建功回来娶你就不会食言的。”声泪俱下,期间还不忘看看苏立文神情,又问道:“爹,你说是不。”

苏立文双袖一甩,背过身去:“哼,不嫁也只得嫁了,请帖都已经送出去了,我们老苏家,丢不起这个脸。”

苏德听了,哭声戛然而止,他无奈的看向苏慈,示意她哭,哭的越伤心越好。

而苏慈却不愿再演,她性情流露,懊恼道:“走,你们都走,都给我出去。”

次日,已是日晒三竿,苏慈房里还没有动静。

马雄在门外守了一夜,看着日头,约摸着时辰,他隔着房门道:“大小姐,您千万不要想不开啊,有什么事,您可以跟我说,只要我可以效劳,赴汤蹈火,马雄也绝无怨言的。”

“近日烦闷,你给我打些酒来。”房间里,苏慈有了声响。

“好好,您千万不要想不开,我去去就来。”听到苏慈回话,他这下便也就放心了。

只是马雄前脚刚走,苏德便鬼鬼祟祟地来到了门前,他轻声地道:“姐,按计划二行事。”

深夜,府人皆眠,唯有马雄守在门前,苏慈开了房门。

“大小姐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去哪里?”马雄问道。

“心里苦闷,你来陪我喝杯酒罢!”苏慈道。

“我…”马雄还没说完,便已经被苏慈拉去门内。

“马师傅,谢谢你长期的保护,这第一杯敬你。”苏慈递过酒杯道。

马雄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苏慈今晚想走,然后还是选择了一饮而尽。

“马师傅,这第二杯我再敬你,谢谢你的唯命是从。”

“马师傅,这第三杯我还敬你,谢谢你为苏家做的一切。”

如此数杯下去,马雄觉得头重脚轻,他趁着还有意识,自觉的趴在了桌子上,忽地喊了一声:“大小姐。”

苏慈正收拾细软,一听马雄开口,她着实吓了一跳。

见马雄已经喝醉,这才放心下来,她没有理会,继续收拾着行李物品。

只听见马雄借着酒劲,喃喃自语道:“神武三年四月十一,我入府第一天,是您教我写了自己的名字。神武三年六月二十三,您绣错了一方丝帕,说丢了可惜,便送予了我。……神武四年正月十五您十五岁生辰,您问,马雄你都来了快一年了我怎么没见过你生日?我说我没生日。您说,往后每年的正月十五我生日就是你生日,我有礼物就有你的礼物。还有神武四年二月,神武五年七月,神武……”他越说越兴起,越说越深情,似乎要把埋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趁着这场酒一吐为快。

苏慈放慢了动作,这些种种她早已记不详实,只是听得马雄条条细数,忽受电击。原来她每一次的恩惠在马雄眼中都变成如此情深意重,她正欲开口,却听见马雄又开口道。

“我今年三十有二,我知道我配不上您,我也知道您根本不会看上我,我本想一直守在您身边,哪怕您赶我走我也是决计不会走的。但时下您要走了,很多话我不知如何开口。趁今晚,我想对您说,只要您开口,无论您去哪,刀山火海我马雄也是陪您去得……”只听得噗通一声,马雄从椅子上便摔倒在地,醉了过去。

“马师傅,马师傅。”见马雄已经醉昏过去,苏慈把他扶上了床榻,留书两纸。

一纸放在桌上留给苏立文,其文如下。

父亲大人息怒,慈儿不孝。此去边塞,万八千里,纵使路途艰难,我已心比金坚。今后不能伴您左右,往后愿弟听您教诲,快些长大,代我照料于您,养育之恩来生再偿。

另一纸塞在了马雄怀中。

承蒙马大哥多年照顾,苏慈无以为报。此生心中已经装进了张大虎,海角天涯我也随他去了。不必担心,有肯为我挨刀的汉子在前方,我还有什么怕的?我走后,苏德会替你扛下此事,愿马大哥早日觅得佳偶,立业成家。

次日,苏立文勃然大怒,怒斥马雄看不住一个女流。马雄无话可说,自愿受罚。苏立文痛杖他三十大棍,押至柴房听候发落。任凭苏德如何认罪,如何求情也都无济于事。

事已至此,苏立文无非是迁怒于人,找人发泄情绪罢了,又怎舍得杖刑自己七岁的儿子,只是当下请帖都已经发出,明日大婚在即,可如何是好。

却听得苏德早有安排,他说道:“只要您肯放得马雄,我便有法解决明日婚忧。”

苏立文深知小儿苏德机智过人,遂将信将疑道:“你且说来听听。”

“我们可以把翠儿当成我姐,嫁了过去,反正对方又不曾见过我姐,成婚之日红盖头一遮,入了王府,谁人晓得?”苏德道。

苏立文大喜,这才答应放了马雄。

苏德去了柴房,几番苦说无果,马雄就是不肯出来。要杀要剐,都可以,只求苏老爷不再怪罪小姐。

但马雄还有一事未了,他从怀中取出那张纸页,递给苏德,道:“我识字不多,望小少爷能念给我听。”

苏德看完,灵机一动,道:“我姐说,天涯路远,不知凶险,希望你醒后,能快马加鞭,同她西去。”

马雄惊喜交加,忽地起身,已然忘记了腚上的伤口。

去了马厩,跨马而去。

(六)


马雄快马加鞭,一路追赶。料想苏慈足不出户,必定不会骑马,若她雇车西去,马车行驶缓慢,自己由官道一路追去,定能追上。

此去千里,苏慈虽然不怕辛苦,但毕竟路途遥远,来去数月,纵使价钱再高也是没有车夫愿意去那兵荒马乱之地的。若自己没有猜错,她此行必是走水路,沿长江西上。

而离杭州最近的长江码头便是三百里外的铜陵码头。

一念至此,马雄又狠地甩起手中长鞭,沿着官道径直向铜陵追去。

铜陵乃是江浙北部的码头,其中船来船往,络绎不绝。但若要沿长江西上至西北的大船也要三个月才有一班,小船是去不得那么远的。

十余日后,马雄驾马已到。他匆忙问却了船家才知上轮大船发船已有一月,下轮大船还在下游载客,两月之后,才到此地。

马雄推算着日子,料是自己行程过快,比苏慈先到铜陵。遂不多想,反正即使小姐早到几日也得侯船出发,晚到的话自己就在此地侯着。本想在码头附近租间客房,却想到出门太急,忘带盘缠,身上的碎银已在路上花的七七八八。当下也不着急,便在码头上寻了份活,扛包度日,挣几日盘缠,待小姐来到。

只是,匆匆两月,大船行期将至,仍不见小姐影踪,马雄愈发焦急,四下打听,才从工友口中得知,两月前杏园楼里新来了一位杭州姑娘,与马雄描述相似。

马雄一怔,心想,只怕多半是自家小姐了。心下着急,结了工资便去铁铺买了一把短刀藏于袖中,若真是苏慈小姐,此番前去定要杀他个天翻地覆。

暮色四合,铜陵街上的灯火已然亮起,但最抢眼的莫过于那姹紫嫣红的杏园楼。

马雄一身劲装打扮坐在杏园楼的角落处,他既不像他人喧哗,也不闷声喝酒,看似敦厚的身板,双眼却不住的打量着四周。

待他摸清楚房间布局之时才缓缓起身,他一路上自二楼,期间不断向别的女子盘问那为杭州姑娘的消息。

那女子也不惊慌,反而春风满面,醉意相迎:“大爷,鹊儿姑娘已经在春字房中纳客,让奴家来伺候你可好哇。”说罢,便要扑入马雄怀中。

马雄一把推开,便不理会于她,他取出袖中短刀,径直就向着春字房间走去。马雄虽然识字不多,但是这通俗易见的春字他还是认得。

到了房前,他一脚便踹开了房门,喝道:“小姐,马雄救你来了。”

只听见房内的女子抱住被子惊叫不已。

她年纪与苏慈相仿,容貌却与苏慈相差甚远。

房内男子急忙提起裤子,他试探性的嚷道:“你……你是何人。”

马雄一怔,自知是认错了人,正欲说出原委,却见四个大汉携棍上来。

想来也是这妓院的看护,以为马雄是来闹事,不由分说便四棍齐下。

马雄抽刀欲挡,只是单刀难敌四棍,已有两棍生生打在了他背上,他在地一个翻滚,起身便向门外跑。

只是刚到门口,却见楼梯方向又有四人携棍上来。此时春字房内的四名看护也挥棍追来。马雄心系小姐,不想将事闹大,只想尽快脱身。但见前有四人堵在楼道,后有四人来势汹汹,无路可跑之际,索性踢开了对面夏字号的房门,跑了进去。

“什么人!”床上的男人惊慌失措,从被窝里露出个脑袋。

马雄也不加理会,跑至窗口,正要跳将下去,恍惚间却看到床榻之下正是小姐苏慈的锦鞋。

他失了魂般怔在当地,心如刀绞。

此时门外的八名看护已经冲了进来,马雄六神无主的走向了床头。

“喂,做什么,快拦住他?”床上的男人慌张地举起枕头丢了过去。

马雄视若无物。只是那些看护哪容得他胡来。

见马雄靠近床上的顾客,其中一人举起棍棒便挥向了他的下肢,好让他止住了步伐。

只听得咔嚓一声,打人的棍子从中折断。马雄几欲跪倒,又再次起来。又是一棍从身后挥击而来,他应棍倒地。

马雄艰难的站起,走到床前,小心的拨开了榻上的被褥。“啊”的一声,心中大恸,当即落下泪来。

倒不是因为被打得疼了,而是看到床榻上苏慈颤巍巍的蜷缩在被褥中,她目光呆滞,赤身裸体,遍体有伤,口里还喃喃自语着:“别碰我,不要碰我。”

“我可是出了一百两的,你们为何还不拦住他。”床上的男人惊恐万分。

看护闻言,抡起棍棒又要上去,一人一棍打在了马雄的背上,腰上,头上,他都视若无睹。只见他手起刀落,鲜血四溅,床上那男人还没来得及哭喊,便已经栽倒在了一旁。

看护见状,俱是一惊,眼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见门外乱作一团,惊诧的老鸨刚回过神来,她瑟瑟道:“他杀的可是张师爷,你们速速将他拿下,不然老身可如何向县太爷交代啊!”

乱棍袭来,马雄将那棍棒一一挟在腋下。但见他“呀”的一声,悲从中来,以一敌八,如同发了疯的野兽,横冲直撞,全然不知疼痛。

那八名看护虽然都也算是练家子,但他们也均是领钱过活,见马雄如此拼命,心里都开始害怕起来。

马雄挥刀成瘾,又有两人倒在了短刀之下。接近门口的那名看护见他杀红了眼,也不顾老鸨指换,撒下棍棒,转身便跑了个没影。

其余几人见势不对,也都开始乱了阵脚。

马雄不依不饶,见人就杀,管他青红皂白,管他男女老少。

店内乱作一团,惊呼不断,尖叫不止,众人纷纷夺路而逃。

马雄一把揪过老鸨,拖至苏慈床前,把刀递给苏慈,他温声道:“小姐,宰了她。”

老鸨战战兢兢,不敢出声,生怕苏慈当即拿了短刀,捅了过来。

苏慈见是马雄,也不哭闹,她接过短刀犹豫不决。

“不要,不要,燕儿,妈妈虽然可恨,但是妈妈对你不差,是那些天杀的客人狠了些,把你折磨成这样,燕儿,不要杀我。”

听到老鸨一口一个燕儿,一口一句妈妈,她恨由心生,双手握住短刀慌乱的砍在了老鸨的头上、脸上、肩上,至死不休。

……

不一会儿,衙役闻声到来,只见火光冲天,杏园楼已化作一片火海。

衙役几番盘问。有目击者称:“那歹人夺了园中大马向西跑了。”

又有目击者称:“那人似在铜陵码头做过活,于是衙役连夜封锁了码头,却也只是扑了个空。

马雄带着苏慈趁夜向西奔出铜陵三十余里,才放慢了速度。

“小姐,我们往后恐怕是行不得水路了,只怕那官府的缉拿告示明日一早就会传遍各个码头。今晚我们先去大同镇我义兄家避避风头,待此事过后,我们从长再议。”马雄道。

苏慈坐在他身前的马鞍上,她一语不发,也不知是睡了还是不想开口。

马雄见她既然没有反对,便也当其默许,足下加劲朝大同镇方向疾驰而去。

拂晓时分,马雄和苏慈已至大同镇,二人直奔万里镖局,敲了后门,便被人领入。

万里镖局总镖头扬万里便是同马雄出生入死的义兄。两人出身同门,一起走镖数十载,可谓是惺惺相惜,肝胆相照。

只是扬万里虽然武艺高强,义薄云天,但因早年间走镖,伤了男根。妻子却风华正茂,长久下来,未行房事,已生嫌隙。

当年,马雄便是受不了嫂嫂的撩拨,不辞而别。

“兄弟,多年不见,你居然带得一美丽弟妹回来,为兄倍感欣慰!”扬万里又看了看二人身上的血迹,疑惑道:“只是你们这一身血污……?”

“哥哥,且听我慢慢道来。”马雄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去了杭州,务事苏府,小姐逃婚,血溅杏园,逃难至此的经过讲了清楚。也说明了苏慈心有所属,但避去了闺中醉话。

“苏姑娘且安心住下,我先叫下人准备换洗的衣物和早点过来。”说罢,便出门安排事宜去了。

苏慈默不作答,她面肌微动,似笑未笑。

马雄知道她苦,只是他一介武夫,又如何懂得安慰姑娘家。

他道:“小姐,我知道您心中难受,您千万不要想不开。如果您心中苦闷,您就打我,骂我,马雄当牛做马也是愿意的。”

马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只听得苏慈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如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哪里还像个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

她扑在马雄肩头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马雄手臂木讷的顿在空中,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哭的累了,苏慈便躺在他怀中沉沉睡去。连日的伤害,让这个嚼着金钥匙长大的千金小姐身心疲惫。

看着苏慈绝美容颜上的片片伤痕,马雄心中又怒又疚。他多么希望她醒来后能忘掉所有烦恼。他多么希望,一切都没发生,她还将是那个府中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自己还是守在她身边的武师,又或者是房中的桌椅也是好的,想着想着马雄便也悄然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闻得清香扑鼻,腹中一阵咕哝,马雄霍地起身。

只看见桌上满满当当摆齐了一桌点心。

“马大哥,你醒了。”苏慈道。

马雄目瞪口呆,讷讷的看着苏慈,见她头发盘在头上,袖子折在肘部,身前穿着围裙,手里正端着一盘春卷。

“马大哥,你醒了。”苏慈笑容满面,好像变了个人。

“小……小姐,你几时有这手艺?”马雄难以置信。

“你都睡了三天了。”苏慈笑笑,又接着说道:“这几日我闲的无聊,好在有杨大嫂教我厨艺。”

她随即选了几个,道:“这个,这个,还有那个,杨大嫂说是你以前喜欢的,你尝尝看。”

马雄坐至桌前,他下嘴虽快,却一点都舍不得浪费。不消片刻,那桌点心已经被他消灭干净。马雄这才罢手,道:“好吃,大小姐手艺了得。”

却见扬万里的老婆陈玉莲也提了点心走了进来,她客套道:“呀!雄子醒了啊,你可真是有眼光,这媳妇儿心灵手巧,学东西快着哩。”

由于马雄是来避难,扬万里刻意隐瞒了苏小姐身份和马雄所犯之事,所以陈玉莲也并不知情。

马雄笑笑:“谢谢大嫂抬爱,往后我们二人还有得麻烦您。”马雄也不说破,他知道陈玉莲为人,不想惹骚上身。

“哪里的话,你大哥大嫂为人你还不知”她走到马雄面前,从方盒里取出点心,送到他嘴边,道:“好久没吃过嫂嫂做的点心了吧,来,尝一块试试。”

陈玉莲自知美不过苏慈,本想着教她一些粗浅的点心,好让马雄分出个好坏来。

“方才我已经连吃了七盘,现下实在装不下了。”马雄道。

“哇!马大哥,你不许跟我抢。”苏慈端起陈玉莲放在桌上的方盒,毫不客气的虎咽起来,期间不忘“啧啧”称赞。

吃完之间她心满意足的说道:“杨大嫂当真好手艺,这么美味的点心,不知杨大哥是如何评价,我得空问问他看。”

陈玉莲微微一怔,她改口道:“拙夫不喜甜食,所以他是未曾吃过的。”

“哦。”苏慈连连点头,她美目一转,笑盈盈道:“那我下次可得好好在杨大哥面前,夸夸大嫂的手艺。”

“额。”陈玉莲也见苏慈虽说的轻巧,却字字逼人,随即改口道:“我灶上还有东西,你们先聊。”陈玉莲气在心里,却又不好直说。

因为刚嫁过来的时候她还是会为扬万里做点心的,扬万里那时这是赞不绝口,自夸夫人了得。只是后来两人渐生嫌隙,陈玉莲再也不曾给她扬万里做过。反倒用品尝点心这种手法勾三搭四。

苏慈向来聪慧,看着陈玉莲的万种风情,也知马雄不善言辞。故而特意吃了方盒中的点心,替他解围。

马雄看着二人你来我往,却当真以为苏慈好动,误吃了她的点心,故而说道:“好在小姐,喜欢吃她的点心,不然真叫我情何以堪。”

“我是看她风情万种,怕你招架不住。”苏慈笑笑。

马雄一怔,心中不免有些失意。他打量着苏慈,忽而觉得,那个单纯的姑娘在某个经意的瞬间就已经莫名的长大了。好似雨后的春笋,一夜之间脱了毛壳长出了坚硬的竹节来。

时光匆匆,宅中不知年月,一晃便过了三个月。

此中日子,马雄最是难熬。明知大嫂作风下贱,又碍于大哥颜面,不好开口说破。

倒是苏慈做点心的技艺,愈发地成熟起来。每每陈玉莲有何种新品端来,都是由苏慈一一抢手尝了,她美言几番过后,陈玉莲也不好发作。时间长了,陈玉莲便也不来卖弄手艺了。

那日,马雄苏慈正在商议怎么去得边塞,只听见扬万里快步走来。

“好消息,好消息啊。”料是身经百战的杨万里,还是不免喜形于色,他兴奋道:“你们有机会去塞外啦!”

原来,那日杏园楼血案震惊朝廷,朝廷从上至下一路施加压力,一级压一级。本来该是铜陵县令倒霉,岂知那县令的娘舅是当今朝廷的宰相。把责任全推卸到了池州知府身上。原本也只是降职一级,但知府不满,连番上奏未果,反而激怒了宰相,于是他被罢去知府一职,西贬边塞喂马。

池州知府,拖家带口,兵荒马乱之年,远赴塞外又谈何容易。小小马司,自然是没得官差护送。几番打听,便找上了万里镖局,花了高价钱请扬万里护送一程。

“大哥的意思是让我们混进镖师当中,一同前去?”马雄问道。

“正是。”扬万里道。

“我本是镖师出身,当然不会露馅,只是我家小姐如何藏身?”马雄觉得不妥。

“这么多年不走镖了,你脑子也还是不见好啊。”扬万里笑笑,接着道:“我们可以跟王知府直言,说我夫人想去领略塞外风情,这样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安排一辆马车,让苏小姐化作丫环一路随行。”杨万里道。

马雄恍然大悟,狂喜不已。


(七)


趟子手在前吆喝,马雄、杨万里骑着大马随后,二十余镖师分行两旁,中间八辆马车装着王知府及其家眷,再后便是四辆装了行李物品,最后一辆才是拉着苏慈和陈玉莲的马车。

车队经过皖鄂两地还算轻松易过。毕竟王知府在池州为官多年,这一带的人脉关系还算圆通。越往西走查得越严,即便是有王知府出任马司的任命文书还是有地方官政无事生非,王知府深谙官理,留下一笔笔过路费之后,才顺利通关。

如此走了大半年,终于抵达西北兰州。

当夜,马雄别过杨万里,便和苏慈继续西去。

苏慈在临走前送了杨万里一盒点心,方盒里是陈玉莲的耳坠和一名镖师的腰牌。

因为这一路,苏慈和陈玉莲同乘同住。夜里陈玉莲悄悄溜将出去,苏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只是有一日苏慈回房间,在被褥中拾到两物,便悄悄保管至今,直至作别杨万里才放入方盒之中交予给他。

几经打听,马雄终于在落日潭旁,寻到了张大虎从军之处。

只是军营重地管理严格,始终也见不到大虎其人。

沙漠中绿洲可贵,他们知道只要战争不来,这军营一时半会肯定也不会牵走。

二人商量,便盘下了落日潭边的老旧客栈。经他们重新布置之后,茶楼有模有样的运转起来。

如此下来,茶楼的名气越来越大,茶娘的名气也越来越大,这主要得益于那时在万里镖局学跟陈玉莲学的糕点。

苏慈每见营地有兵出来吃茶休憩,她都会上前打听打听张大虎的消息,只是连日下来都无人知晓。

倒是听说沙海那端的疏勒国蠢蠢欲动,军队不日便要整装上阵。

残阳如血,把低空的云层染做一片火红。天际西边,一骑烟尘悄然而至。

马匹上,一个骑兵臂中一箭,缠着着一面战旗,栽倒在了茶棚前。几个士兵瞧见,立马将他扶起。

“虎胜!虎胜!你挺住,我这去叫军医。”一士兵道。

“你先去找来千户大人,我有军情报上。”虎胜缓缓说道。

那士兵闻言,飞也似地向五里外的营地奔去。

其他三人见他伤周身还有几处刀伤,若是强行抬入军营怕是对伤口不利,遂开口喊道:“老板娘,打壶热水过来。”

苏慈在屋内,笑了笑:“你要热水接生啊?”她掀开门帘才看到有人伤得不轻,立刻改了口,吩咐马雄道:“老马,快烧壶热水来。”

这批兵爷本是常客,苏慈平日里和他们斗嘴耍贫也算相熟,只是见到那人浑身是血,伤得不轻,她这才让了一嘴。

马雄常年走镖,金创伤口也算是在行,他不假思索道:“热水还得另烧,老板娘,您去房里取壶老酒来。”说罢,便也过去帮忙。

苏慈应了声,又道:“这坛老酒就当我孝敬各位军爷,不记账啦。”

只听见马雄一声惊诧,开口喊道:“张大虎!是张大虎!”

“砰!”酒坛应声落地。

苏慈闻言,杵在门口,望着血淋淋的张大虎,她悲从中来,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马雄见状,自行取了一坛酒,他借着酒精淋去了张大虎伤口上的尘沙,再小心地替张大虎脱去铠甲和血水浸湿的中衣。最后找来纱布一层层将他包扎好了,才用小刀取下了他臂上的弓箭。

……

张大虎眼皮微动,只听见有声音在身畔响起:“大虎,大虎。”温柔的声音似曾相识,吴侬软语像春风一般回荡在耳畔。

忽地,变作一片喊杀之声。

张大虎霍地睁开了眼睛,他汗如雨下,失魂落魄的看着眼前美丽的女子,猛地闭了一次眼睛,再次张开。

“苏……姑娘。”三个字,再没有其他举动。

苏慈破涕为笑,胡乱的擦拭了眼泪,她把额前的刘海挽到了耳后,连声道:“是我,是我。”

“你怎么来了。”张大虎道。

只听得门外干咳了两声,一个军官在门帘外冷声说道:“再给你们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来接张虎胜回营。”见张大虎醒来,那人便安心的走了。

那军官之所以叫他张虎胜,是因为张大虎入营前,他得知本营将军的名字里也有个虎字,叫王虎胜,他觉得好生威武。自那以后,他给自己改了名字,就叫张虎胜,以此明志,激励自己早日成为人中之王,兵中之将,

“刘千户……”张大虎想要下床追他,却被苏慈一把按住:“你疯了么,伤得这么严重,你想去哪?”

“我有军情禀报。”张大虎道。

“军情比你性命还重要么?军情比我还重要么?”苏慈气急,把桌上的茶水泼在了他的脸上。

二人沉默,良久都没作声响。

“杀!”

马嘶声凄厉,擂鼓声震耳。

满天箭矢如雨飞至,空气里透着血腥,皮肉焦枯的臭味弥漫开来。

有人应声而倒,有人前仆后继。硝烟四起,惨叫不断。

“将军,龟兹国出卖我们,他们联合了疏勒国从两翼包抄过来,我们快撤。”副将道。

那古稀将军自知大势已去,却临危不惧,他大笑道:“哈哈哈哈,想到我王虎胜戎马一生,当真要马革裹尸,想来也是一大幸事。”

“李副将,你领一队人马从右翼突围。我王虎胜领导无能,对不住众位弟兄,焉能偷生苟活。”

“将军,逃吧,胜败来兵家常事。”副将劝说道。

只看到那白发将军凛然不惧,他拔出插在地面的虎头大旗,抖擞精神,喝道:“疏勒未降,誓不还乡!”

说罢,他挥舞着手中旗帜,单骑一马,足下加劲,向着后方追兵直冲而去。

副将见势,他拔出一面虎头战旗交给了张大虎,道:“百夫长,张虎胜领命。我命你率队突围,他日冠以虎胜将军旗号,收复失地,为我们报仇!”其言字字诛心,声声入骨。

说罢,他抽出另一面虎头大旗,踏风而去。

“王副将!”张大虎一声长啸,面上青筋绽起,他含着泪,大喊道:“我们走。”挥舞着虎头大旗,带领着身后数十人,杀将出去。

“嗖”地一箭,吴狗娃应声而倒。

又是一箭,胡狗剩栽下马去。

“狗娃!狗剩!”张大虎悲从中来,看着他们死不瞑目的双眼,心里回荡起与他们生前的承诺:“我们三个,不管谁死谁活,活下的,定要为我们报仇。”

“嗖”一箭射中了张大虎的右臂。他扛着虎旗把旗面缠在了身上,奔向营地。

多少兄弟埋骨他乡,多少战友离他远去,战争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一遍又一遍的问过自己。

忽地脑海里忽而闪过老将军那句:“疏勒未降,誓不还乡!”

他似乎在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见他摇摇欲坠,伏在战马身上,带着期许和承诺,一定要活下去。

……

“张虎胜,时间已到,命你速速归营。”刘千户骑着高头战马,身后还有两个兵带着担架。

房间内,苏慈听完了张大虎他走后的故事,暗自神伤。

“一定要走吗?”苏慈道。

张大虎没有回答,他慢慢起身。他知道,只要自己走出这扇门,便再也没有张大虎,从今往后,他是张虎胜。

苏慈取出一方丝帕,她把丝帕系在了张大虎手腕处:“张大虎,我等你,我等你凯旋归来,我等你回来娶我。”

张大虎并没有躺上担架,只见他一瘸一拐道:“谢谢你的茶点。”

马雄躺在屋外的沙地上,他看着满天星斗,回想起初见苏慈的样子。

雅致的玉颜上双目灵动如水,淡粉的罗裙把白皙的雪肤映衬出片片红晕,青丝上斜插着一只翠绿玉簪,簪头上的流苏随之晃动,她朱唇轻启,脸上却幼稚未脱。

“好,就你了,比起他们,我还是看你顺眼许多。”厅堂里,苏慈笑意盈盈,她正从众多武师中选了中意的一个。

他一时看得花了,竟兀自伸手去碰,却理所当然的碰了一个空。

“回不去了!回不去的!”他心中暗想着,苦笑了一声。

又想起那年正月十五,苏慈许愿说:“我希望能够快些长大,然后去外面看看,是否真像小德说的那般好玩,如翠儿说的那般好看。”她回过头,问:“马师傅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马雄木然,良久他讪讪道:“陪大小姐出去看看。”

“好啊,好啊,有马师傅陪着,去哪我也不怕。”苏慈喜笑嫣然。


(八)


大漠的四季格外地无情。长年的风沙,把苏慈这个土生土长的江南姑娘打磨的愈发坚强,白皙的皮肤慢慢地失去了光泽,柔美的江南口音也渐渐的变得和风沙一般犀利。

张大虎走后,再无音讯。

苏慈站在落日潭边,她定定的望着西边方向。风沙掠过发梢,她把头巾盖了下来。

那日伏驮重伤的张大虎来到茶棚的军马,被她取名大虎。马身上的小刀她也随身带着。

谭边的红柳被她割了一年又一年,途经落疏勒边境的商旅她也问了一批又一批。

只是,再也没人见她做过糕点。马雄问她为什么,她摸着风吹日晒的脸,摇头不语。

从那日起,茶楼再也没了镜子。

十年过去,春风又来,落日潭边簇簇绿茵慢慢醒转。

古道上,一支商旅从沙丘上游弋而来。

“少爷前面就是落日潭了,我们稍作歇息后,再过沙海。”胖汉子道。

锦衣少年骑着高头大马,抬眼望去天高云阔,黄沙万里,书中说的苦寒之地,在他看来也不尽然,反倒觉得雄伟壮观,别有一番滋味。

只是遥想当年远赴边塞的姐姐,不禁款款唱出。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到如今。

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

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肠断的人!

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

正是那春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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