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寥落】
入了秋的夜凉阴阴地匝着人,文徽出来地急,只笼了一袭浅藤紫的薄春衫,说起来该是有些冷的,却满心满思顾不上了。
檀娘端着茶点甫一进门,见文徽端坐在床榻边,手里的巾子细细致致擦拭着冷拓露在被褥外的十指,不厌其烦。
她不便惊扰,放下茶盘正待要出去。却闻听文徽出声,声音哑哑的,仿佛是哭过。
“檀娘,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文徽回身看过来,眼眸里蕴着一脉润色,笼着淡淡轻愁,却并无软弱神色。
檀娘停住,思来想去,还是原原本本说给她听。原来却是在浙南一带所伤,交接堂中事务时出的岔子。
文徽困惑,手里无意识绞着手巾帕子,语音迟疑,“师兄的武功不说独步天下,能近身的人却也不多。更何况,他身边是有死士的?”
檀娘闻言神色停了停,然而眼风扫到文徽划破的手腕,心底也是一叹,知道事关尊主,她无论如何也是要问到底的。
故而在一边坐下,声音放缓,“尊主下了禁令不叫告诉你原委,我同你说,是免你无端忧虑。你听便听了,不要多心。”
文徽说不上来是何情绪,心下有些不安,听得檀娘徐徐道来——
“有一起子人生了异心,混淆视听说——”她却停住话头,看视了文徽一眼,却不再说下去。
文徽疑虑,“说了什么?”
檀娘一叹,“说姑娘到了浙南,却受了顶严重的伤,养在客栈里。”
文徽呼吸一滞,眼瞳大睁,心里翻江倒海,隐隐猜出底下的事。果然——
“尊主心急如焚去见,未曾想却是江湖人称‘千面郎君’的假充姑娘模样,尊主一时不察……受了内伤不算,还中了蛊毒。”
“蛊毒?!”文徽眼神都尖锐起来,心里绞痛地难受,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微微颤抖,她看冷拓静默地合目而眠,眼眶一酸,泪如珠玉般簌簌滚落,背着脸压抑地哭,肩背耸动如峥。
片刻,转过头来,眼睛里都是红丝,却腾起了冷厉的杀意,一字一字咬着牙问,“那伤他的人是否还在世上?”
檀娘摇头,亦有不忿之意,“已经死了,一剑穿心。异党也已铲除。”
文徽嘴角抿出一朵冰冷的笑意,“这样死了,实在便宜他。”
接着又转为更深的忧虑,唇都咬得发白,问道,“是何蛊毒这样霸道,怎么师兄这样久了,还没醒转?”
檀娘拍拍她的手安抚她,“蛊毒已清,然而受了内伤,加之……尊主受伤后查探到你入了相府,连夜兼程,说见你一眼才好放心。所以疲累入骨,恐要多休养几日。”
文徽默然,那天夜里见他,竟毫无察觉,虽觉他万分疲累,还只当是风尘劳累。她先入为主地依赖他的荫庇,却从未立身处地为他做些什么。
此番会受这样重的伤,算起来也是她拖累他。
她视他如盔甲,却成了他的软肋。
怪道今晚拦她的黑衣人,面上虽无不敬,语气里却似有隐隐的不满。她现今终于了然,自责地不知如何是好。
檀娘知她所想,轻抚她的背多加宽慰,“尊主已无大碍,只要你好,他自然放心。千万别再做出自伤的事来。”她轻轻拉过文徽的手腕,从怀中取了药粉细细敷上去,用干净帕子替她包扎。
文徽乖乖的不动,心头百转千回,她如今是该懂事些。以后行事,切要保全自身,否则徒惹师兄操心,连累他也不得安宁。
相府的事,该是时候了了。她抬眼凝住虚空一点,平静的眼波下是风雷惊动,终而化为泠然铿锵。
“好了。”檀娘满意停住手,也劝她,“时辰不早,你也累了,不如先回去睡吧。”
“不了,我今晚在这里,凌晨我自回去。”她静静说道。
檀娘见她主意已定,知道多劝无用,缓缓叹口气道,“我置了些茶点在这里,别太熬着自己。”
文徽淡出一抹笑意,“檀娘,你连日辛苦,去歇一歇吧,这里有我。”
檀娘答应一声,端过梳洗过的残水出了门去。
文徽静静坐了良久,时不时用茶水去润一润他,自己反倒顾不上喝一口。
留心到冷拓眉心微皱,似乎不舒服的模样,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幸好,是寻常的体温。疑心是否纱灯耀着眼叫他睡不稳,熄了一盏,又将下剩的一盏拿至远处,视线昏晕晕起来,折腾了半夜,不由就困倦上来。
醒着神要多多留意的,到底没撑住,头半倚着床尾,枕着盹住了。
意识里想着闭目养神,然而四周实在太静谧,一丝声儿也无。唯有冷拓平匀的呼吸浅浅淡淡,她有意要跟着他呼吸的节奏,然而觉得他一口气太深长,停顿好久才换一气,渐渐就沉沦过去,眼皮如赘泰山,再难睁开。
一息梦回,猛然睁开眼,只一片墨黑浓沉,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仍有梦境的碎影混沌着。
她微一动,半边身子都麻了,却觉不对,怎的是躺在床榻上。不是坐在床尾枕着打盹的?纱灯如何也灭了?
“师兄?!”目力渐渐恢复几分,然而这样浓稠如墨的夜叫她只能瞧见憧憧的轮廓。室内并无一人。
她迅疾下了榻,正待摸出火折子燃起灯火,却听外间门吱呀呀一声,一晕微光透进,烛火之光映着来人的脸——
赫然正是冷拓。
一袭长衫澹净,暖光微溶,衬着他苍白的脸色略略柔和,然而却显得轮廓深邃,越加瘦削起来。
“……师兄……”文徽只唤了一声,余下哽咽在喉间,恐他听出,竟说不出话来。只一手抵着木台,眼眶里蓄了盈盈的泪,欲落不落。
冷拓缓缓走近,因见她双目微红,粉光融滑,心里知她难受,只作不见,却温声用旁的话岔开,“怎不多睡会?”
文徽却仍直直立着,眼睛瞬也不瞬凝着他,双目已是烟光秋雨雾朦胧,花露犹颤鸟惊枝。
他只觉心里软软塌下一块去,叫她的泪浸地濡湿,连声线亦染上咸涩之意。
不由自主探过手指蒙住她双目,松松环她入怀,轻言低哄,“别哭……别哭……”掌心里她的泪簌簌滚落,如婴孩溺床般热烫烫地流成一道小河,一直烫进他心里。
他心下无奈又心疼,知她受了惊吓,此时哭得肩背耸立紧绷,却一丝声儿也不出,这回是真的伤了心了。
他低叹一声,看她衣衫单薄,滚揉地发皱,鬓发蓬乱,钗饰簪环俱是零落,委屈地不成个样子。
方才他从昏睡中醒来,只觉腿脚处压着什么,打眼去看,不由失笑,原来她竟蜷头蜷脑睡在那,颊侧压出婴儿肥来,晕得红通通,委实睡得可爱。
他轻轻挣动将她抱进床榻里睡,她被人挪动,直皱了眉,却因为在这里心安,嘟囔几声竟未曾醒。吹熄了灯,好叫她睡地稳妥。他则出了密室交待了这些天里未尽的事宜,谁曾想片刻就听得她唤他,进来就见她难过成这样。
文徽直哭得抽搐,他的手心已是一片湿润,一手轻拍她的背顺着气,口里只是哄她,“好了,哭得也累了,歇一歇好不好?”
文徽一气拂开他的手,硬着嗓子咬牙同他说狠话,“往后有事若再瞒我,你,再不要认我是师妹!”
只是眼睛红肿的厉害,哭得脸上红疹一块一块,加之声气不顺,抽抽噎噎,竟只觉可爱。
“好,我答应你,往后再不会。”他缓声应承,然而心里只道惭愧——
往后若有,只怕会瞒她瞒得更深些,他又何尝舍得她伤心,实在没奈何的事。
心里只是深叹,逢着她,几乎快叹倒一座山,却还只是心里放不下。
何时,对她的心思竟已如此深沉。
情裁如意,和旎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