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的午后,我独自在田野中游荡。
此时油莱花开得正盛,它们如金色的浪恢弘铺开,与阳光纠缠一起,渗透,蒸腾,发出一种眩惑近似神秘的光芒。我的眼前呈现无比圣洁的世界。这样的世界与现实中的时空不再有任何的关联,我在这样的状态中,不知不觉走进油菜花深处。
其实我一直居住在乡村。也每天无数次在乡村间穿越,或者逗留。春野里这些生机盎然的油菜花,它们不可能不勾摄着我的目光。以前,我只是远远地望着它们,然后心里渐进式填充了甜蜜还夹杂些许温暖的感觉。我不敢贸然亲近它们,这很有可能与年龄有着莫大的关系,因为我怕旁人看见了笑话。
但是现在刚偏正午,田野中是鲜有人迹的,何况在这已远离了村庄的地方。我沿着田沟,像在河水中游泳一般,双手小心翼翼地拨开簇簇油菜花,生怕弄疼了它们。但它们是娇憨粉嫩的,拨开的身子又柔柔地弹了回来。我的衣服不可避免地沾上它们的斑斓;还有个子高的,竟然大胆地吻了我的脸颊,刹时浓郁的粉香沁入鼻孔,一丝丝异痒从皮肤直钻进心里。
我很后悔双手空空来到这样一个美好的地方:阳光浮游,澄明而又通透;花香沉凝,纯净而又馨宁。这时有一双蝴蝶正逐枝翻飞,有几只蜜蜂正落蕊闲走,它们发出微细的颤动,这是它们欢快忙碌着的节奏。而我呢,应该手捧一本书,像儿时那样,借助花缝漏下来的光,认真地看。花的影子斑驳着书页,这不会影响我的眼睛。它是那么的轻,那么的淡,那么的香,权当是书页的插画好了。看着看着的时候,我还忍不住喃喃出声了。我想那样无邪的童声与蜜蜂蝴蝶的和鸣会引发共振,肯定有三两片花瓣忍不住从枝头滑下,它们调皮地粘住我的头发,钻进我的书包,然后与我一起蹦跳在上学或者回家的路上。
这让我又想起了少年时候,想起了故乡油菜花开那些美好的时光。故乡的油菜花开得真的是美呀,彼时天蓝地黄,无边无际。我和小伙伴们在油菜花丛中相互追逐,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可是茫茫花海中,又怎能轻易找得到呢。在不停地呼喊声中,我渐渐走进油菜花深处。我仿佛深陷黄色的漩涡,内心生出莫名的恐惧,呼喊声陡然变得急促变得尖锐起来,甚至明显带有了哭腔。但我的眼睛,一直紧盯油菜花密集的水平面,想要从那里破解谜底。果然,不远处的水平面微微荡漾了一下。就在那一刻,我兴奋地如一只猎犬扑过去。在相互拥抱着的大笑声里,我们发现彼此都成了花人……
时常,上学或者回家的路上,我们总爱溜进油菜地里,往深里去,再往深里去,越深越安全。我们于是一屁股坐在还略有潮意的地上,从书包里掏出扑克来。此时阳光很暖,风很轻,地里很静。鼻尖有泥土与青草的气息,还有花粉的芳香;耳边,不时响起蜜蜂嗡嗡的歌唱。我们忘却了空间,也忘却了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呼唤飘过来。那呼唤简直是一根根无形的绳,将我们牵出了油菜花丛,牵回到母亲身边。
有几次我们听见圩埂上大妈的骂声。大妈的声音比学校操场上喇叭播放的声音还要响,还要难听。原来是我们不小心钻进了她家的油菜地,弄断了不少的油菜。后来大伯阴沉着脸,在他家的油菜地四周插上了竹竿,并用草绳编了一道长长的墙。大伯严肃的样子,小时候我们都怕他。因为他是打铁的,又从来不带笑意,远远地望见他来,赶忙绕路走开。
现在走进油菜花深处,也仿佛走进了故乡油菜花的深处。原来,油菜花的情结,竟然是故乡的情结啊。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你望见它,你就不由地想去亲近,是因为它储藏了你太多的往事。可是,油菜花依然这样的高挑,这样的美丽,我却长大了并在渐渐地变老。我的故乡那些伙伴,他们肯定也在渐渐地变老。为什么在变老的同时,我们也渐渐地变得陌生,陌生得只剩下了儿时的这些回忆呢?你看这些油菜花,它们一株连着一株,依然这样的无拘无束,依然这样的亲密无间,可是我们,却做不到了。
从什么时候我才发觉,故乡的油菜花越来越少了?或许是少有见到大伯,一天见到时,讶然发现,他的头发稀疏了,嘴也瘪缩成老太婆的模样,但眼里却盛满了慈祥。他老了,他的油菜也不复存在了。这样一位曾经让我多么惧怕的大伯,去年这个时候,我回到故乡,见到他最后的一面。并亲眼望着他化作一缕轻烟,随风飘荡,越飘越高,越飘越淡,直至再也看不见。
若干年后,故乡还有人种油菜吗?我还能走进油菜花深处吗?我的眼前,不知何时,已浑沌着霭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