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在贾府贵妇人中几乎是个无欲无求的存在，除了每天念经和作为贵妇人必不可少的应酬，其他的吃喝玩乐她都不感兴趣，行酒令也不会，看戏也没兴致。
她对吃也不太讲究，经常吃素，到了黛玉处连茶也不喝。屋里的摆设也很平常，很多东西是半旧的。
但是王夫人并非穷人出身，王家在四大家族中算是阔气的。
凤姐听了，翻身起来说：“我有三千五万，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背着我嚼说我的不少，就差你来说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们王家可那里来的钱，都是你们贾家赚的。别叫我恶心了。你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第七十二回 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
可见王夫人的嫁妆是很华丽的，只是在嫁入贾家多年后，随着贾家经济日衰，逐渐失去了奢华的兴致，养成了朴素低调的习惯。人生在世，温饱最重要。但王夫人对食物兴趣不大，她更看重衣服。
林黛玉刚进入贾府时，邢夫人和王夫人分别表达了自己对外甥女的热情欢迎。邢夫人的欢迎方式是留饭。王夫人的欢迎方式是裁衣服：
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
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
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
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
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连凤姐也了解姑妈这个习惯，所以事先预备了衣服料子。
后来宝玉调戏金钏导致金钏被逐投井，王夫人内疚之余，又想起了赏衣服：
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泪下。
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来跟宝姑娘去。
（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所以，无论活人死人，王夫人表达情意的唯一方式就是：送衣服。不过这一回令人不快的是，王夫人计划拿黛玉的生日衣服给金钏装裹。黛玉生日在二月十二，金钏死在五月，哪有那么早就预备生日衣服的呢？探春生日在三月，迎春和惜春生日在四月到腊月之间，哪个都比金钏的死期更近吧？怎么就惦记上黛玉的衣服了呢？难道说因为黛玉是外人，或者因为王夫人送过黛玉衣服，所以觉得这次要求她捐衣服比较理直气壮？看来王夫人的衣服不能轻易收啊！
在王夫人看中袭人，要立她为准姨娘之后，就用衣服赏赐了袭人。
秋纹笑道：“提起瓶来，我又想起笑话。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见园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的才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顽，巴巴的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与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见了这样，喜的无可无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的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生的单柔。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给那一个。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旁边凑趣儿，夸宝玉又是怎么孝敬，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自为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
晴雯笑道：“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
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
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
秋纹忙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
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去不成？”
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
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
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
秋纹笑道：“原来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陪个不是罢。”
袭人笑道：“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
麝月道：“那瓶得空儿也该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别人还可以，赵姨奶奶一伙的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太太也不大管这些，不如早些收来正经。”
晴雯听说，便掷下针黹道：“这话倒是，等我取去。”
秋纹道：“还是我取去罢，你取你的碟子去。”
晴雯笑道：“我偏取一遭儿去。是巧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
麝月笑道：“通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那里今儿又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
晴雯冷笑道：“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说着，又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说，一面往外跑了。（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王夫人赏赐衣服给袭人，又赏赐衣服给凑巧来替宝玉送花的秋纹。其实这段描写也可看出，王夫人时常把自己年轻时的衣裳翻出来赏赐给凤姐还有周、赵两个姨娘。
古人生活节奏慢，时尚变化没有现代这么快，二十年前的衣服花样款式与现在变化不大，我们现在看看汉服网上的衣服样式也大体就是那几类。古代的花样又比现在更少，无非是撒花、百蝶穿花，缂丝、金钱蟒之类的。所以只要质地名贵做工精巧又保存得当，依然可以旧衣服当新衣服穿。看看王熙凤出场时华丽的打扮，可想而知王夫人年轻时的“颜色衣裳”也很艳丽奢华，而且只怕还没穿过几回，九成新也说不定。难怪袭人喜不自胜，秋纹如获至宝。晴雯则羡慕嫉妒，刚说完“宁可不要也不受这口软气”，转身就抢着去王夫人屋里碰运气，希望自己也能被赏一次衣服。
袭人回娘家给母亲奔丧，王夫人又赏赐了她冬天的衣服：
凤姐儿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凤姐儿笑道：“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赏了你倒是好的，但只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
袭人笑道：“太太就只给了这灰鼠的，还有一件银鼠的。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还没有得呢。”
凤姐儿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凤毛儿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年下太太给作的时节我再作罢，只当你还我一样。”（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于是凤姐又给了袭人一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还有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袱包了一件半旧大红猩猩毡雪褂子。凤姐这样做完全是揣摩了王夫人的心思，故意要给袭人体面，让她风光地回家省亲。此时贾家内囊尽上来了，王夫人赏人衣服这么多年，箱子也快见底了，冬天的大衣尤其不足，只能给袭人一件不挡风的青缎灰鼠褂了。或者大概她也料到凤姐会自己送件大毛衣服给袭人吧？金钏的衣服有宝钗捐，袭人的衣服有凤姐捐。王夫人真会算计！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送新人旧衣服，王夫人觉得袭人是自己的贴身小棉袄，所以才送。而刘姥姥来了，王夫人只送银子不送别的。因为她对刘姥姥只是客情，没有感情，只有情意长远的人，才值得她送衣服。所以包括邢岫烟这样的没有大衣的穷亲戚女儿，王夫人也不会想到要送衣服。她的视野范围只看得到身边的几个人，远了，她就没精力关注了。
同样的，王夫人的恨也是小范围内的。
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妆艳饰语薄言轻者，故晴雯不敢出头。今因连日不自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及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軃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
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喝声“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
(第七十四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
如果是司棋紫鹃之类打扮出彩了，王夫人未必会管，但是宝玉身边的丫鬟她就高度关注了。从王夫人喜欢赏衣服的习惯来看，她也是个以貌取人的。后来看四儿，
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
于是就把她也赶走了，可见在王夫人心里，衣服打扮是多么重要的事，可以证明一个人的人品是否正派，从而决定其生死去留。因为王夫人不是一个情商智商很高的人，不知道该怎样充分了解和认识一个人，所以只能看外表顺不顺眼。于是天真烂漫的她，打着消灭狐狸精的旗号，把怡红院唯一一个三贞九烈的美处女晴雯给消灭了。
因为憎恨晴雯，王夫人在撵走她时还特意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爱她就给她衣服，恨她就扒她衣服。王夫人的情感表达方式相当单一直白啊！她把扒狐狸精衣服这事比喻成“揭你的皮”，王夫人虽然为人妻母多年，但的确没有摸到做狐狸精的窍门，在她看来，狐狸精能勾引人就靠了漂亮衣服，没有衣服穿的狐狸精就无法勾引男人了，这是什么逻辑？
其实晴雯自始至终唯一坐实的一次罪过也就是骂小丫鬟，其他罪行都是捕风捉影，没有实据，不像芳官和四儿，确实有言行不妥，授人以柄。而王夫人自晴雯之后就开启了“不须有罪，看不顺眼就撵”的行为模式，把贾兰的奶妈也按这个思路赶走了。当然，家境不好，裁员也是势在必行。多年做菩萨做腻了，做回阎王也挺爽的。
按说晴雯好歹也伺候了宝玉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至于恨到连衣服都不留给人家呢？因为王夫人手头紧，她需要把晴雯的好衣服自己留下以后赏人。没错，王夫人还真就穷到这个份儿上了。联想到她送过黛玉衣服，后来就企图索要装裹，好在宝钗顶替了黛玉。看来受到王夫人赏赐的袭人一定将来也需要十足回报给她，否则只怕也难免扒衣服的结局。袭人最后离开贾府，王夫人只怕也不曾挽留过，说不定临走还要留下那些衣服……这哪里是赏衣服，简直是高利贷……
偏巧王夫人所憎恨的晴雯也是个重视衣服的，因为她自己心灵手巧，所以对衣着打扮也别出心裁，自然也格外重视衣着，宝玉的很多衣服都有她的针线，包括那件名贵的雀金裘。晴雯期待能早日升成宝玉姨娘，也期待能得到王夫人赏赐衣服，然而不但碰运气碰不上，撞晦气倒撞上了，偏叫王夫人看到她骂人，又偏被王夫人看到她病西施的样子，衣服没得赏，现有的还要被夺走，被扒衣服这事儿被晴雯视为奇耻大辱，她被气得一病归西，但是死前也赌气，好，你不但不赏衣服，还要夺衣服，只留贴身衣服给我穿，干脆，姑奶奶连贴身衣服都不要了。晴雯和宝玉互换了内衣，并且叫宝玉不必隐瞒——这是她最后能给以王夫人的回击。不过宝玉是向来不中用的，他哪里有胆子去告诉老娘说“我跟晴雯互换了内衣”呢？只敢偷偷祈祷祝愿晴雯在另一个世界“问馥郁而薆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而在现实世界，他不敢公开为晴雯做任何事。
张爱玲说：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语言，随身带着的袖珍戏剧。
王夫人被贾母评价是“木头似的”，不会说话，她只有通过衣服来表达自己的态度。晴雯也不是个会说话的人，她每次吵架只会乱嚷，总需要麝月帮忙，所以她也注重衣服，她只给心爱的人做衣服，与心爱的人交换衣服。人家夺走她的衣服，是对她巨大的伤害。谁能想到心灵手巧的晴雯到死时连一件自己的陪葬衣服都没有呢？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旧时代的女人往往被比作衣服，王夫人穿过的衣服可以随意送人，而接受她衣服的那些女人最终也可能像衣服一样被人抛弃，或者是被赏赐给一个人之后又归了另一个，比如袭人。
《红楼梦》里送人吃食的人有贾母、宝玉、宝钗，尤其是宝钗，送螃蟹送燕窝送糖果，偶然送过土特产或者帮人做个针线。送人食物虽然实惠，却并不长久，因为食物是消耗品，吃完就没有了。送衣服其实要合算得多，只要衣服不破，穿衣服的人穿上衣服就会想起这衣服的来历，从而感恩戴德。而且衣服不是一次性消耗品，如果这个人以后做事不合意了，还可以再把衣服扒下来赏赐别人，多次使用，多么划算！宝钗送人东西并不希望别人回报，也并不指望长久的情意，这是她的无情。而王夫人则不同，她希望受她恩惠的人能永远感念她的点滴之恩，如果做不到，她就收回她的恩惠再给别人。
所以，王夫人的衣服哪里是那么好得的呢？既穿上了，就要做好有朝一日被扒回去的思想准备！穿上这样的衣服，你是觉得华丽荣耀还是毛骨悚然呢？
欢迎关注公众号 凭栏望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