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回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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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二年,辽人迟业穿越国境线来到太原城内。迟业从太原西门进城,望向城门,只见城门处悬挂招牌,上写有“西兑金汤”、“望翠”这几个大字。迟业不明白这些字是什么意思,他只在内心记下,继续向城内而去。

迟业牵着马步行在太原城中,望向街边的商贩与路上的行人,有吹着萧的卖糖者,席地而坐打着响板的算命先生,还有他从没见过的女人家在兜售着一些针线与红颜色的脂粉。这是他初见识宋国的繁华,在他的家乡,迟业从未感受过此等风貌。

行至酒楼处,迟业学着前人把马匹放好,找一位置落座。很快,便有一小二上前询问迟业想吃些什么。迟业没着急回答,先向小二询问进城门所看到的那串字。

“客官,你不是本地人吧。”

“废话,你看我这装扮能是本地人吗,速速回答。”

“这相传呐,咱们这西山,可埋藏了不少宝藏呢。”

“为什么?”

“你可不看看上面供奉了什么?”

“你有屁能不能快放,我寻思你们宋人都是这样吗?喜欢磨磨唧唧的。”

“我说客官,你能不能看看我手指的那边供了个什么?”

“我从辽国来的,不晓得这些。”

“那是财神爷啊客官,这是能让人发财的。”

“发了财能干啥,不发财又能干啥。”

“客官,在你们辽国发不发财都没事吧,你们那,我听说蛮自由的,想吃啥都是自己打猎是不?”

“可不一定啊,我们总要为了生计而发愁,但自从来了你们宋国境内后,发觉无论干啥都得花钱。”

“是啊,但在咱这,你得拜财神爷,财神可管用着呢,你拜啥都不如拜这个来得灵。”

“我听说你们宋国不是都崇尚佛教吗,还有什么孔圣人。”

“佛教我倒是晓得,孔圣人我倒不清楚,反正这些都是读书人搞的东西,与我们小老百姓何干?”

“不过客官我跟你说啊,那帮和尚可也不见得几个有智慧的,他们只不过都是想逃避徭役,兵役罢了,到头来还得是咱财神爷最管用。”

“这话怎么说?”

“客官,咱俩国之前不是交战吗,太多人压根儿不想去送死,才去修什么佛,寻什么智慧。”

“你们这的人大多都这样想?”

“哎呦客官,谁不想过太平日子啊。”

“客官,不多说了,要吃点啥?”

“客官?客官要吃点啥?”

“客官,客官?”

“给我的马喂点东西吃吧,我还要继续上路,且让我坐在这休息会吧。”

“客官,你要不买点干粮吧,路上备着,前方一大块路可都是荒无人烟啊。”

“你们大宋国不是很繁华么,怎会如此?”

“客官,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咱这现在的太原城也不过是刚重修的。”

“重修?”

“是啊,之前咱这儿可比京城那还要繁华呢,现在谁还想来这太原城呐。”

“哪个贼人把你们这毁了,来这的路上我确实有看到大片的焦土。”

“客官,你以后可不许提这些话了,当心要被杀头的。”

“客官啊,是这样,咱太祖皇帝焚的。”

“怪不得,早就听闻你们中原没好皇帝,各个都是残暴不堪,昏庸至极。”

“客官,你不能这样说啊,咱现在可是太平盛世,今时不同往日。”

空气中弥漫着胭脂味与酒香,与城外迟业所闻到的泥土与焦味截然不同,他感叹着重建工作如此之快。时而有吆喝声传进迟业耳中,伴随着鸟鸣犬吠,此起彼伏,井然有序。迟业一直在找寻一种自由,这也是他南下的目的。

阳光顺着枝叶照在迟业身上,迟业望向香樟树,数起了年轮,一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

“迟业,你当真要走吗?”

“我必须走,留在这里,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迟业,你为什么不为我考虑考虑。”

“我想你为我考虑考虑,南下不一定是件坏事。”

“现在这紧要关头,你我这等小老百姓可不是说南下就能南下的啊。”

“我知道,我就想私自南下,毕竟腿是长在我身上的,还有白驹,它是绝对听我的话的。”

“迟业......那你可要快快回来,若是明年秋深时你还未回来,可要被发现私自南逃了,那可是死罪,我不想跟你阴阳两隔。”

“你放心吧,江婴,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店小二将干粮与水递交给迟业,并询问迟业下一步去往何方,迟业说去往西山。小二劝迟业不要动宝藏的心思,去往那的路本就凶险,若真有宝藏,也早就被官家搬进国库了。并给迟业指明一条路,往那条路走,可顺利到达临安府,到了那就能见识到大宋真正的繁华。

迟业并没有听店小二的话,执意往西山去。

去往西山的路尚未修建,一路皆是焦土,枯死多年的树,遭多年雨淋依旧祛不掉血渍的石头,它们平躺在刻有马蹄,车轴,犬印,步行的泥泞地上。迟业骑着白驹一路向西山而去,在泥泞地上割开一条新辟的道路。

刚至西山,一阵浓厚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迟业停下脚步,只见数十具尸体横卧在地上。似乎是刚有过厮杀,看着伤口上流出的鲜血还算新鲜。他在山脚溪流旁安置好白驹,向西山内部走去,在道路两侧种着麦子,迟业伫足闻了闻麦子的气味,在他的家乡,从未见过这些作物。越往深处走去,麦子随风摇摆的幅度越大,至一山洞洞口处,有些麦子甚至直接被风卷向天空,金黄的种子碎屑散落在迟业身上。在洞口边还有数个熄灭已久的火堆,洞内吹出的风将木头碎屑与燃后的灰烬刮向天空,与麦子一起在空中组成昏黄的画卷,就像是被龙卷风刮起的模样一般缠绕在一块。

关于秋天的景象,在迟业记忆中一直都是原本绿荫一片的草原,在一夜之间变成淡黄的世界。而一到这时,迟业的母亲就会开始抱怨,还有哪些哪些东西尚未准备,马上入冬了可如何是好之类的话。迟业也就开始讨厌秋天,每每一到这个季节,这个季节的开头总让迟业不适,无论是他的母亲,还是江婴。在夏天时,他会骑着白驹去找江婴,而一入秋,母亲便以省草,省水为由不让迟业骑白驹。迟业如若想念江婴,就得走很久很久的路,而母亲又会以家中有许多事要劳作为由留住迟业。对于迟业来说,秋天是一个很漫长的季节。

迟业开始讨厌做梦,他讨厌夏天转秋天时的梦,他小的时候天真地以为,一定是晚上做梦,梦实现了他的一些愿望,才让绿色的草原变成烂黄,让一切变得复杂,忙碌,让他无法去找寻江婴。

“娘,为什么不让我骑马。”

“你要这么造,每天得花多少水,多少草?”

“可这匹马明明是爹在临死前给我的,为什么我不能自由地骑它。”

“你爹要是聪明一点,也不会那么早离开咱俩了。”

“可是娘,我想江婴,我想找她。”

“找了又能怎么样?”

“孩子,你要明白,有些东西是你的,一定会是你的,不是你的东西你想都不要想。”

“娘,你不懂。”

“那你去吧,骑着白驹去吧,这几天家中的活只能留给我自己做了,你去吧。”

“娘,我不去了还不行吗。”

“孩子,你乖一点,把这个秋天和冬天过完再去找江婴吧。”

“娘,为什么爹那会偏要去和宋国打仗。”

“孩子,那是我们唯一能过上好日子的办法啊,我们如果不拿这条命去斗,又能拿什么呢?拿你每天晚上做的梦吗?”

“要是爹还在就好了。”

“傻孩子,爹还在也会是这样,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娘说的话了。”

有次迟业实在忍受不了相思之苦,在一个夜晚背着他的母亲,偷偷跑去了江婴家。到江婴家时,已是拂晓时分,太阳正从东边的雪山上探出头来。在江婴家门口,碰到了正在喂羊的江婴。

“迟业,你怎么来了,不在家中帮你娘干活吗?”

“江婴,我太想你了,我太想你了,我觉得见不到你,我每天都很难受,对,我每天都很难受。”

“迟业,你别这样啊,我爹娘就在屋子里,等等让我爹娘看到可不好,我们去那,对,就是上次那。”

......

“迟业,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抱在一块就好了,真讨厌这个季节啊,总是要使我们分离。”

“我们以后去南边吧。”

“哪个南边啊,那边没准又要打仗呢。”

“我是说去宋国。”

“这怎么行啊,迟业。”

“一定行的,江婴。”

“迟业。”

“嗯?”

“如果,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抱在一块就好了,我现在不想太多事情了。”

“如果,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抱在一块就好了。”

在深秋,在烂黄的草原上的某处,迟业抱着江婴,江婴依偎在迟业怀中,他俩同时进入梦乡,在那个梦当中,他们仿佛过尽了一生。就像是被安排似的,在梦中他们一起骑在迟业的白驹上,亲朋好友站在两边微笑着。他们一直向前骑行,亲朋好友们逐渐缩小,最后变得就草原上石子一般的大小,与草原彻底融为一体,而保持不变的,一直都是迟业与江婴。有那么一刻,迟业与江婴似乎都与白驹合为一体,他们在远处看到一个女娃叫着他们爹和娘,那个女娃的哭声越来越大......最后,迟业和江婴同时惊醒,江婴的爹娘在呼喊着她的名字。江婴急忙换好衣服,从迟业的视线中远去。

“迟业,我们下次再见。”

“你别这样,搞得像永别似的。”

“迟业,回去乖乖帮你娘。”

“迟业,我们过完冬天再见。”

“迟业,别不说话,哎呀,你快回去吧。”

一番休整后,迟业捡起洞口的木棍生起火,进入山洞之中。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只见山洞地上满是血液,这血液貌似朝前方延伸而去,越走向前,味道也愈发浓重。直到迟业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才停下脚步。

迟业躲在一处石头后面,微微探出头去,只见一人瘫倒在地,身上有多处刀伤,腰部的伤口虽然用麻布包扎过,但鲜血依旧从麻布中渗透而出。

“你是谁?”

“我叫迟业。”

“你,你也是来抢夺里面的财物的吗?”

“我不知道。”

“罢了,官府早就运走大部分了。”

“什么时候?”

“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不是。”

“怪不得你不清楚了。”

“总有心怀不轨的人想要掠夺西山的宝物。”

“我很需要这笔财物。”

“你们永远不会明白,这宝物对西山会有多重要,如果宝物从西山消失,那西山永远也不会被称为一座宝山了。官府不知道,你们这些俗人更不会知道。世世代代保佑我们的东西,怎么能说毁掉便毁掉了。”

“迟业,你的需要,不过也是暂时的需要。你要明白,咳咳,我可能撑不了太多时候,你要记住这里面的宝物,千万不要破坏掉,也千万不要让别人拿走,你要记住,你要明白......千万,千万。“

“你还有别的同伴吗?”

”你清醒一点,清醒一点!”

确定眼前的人已断了气,迟业从石头后挪出身体继续向深处走去。在走向深处的石壁上刻了些许文字,迟业用火把微微把这些字照亮。

“集圣谛,此娑婆世界中。”

迟业贴着石壁继续向内走去。

“名系缚、或名灭坏、或名爱著。”

火光似乎照到了一个人影,迟业吓坏了,动起逃跑的念头,往回跑去。

“名系缚、或名灭坏、或名爱著。”

“集圣谛,此娑婆世界中。”

看着已死的尸体,迟业将其身上玉饰,佩剑等值钱之物全部搜刮殆尽,又缩回石头处,好一会,确定没有人追出来后,迟业又起了进洞的主意,他转念一想,如果真有人的话,那要不就是外边的同伙,要不便是这刚死之人的同伴。那听到响声,还有刚才的交谈声,必然会跟出来查看一番的。迟业觉得是照错了东西,或是认错了物体。

那绝对不是人,那绝对不是人,迟业举起火把贴着壁沿飞奔回洞内。

“集圣谛,此娑婆世界中,或名系缚、或名灭坏、或名爱著、或名妄念、或名趣入、或名决定、或名网、或名染著。”

迟业丝毫不顾石壁上的文字,他不认得这些文字,更加不会理解这些文字。迟业关心的是,到底是何物会让自己错认为是个人。直至最深处后发现,是一具用金石打造的佛像。地面上有被搬运的痕迹,有些地方甚至残存木箱长留在此的霉斑,一些已经黑绿的木头板散落在地,迟业为能更清楚地观察佛像,将这些木板收集起来,加以干草,再用火把点着。霎时,火光充盈点亮山洞,佛像瞬时刺进迟业的瞳孔。

点燃后喷出的浓烟覆盖在迟业身上,这是迟业第一次见到佛像,在此之后,这个画面总在迟业脑中挥之不去。那一刻,迟业不由自主跪倒在佛像面前。将外边刚死去的护法者拖至佛像前加以焚烧,他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往后的夜里,他总是会想起,拖行过程中,鲜血从伤口处不断渗出滴落在自己身上冰冷的感觉。那些血液的腥味,焚烧尸体散发而出的气味,以及他用刀背砸下佛头后的锈味夹杂在他的记忆当中,每每到烟火之地,这些气味又总会出现,让其无法遗忘。

事后,迟业正欲走出山洞。却忽感耳旁嗡鸣,紧接着一股刺痛,宛如一把利刃插进他耳中。他意识到是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耳中,他伸出小拇指捅进耳朵,想把那东西挖出来,但那东西却向深处而去,似乎已住进迟业的脑中。迟业狠狠地拍打自己的头,徒劳无用,只换得他头部震荡。好在过了一会这刺痛自己消退,迟业意识到当务之急还是从洞中出去,便不加理会,举起火把摸索着走出洞窟。

洞外的风已经停止吹动,满地狼藉的麦子散落在地上。迟业想起秋深时草原的模样,他与他的母亲不得不守在自家的茅屋度过数月时间。母亲的脸一到这个时节就总是面带愁容,保佑今年不要落雪,保佑今年不要落雪。迟业还小的时候便会问母亲,谁会保佑我们。母亲会在打雷的时候让做错事的迟业跪在雨中,让迟业忏悔,认错。向谁认错?向上天认错,天如果听到了你的忏悔,原谅你的过错,就会停止打雷下雨。有一次迟业又被母亲惩罚下跪在雨中,正巧江婴与她父亲来探望迟业母亲。

江婴父亲先进去拜访迟业母亲,留江婴在外面,她撑着伞走向迟业。你娘让你这样,她就不怕你染风寒吗?

“雨还不够大。”

“你娘为什么让你这么做?”

“我做错事情了。”

“你做错什么事情了,迟业?”

“我去别人家偷了瓜。”

“就这事吗,我爸有时候也会这样。”

“我娘说,我们家没东西还。”

“迟业,那你把瓜还回去了吗?”

“下雨了,我娘让我先跪着,等雨小点后再去还。”

“那雨要是越下越大了怎么办?”

“我不知道,江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江婴。”

“迟业,你别哭啊,要不我先领你进屋子吧。”

“迟业,跟着我进屋子吧,你娘总不会当着我们的面还要收拾你吧。”

“不,江婴,你不明白,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原谅。”

“你不明白,江婴,我们也不应该进屋。”

过了许久,江婴的父亲从迟业家出来,并呼唤江婴准备回去。

下雨了,几粒雨花开在迟业衣袖的血渍中,未干的血渍伴随着雨水流淌在麦子残骸上,迟业踩着泥泞重返来时的路。他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觉得肚子饥饿难耐,必须回到放下白驹的溪流边。

迟业回到放下马的溪流边,发现白驹已不见踪影,地上有马蹄一路向东的痕迹。原本用来绑住马的木桩在不远处躺着,或许是前时的风刮得太大了,将这木桩连根拔起吹飞。

白驹受了惊吓,在那个狂风呼啸的夜晚离开西山,这是它第一次离开迟业的束缚。自白驹从母胎中诞生以来,它片刻不离迟业。在还是个小马驹的时候,迟业会抱着它到它母亲身下喝奶。再大点后,迟业领着它奔跑,但迟业每次都会用绳子绑住它,生怕它跑得太远。往后的日子,它要不就是被锁着在马厩中,要不就是伴同迟业一起去往江婴家,那是它来到此地之前跑得最远的路。白驹或许会成为一匹好的战马,但是现在战争已经结束,迟业也不会骑着它上战场。迟业的母亲便总会抱怨,养一只马可得要不少钱啊,每当抱怨之时就会与迟业商讨把白驹卖掉的事。迟业几乎所有事都会听从母亲的话,而要将白驹贩卖的事,他每次都坚决不从。

白驹绝对是找不回来了,它还带走了干粮和江婴留给我的信。

正在暗自神伤时,迟业回首才发现置身尸堆当中。食尸的秃鹰在他周围叫唤,密密麻麻的蛆虫在他脚下蠕动,腐烂的味道与泥土共筑一副死亡画卷,风又开始吹动起来,溪流霎时汹涌滚动,如海水涨潮时一样,有些溪水甚至漫延到迟业脚边,些许蛆虫与血污被卷入水中,就像一盆发了霉的红色油漆。迟业扒去一具尸体上穿着还算干净的布衫,放入水中沉浸,让溪流带走黏附在上方的蛆虫,扭去水分后,将佛头打包背在后背上,继续朝进山时的路走去。

沿路满是焦黑枯死的树干,与西山内部绿意盎然的气息截然不同,而这都是数十年前频繁的战争所造成的样貌。有些树木枯死多年,上面甚至还有暗红的血液痕迹,溅洒在上面,数不清的深红斑点比天上繁星更胜一筹。在天上,有北斗七星指引人们去向,而在地上,有洗不去的深红在警醒人们,这里只有不详。迟业想,如果俩国那时没有交战,这西山区域必定充满生机,绝不会这样死气沉沉。而自己的父亲也不会离去,父亲若在,必然会带着迟业去往江婴家,也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迟业从不恨自己的母亲,母亲教导他做错事情后,无论身处何方,一定要在刮风下雨时跪地向上天忏悔,而今天迟业没有忏悔。行走在如白骨堆的地狱中,他不觉得自己毁坏了佛像是一件恶事。如果你们的西山能保佑你们的话,为何又要让此地变成废土,如果你们的西山能保佑你们的话,为何此地不是庄稼土。迟业只知道自己的上天会公正地赏罚这一切,面对母亲的不贞,迟业没有怒斥指责,因为他知道上天会公正地进行惩处。或许我今天做错了,白驹才会离我而去,那这就是对我的惩罚,我无需忏悔了,现在的我只想走出这块荒凉地,让死亡离我越来越远。迟业加快了步伐,幸好来时听了店小二的话,不然这时恐怕就已经和白骨堆相伴了。

进西山的路竟如此漫长,那会可苦了白驹,从家到闯出国境线,一路辗转来到这里,几乎没让它休息过,除了那时在酒楼。

莫非我真要葬身在此地吗?

迟业渐渐停下脚步,在天微亮之时,雨已停止。他终因体力不支倒在薄雾之中,逐渐浓厚的雾将他吞噬。

“你是谁?”

“迟业,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

“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迟业,这个很难和你解释清楚,我也不知为何会看到你们所遭遇的事情。”

“你还看到了谁?”

“很多人,很多很多人,那些貌似都是我的记忆,或许你们都是我。”

“你说的这个话,我没法理解。”

“没事,迟业,我相信你会慢慢理解的。”

“我这是死了吗?”

“并没有,迟业,但或许也是你所谓的死了。”

“你莫非是来取走我性命的鬼差吧?”

“不是,我不是那样的东西。”

“那你是人吗?”

“我是,或许又不是。”

“我怎么会碰上你?”

“我也不清楚,迟业,我也不清楚。”

“我如果死了,可就再也见不到江婴了。”

“你不会的,迟业,我想我们可能会再次相遇的,但我不知道会是在何时。”

“迟业,时间是一个虚假的东西,没有过去,没有未来,貌似永远只有当下。”

“你说的话,我有些难以理解。”

“迟业,你会明白的,我们会再次相遇的。”

车轱辘在烈阳之下不停旋转,伴有嘶鸣的骡子叫声,干粮和粪土与赶路之人的汗水味夹杂一块,他们的气味随着木轮旋转,就像水车将水珠转起,那些飞溅而出的水珠与农民种下的稻谷结为一体,在稻穗处又与空气中的水分子共同凝聚成新的水珠。弥漫在空中的雾气已被烈日蒸发,它们又隐匿在我们无法观测的地方,我们不知它们何时又会在某个黎明前现身。早有预谋的是那些湿润了的泥土,他们等待着有一日会有种子降临在他们子宫内部,在数月后孕育出新的花草树木。破了芽的树苗会害怕有一日灾难来临,令尚处襁褓之中的他们夭折。总有幸运者活过一年又一年,也从当初的树苗生长成参天大树,在道路边形成一个又一个绿茵普照的区域。他们的年轮承载着一切,他们不清楚自己在无意之间庇佑了多少人,也不会有人在意他们到底帮助了多少人。会有儿童嬉闹,在他们身上刻划,也会有一日,被人连腰砍断,那时他们的年轮会重新暴露在烈阳之下,一圈又一圈的纹路是他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迟业在满是货物的拉车中醒来,骡子上坐着一位老者,再前方还有骑马的数人,另外还有多辆装着满是箱子与干草的拉车。

“你可醒了啊。”

“我这是在哪?”

“你在我们队伍当中,清晨时还下着雨,看你昏倒在路边将你带上车的。”

“你们这是要去往何方?”

“我们是前往甘州做买卖的商队,我看你昏倒在路边甚是可怜,怕你死了,才央求我家主子把你带着的,我在年少时,也有这种经历,太不是滋味,如果那时有人拉我一把,我也不至于染上肺疾,做一辈子杂活...小伙子,你是要去哪啊?”

“我打算去临安府,打算去那见识一番。”

“临安府啊,那可与我们不顺路,小伙子,你怎么会躺在那边的?”

“我本是路过此地,见那有溪水,便想让我的马在那停歇喝点水,我正好进山找点吃食,没曾想,回来时发现马不见了,便一路走一路走,后来我也不太清楚了。”

“小伙子,你真是寻找吃食?看你身上血迹纵横,可不像啊。”

“我见到一堆横躺在地的尸体,那会下着大雨,我又摔倒在地,是这样子沾上那些血迹的。”

“老人家,你们的马匹能否?”

“你想要买是吧,我去询问下我家主子,看能否卖你一匹,但是小伙子这价钱可不好说...你有这钱吗?”

“我有这个。”

迟业将洞中之人的玉佩与银饰拿了出来,老者立马叫来商队的领头。领队看到玉佩后,立马夺过在手中仔细抚摸,仿佛是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物一般,这幅模样让迟业很是不解,内心顿感这玉佩必大有来头,顺势向领队再提出要些许干粮。领队只顾爱抚着玉佩,挥了挥手便让老者牵了一匹马过来。接着询问迟业,这是在哪发现的,迟业便说这是他的祖传宝物。这一说,领队更不让迟业走了,又问起迟业是哪里人,迟业不愿再多言,接过老者手中的干粮与水想要离去。

“我叫叶长行,兄弟,你叫什么?”

“我叫迟业。”

“我们走南闯北的喜欢交朋友,你这玉佩绝非寻常之物,我生平第一次见此等佳物。”

“你不愿说,那就不愿说吧,你这朋友我非交不可。”

“好,那我叫你一声大哥。”

“好,迟老弟。”

“迟老弟,你这是准备去哪?”

“他要去临安府。”

“你少废话,让迟业兄弟自己说。”

“叶大哥,还得感谢这老人家,不然我怕是。”

“迟老弟福大命大,我略微会看一点相术,你这往后非同一般,不是平常人啊。”

“感谢叶大哥,那小弟先走了?”

“迟业兄弟,我以后会常驻在甘州,之后要是太原渐渐回到旧时光景的话,我也会一直待在太原,迟业兄弟,之后有事能来太原寻我,如若太原多待阵子不见我,那我必定还是在甘州,我们在甘州有商会,你一定能找到我的。”

“感谢叶大哥,那小弟先走了。”

“再会迟业兄弟。

“再会。”

临走之时,叶长行告诉迟业在临安府城东有当铺位置,那是一位与他结交数十年的朋友所开,他手中的剩余银饰可以拿去那里换得财物,顺便又给了迟业他们商会的证明,让迟业放心上路,叮嘱迟业到了临安府一定要代叶长行替他的老伙计问好。

在路上行进多日,迟业发觉叶长行所给的这匹灰马与白驹相比甚是凶猛,有时候一连整个白天都是在路上飞驰,只需在夜间稍做歇息,第二天黎明时分它便活力充沛,没几日就来到临安府城门之外。

早些时候,太原城内的店小二告诉迟业,每每听闻路人所讲,这临安府周围地区就已是人潮汹涌,城内更是各类光景应有尽有。此时站在城外的迟业震惊不已,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人。各式披着绫罗绸缎的人来来往往,刚走进城中,便有浓郁的酒香传来。三步一酒楼,五步一胭脂坊。各类闲人漫游在道路四处,走至一隅,竟有一高台矗立,上有两名女子衣衫不整得相互缠斗在一块,围观人员大声叫喊,多数是男人在高台下围观,迟业心有疑惑,为何他们无需劳作?为何女人家要在闹市如此打斗?不解地向周围人询问,却换来鄙夷。有一好心人告诉迟业,这是他们为了庆祝中秋佳节举办盛会之前所做的表演。那为何要如此做?这可是官家赏给我们老百姓的乐子。为何要让两女子缠斗?这不是缠斗,这叫角抵,她们都是专业的。为何不让男子上场角,角抵?男的后面会上,兄弟我看你挺壮实,要不等等你上?迟业扭头离开此地,继续向东行进,这嘈杂的叫喊声,吹嘘声一直覆盖在迟业周围,震得头部甚是刺痛。自山洞一行之后,迟业总觉得有东西在脑子当中,现身处当下环境,更让迟业难以忍受,他总用小指去戳耳道,直至被迟业戳出血,才放下小指。抬头一望,迟业来到一处酒楼,他向内走至最深处,这些嘈杂之声才逐渐淡去。

“客官你要来点什么?”

“你看着上吧,配点酒,能填饱肚子就成,无需太好。”

“好嘞。”

“客官你是从城西过来的吧。”

“是啊,怎么了?”

“过来路上应该热闹非凡吧,今天店内生意太忙,没法去看角抵大赛了,听说开场可是两名妓相斗啊,明年可不能错过,一定得去看看。”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会热衷于这些东西。”

“客官你可不懂了,那两名妓平常都身处深院之中,可都是达官显贵才能一睹芳容,像我们这种小老百姓,能见到一面,那这辈子都值了。”

“达官显贵,那今天也是达官显贵让她们出来这番受辱呗,说到底她们还不如马,不如狗呢。”

“客官,你也不能这么说。”

“你们这的人都无需劳作吗,每天都是这般厮混?”

“在咱们城内的,怎需下地干活那般辛苦,咱可不是农民啊,现在哪还有农民能在咱这城内立足,再说,能厮混才是有福呢。”

“那还不如农民呢,整天就是这般鬼混。”

“客官,你要这样觉得,小的我也没话说。”

“小二,那人是干嘛的,怎么东走走喝碗酒,西碰碰人家菜的,刚刚还朝我这白了一眼。”

“你不用管他,他是我们这块著名的厮波。”

“他是干嘛的?”

“不用管,就是专门给人找乐子的。”

“小二,你说什么,我可全听到了!”

“哥,息怒息怒,您喝酒。”

“小二,这是我的酒啊,凭啥给他喝。”

“你算老几,怎么,不服?”

“哥,别动怒,别跟这外乡人一般见识。”

“你小子之后也给我长点记性,再给胡言,下次叫几个兄弟把你狗牙拔了。”

“哥,小的知错了,这不,给这外乡人介绍咱大临安么,这人是真没见识,刚还问...”

“啊哈哈哈。”

“嘿嘿哈哈,啊哈哈哈,这土包子。”

在两人嬉笑声中,迟业丢下叶长行所给的铜钱,无奈起身离开酒楼,欲向城东找寻叶长行的老伙计。尚未出门,轰鸣的声流就向迟业席卷而来,犹如被人套入麻袋之中沉入海底,牵着灰马步行在临安城中大道上,浑浑噩噩,失魂落魄。

这些只顾寻欢作乐的人们,他们或许从不会认为自己是看客,在高台之上的名妓或许从不会觉得自己是玩物。站此高台之上,她们永远只会俯视那些仰望她们的男子。在众看客眼中,她们是猎物;在两位名妓眼中,他们是猎物。

在喧哗的城中,有太多醉酒之人,有些受人搀扶,但搀扶他们的人,竟把手伸向他们的裤腰之中偷取财物。也有太多无人搀扶的人,他们颤颤巍巍向我身后走去,他们的目的地都是城中心的高台。在这座城中,我没见到他们的神佛在保佑他们,许多人都醉生梦死地游荡着。有些许人在巷子当中围成一圈,圈中心却是两只鸡在互啄,他们奋力呼喊,为两只牲畜加油打气。战斗持续得不是很久,没一会胜负揭晓,一只鸡躺在石板地上,眼睛却一直睁着,空中漂浮的鸡毛由风吹至我的鼻腔,让我忍不住打喷嚏。有人在嘲笑我,有人却泪流不止,他说这只鸡害他失去了一整年的俸禄。围观者有一人带走这只死鸡,笑着说这是他今晚的佳肴。有些人参与这场游戏输了钱,有些人参与这场游戏赢得盆满钵满,输了钱的人去往城中的高台,而赢了钱的人去往近处的赌馆。有些人没有钱,但却一直跟在这些人身边。我离开此地,只剩一滩鸡血与满地鸡毛。市井中有不少推着叫卖各类东西的人,他们五颜六色的食物弥漫而出的香味又会盖过死鸡的腥臭味。不少过路人不会在意这刚刚发生一起惨剧,有小孩哀求着他的母亲,想要糖葫芦,想要桂花糕,他们就站在满是鸡毛的地上食用。鸡毛也四散飘至城内各处,有些飘到了人声鼎沸的高台处。有些飘至酒楼,有一倒霉蛋正喝着酒,却发现碗内不知何时落进一片鸡毛,顿时没了兴趣,撒手离去。这只鸡或许活着的时候从来不会离开他主人身边半步,而在死后却飘至城中各处,或许它们还有些许意识残存在羽毛上,使得它们明白自己不过是人类的一个玩物罢了。它们的羽毛会在有人的地方一直飘,一直飘。有人的地方就有气息,就会有风来吹动,它们就能一直飘。而没有人的地方,便没有气息,它们无论怎么飘,注定无法飘出临安府。

一阵抑扬顿挫的声音朝迟业传来,是有众人在叫卖着糕点,一旁还有卖各类牛羊肉汤的商贩,他们的呦呵与交谈声犹如在歌唱,迟业貌似在穿过雨后的丛林,各类鸟兽声此起彼伏。较之于城西车水马龙的景象,城东逊色不少,或许是今夜大批民众都涌向城中心的高台处了,鲜有人游逛至此。

“小兄弟,我认得此马,你是叶大哥的人吗?”

远处似乎有人在向迟业喊话,仰头望去,有一男子站在对面屋子二楼看着自己,在男子身下挂着一副牌匾:姜望当铺。

姜望下了楼,打量着面前伫立着的陌生面孔,将他的灰马安置好后领进了屋子。

迟业拿出叶长行给他的商会证明,并向姜望说明事情原委,顺势拿出了那些银饰。姜望看着摆放在迟业面前的银饰,嘴中连连称好,并推测起这些银饰的打造时间。据姜望所言,这些银饰很有可能是在晚唐时期打造,位置或是在旧长安甚至还要往西一带,有些银饰上方伴有新近的烧灼痕迹,恐怕佩戴者曾在旧太原城中待过。接着,迟业拿出一直死死包裹住的佛头,揭开层层布麻,像花成熟叶片绽放那般,其中淡黄的花心暴露在姜望眼前,而铜锈味瞬间遍布整个屋子。姜望拿起烛台细细观察此尊佛头,过很久才从口中挤出话来:绝非当朝所造,唐代以前,不,不,或许更早,但绝非常人所造。

“这脖颈处的裂痕,是有人故意砍断所致吧。”

“是的。”

“砍断佛头的人,你可认得?”

“不会,不会是小兄弟,你吧。”

“是我砍断的。”

“罪过,罪过。”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啊。”“我需要一笔钱在贵国立足,想必这定是件宝物。”

“其他的我都能给你开一笔丰厚的价钱,单这一件不能。”

“这,这个不值钱吗?”

“这不是值不值钱的事,纵使他的做工再怎么精妙,我也不能收下,这怕是神人所造。”

“姜大哥,你想多了,如果是神人所造,脖颈处又怎会有锈迹?”

“小兄弟,这我无法解释,你先将此物拿到香积寺。”

“来,这些银饰我收下了,这一两黄金你务必保存好,足够你在宋国任何一片地方立足了。”

“小兄弟,所造下的业,必会回到你自身。”

“今晚我便陪同你一起去,事不宜迟,出发吧。”

迟业与姜望来到香积寺时已是后半夜,出门迎接他们的是一位睡眼惺忪的小沙弥,由于姜望与香积寺住持交情颇深,小沙弥一刻也不敢怠慢,先领着他们进门,随后安排他们在客房等候。接着小沙弥又急忙跑向内院叫醒住持。住持听闻是姜望有急事,马不停蹄赶至客房。

“你先去休息吧,把房门锁好,明日早课时再来。”

“慧深啊慧深,你且看此物。”

“这,这。”

“怎能破坏法相,姜望,再怎么样你当铺也不能收这东西啊。”

“是我破坏的,与姜大哥无关。”

“看你样貌,不是我大宋之人吧。”

“大师果然聪慧,我是从辽国来的。”

“这是你辽国内的法像?”

“不是。”

“你好大的胆子,怎能在我大宋国境内胡作非为。”

“大师,这是我能在宋国立足的唯一办法。”

“没有那么多东西是一蹴而就的,但或许这就是你的命运,你注定会有此一遭的,这法像必有不少年头,我曾听闻我师傅所讲,历朝历代的法像都是何模样,而我却怎么也识不出你手上所捧,究竟是何时打造。”

“你快说,是在哪发现的,又是何时破坏的。”

“上月初时,在太原城西的洞窟之中。”

“太原城,太原城已接连变故,怎还能受此打击。”

“大师,为何我所做就会让整个太原城遭受打击?”

“这必然是庇佑太原城的宝物,你这么做,会让整个太原城失去庇护的。”

“大师,我在太原城游历时,他们似乎觉得保佑他们的是财神爷,不是神佛。”

“真有此事?”

“确实如此。”

“大师,我来到宋国后,一点不见你们有被神佛保佑,太原城外尽是焦土,西山那横亘着不少无名野尸,不知何时有人会替他们收尸。”

“在通往西山的路上,血迹斑驳,我来时正经历暴雨,却不见石头树木上的血痕有被清洗而去。”

“莫非你们的神佛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惨案接连发生,不加以阻止?出山之路,我如行走在地狱道,莫不是江大哥商会一行人发现了我,恐怕我早已死去多时。”

“进临安府后,我原以为此地多是虔诚,奋发之人,未曾想映入我眼帘的全是醉酒,嬉闹,疲于享乐之人,我看到每个人眼中都失去了光芒,他们好斗,易怒,贪财,好色。在我辽国境内,我从未见过有妇人如此不知廉耻,他们或许是遭权贵所迫,但我只见她们脸上笑意浓浓,甚至她们互扇彼此巴掌时,笑容也未曾停止,我知道这是那些男人想看的,这所有的一切绝非是你们的神佛想看的。”

“你们的神佛并没有活在你们的心中,如若神佛活着,那你们太该受到惩罚了,那些女人该受到惩罚,那些男人该受到惩罚,太原再遭受打击,那也是...哦,我的头,嗷我的头,我的头似要裂开来了,在洞窟时,有虫,我头要裂开来了,一定是什么恶虫,嗷我的头,我的头内一定有什么脏物钻进去了,大师,大师......”

“阿弥陀佛。”

“慧深,这小子怕是着了什么魔。”

“天已快亮,今日早课怕是得停,等等随我一同做法事吧。”

迟业昏倒在客房地板上,小沙弥进来见此一幕,错愕呆立原地。慧深拍了小沙弥的背,告知其这只是昏过去罢了。

“你叫几个师兄过来,把此人抬至大殿,今日早课停了,你再取玄奘法师所译的《大乘阿略达摩集论》来。”

“遵命。”

迟业发现自己深处洞窟之中 ,趴在一块很是眼熟的石头上。这不是西山洞内吗?我怎会又来到此处?慧深法师呢,姜大哥呢?怎么只独身我一人。迟业听到洞中深处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迟业,迟业。是谁在呼唤我的名字?一路进来吧,一路进来吧。

壁沿上的字自己发出了声音 :“集圣谛,此娑婆世界中,或名系缚、或名灭坏、或名爱著、或名妄念、或名趣入、或名决定、或名网、或名染著。”

有焚香的味道从四处飘至,充溢迟业全身。

诵经之声一停不停地吟读,裹挟迟业全身。

明亮光景从前方逐步照来,穿过迟业全身。

断裂的佛头放在地上,大厅内的释迦摩尼佛向下注视着。慧深法师领着众弟子围着迟业诵经,小沙弥跟着他们敲打法器,不时发出清脆的声音。姜望跪在右边的角落,双手合十参照着经书默念着。

在这一刻的临安城中,狂欢依旧继续,不少赌徒,闲人,市民,厮波从各自欢娱的场地出来,在街巷各处觅食,有小孩已经倒在母亲的怀中沉沉睡去,名妓倒在权贵胸脯上,权贵们高呼快哉,快哉乎。有些许上了年纪的市民领着自己的子孙来到香积寺,他们备好点心与上香所用各类工具,进门后却发现不见一位出家人,他们纷纷涌向大殿,只见殿内焚香做法,所有的僧人围在一胡人旁念诵经文。此前多年不曾出过这等事,这么多年,这么多代,应该还是头一遭。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的惯例会被这异乡人改变,沉睡中的迟业也不会知道,自己会破坏临安府市民在中秋节当日的祈福。

迟业穿过那深邃而又狭窄的孔道,见一闪耀着光芒的似人之物出现在自己面前。

“是,是你在呼喊我吗?”

“是的,迟业。”

“你怎么知道我叫这个名字。”

“我们见过一面的,你还记不记得?”

“我貌似头疼得不行,但现在又不疼了,你是上次那个吗,等等,我这是死了吗?”

“你可以这么觉得,或许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死了。”

“那我就是还活着?”

“你可以这么觉得,或许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活着。”

“我肯定没有死,我还要见江婴呢。”

“你们会见到的,迟业。”

“我为什么又会见到你?”

“貌似是我在那时,钻进了你的身体,才会与你产生联系。”

“原来是你钻入了我的耳朵,你是那只虫?”

“你可以认为我是虫,任何生命到最后都会是一样的,你可以认为我是虫。”

“你们虫竟然这么有智慧,比我们人类聪明多了,我两次见你,都听不懂你说的话。”

“迟业,我每次想阻碍你发生一些事情的时候,我都会尽力与你建立联系,这或许就是你会头疼的原因。”

“原来是你害得我头疼,你能不能离开我的身体,我不想再这般头疼了。”

“迟业,我的目的是让你走上一条好的道路,我很想告诉你一些究极原因,而每次我想对你造成改变的时候,我又不知为何会被无形的屏障所阻碍。”

“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那是我一直想找寻的答案。”

“迟业,我知道你在找寻什么,你想要一种自由,我明白,但你一直都错了。”

“我一直都错了?”

“你一直都错了,但我明白,你深陷你所处的时代,不可能找到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什么叫没有办法的事,什么叫不可能找到,什么叫没有办法的事,什么叫不可能找到,你给我好好回答,你说点我能听懂的话,你说啊,你说啊!”

“迟业,我能告诉你的,我能跟你讲的,或许很简单,我没办法轻而易举改变过去的事,也无法扭转未来的事,我只能待在我身处的现在。”

“迟业,你千万不要去海州,无论姜望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去海州...”

“告诉我什么是自由,告诉我人间哪里有净土。”

“告诉我,告诉我,你说啊,你说啊。”

“你说。”

“你说啊。”

迟业兄弟,迟业兄弟?你说,你说啊。你让我说什么啊,你可算醒来了,迟业小兄弟。

自中秋节当日香积寺全体僧侣做法之后,临安府内的市民每日都来香积寺,参拜那尊迟业从太原西山洞窟内带来的佛头。迟业昏迷了很多天,慧深将迟业与佛头一同放在西殿的正中心。不少市民对着迟业与佛头叩拜,甚至有老妇人在城中宣扬,这是从极乐世界来的神仙,只要对他顶礼膜拜便有好运,因为她在自己儿媳妇产前对这神仙祈愿,自己儿媳妇才生出来一个男娃。一传十,十传百,香积寺每日都络绎不绝围满了人。香积寺的香火从来没有这般旺盛,而慧深法师并未因此欣喜,反倒忧虑重重,他害怕迟业会醒来,害怕所营造的一切会随之戛然而止。在中秋节过后的五天夜间,迟业终于睁开了双眼。慧深法师想让迟业保持睡姿,配合他们为香积寺增添香火。迟业不愿被当作猴一样观赏,但终是架不住慧深的威胁,慧深说愿分出些许香火钱给予迟业,如若迟业不配合,便把迟业所做之事告知官府。迟业无奈只能妥协,在接下来的半月内,迟业白天配合他们装神弄鬼,到了夜间便与慧深攀谈解闷。

慧深跟迟业聊了许多关于辽国的风貌,每每得到迟业否定辽人有神佛信仰之时,慧深便露出惋惜的神态,慧深说过一句话:任何民族,都该有一个信仰,怎会没有信仰的民族。慧深觉得辽人甚是可悲,而迟业却觉得他们宋国之人很可悲。慧深总想劝迟业皈依三宝,而经历白天各种表演之后,迟业每次都婉言谢绝。

“你们当真没有信仰吗?”

“我不知道其他同胞是怎么样的。”

“我的母亲有教导我一些。”

“你母亲教导你什么?”

“我母亲教导我做错事情后,在临近的下雨天一定得跪在雨中忏悔。”

“那你母亲一定是有信仰的人。”

“或许吧。”

“迟业小兄弟,你来宋国是为了什么?”

“这几日怎么不见姜兄?”

“迟业小兄弟,你先回答我为什么。”

“我想找一种真正的自由。”

“找到了吗?”

“没有找到。”

“我们大宋国的生活不好吗?”

“不好。”

“比你们风餐露宿的野人生活可是天差地别吧。”

“你们人太多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太近,房屋与房屋之间的空隙也窄得可怜,在临安府,我无论走到哪都能听到人的声音。”

“人多不是好事吗?”

“不,不应该这样的,我很难适应这样的环境,我受不了总有人声在我耳边叫唤。”

“说到底是你自己没法适应吧,还有,今天怎么还会出问题,前段时间不一直都好好的吗?”

“不,不是,我在这一刻钟能见到的人,相当于我在我们那一年才能见到的人,今天是我耳朵又疼了,我也受不了脑内的阵痛才会这样的。”

“还好那时香客并不多,不然老身也难以编话。”

“世间充满复杂性,临安府每个人脸上可都是写满欢愉,他们来到香积寺,奉你为神明,每个人都向你顶礼膜拜。这不仅仅是我们香积寺的功德,迟业小兄弟你可更有功德啊。”

“我有看到愁容满面的人,并不全是这样的。”

“人需要有他人来作为参照物,才能凸显出自己的地位,如果香积寺没有众沙弥,又怎能凸显我作为住持的威仪。如果香积寺只独身我一人,那临安府又该由谁来庇护,那些犯了错的人又有谁来教化?”

“迟业小兄弟,人活着总需要有一个寄托的,没有人不需要寄托。我收留了那些本该被丢在路边慢慢死去的小孩,成为我香积寺的一员。我收留了过去犯下重罪的人,我知道他们犯过错误,我让他们成为我香积寺的一员。如果没有我,他们又该去往何方呢?”

“该饿死的人,没有被饿死;该砍头的人,没有被砍头。”

“慧深法师,他们真的值得被原谅吗?”

“我会将他们带往向善的路。”

“天会公正地赏罚这一切的。”

“这就是你的信仰吗,你所谓的天?”

“这几日怎么不见姜兄?”

“你先回答我问你的。”

“迟业小兄弟,当真不考虑皈依三宝吗?”

“我还有我想见的人,这会将我困在这一辈子的。”

“迟业,你所做的事,在你死后是会下阿鼻地狱的。”

“姜兄去哪了。”

“他在收拾东西。”

“他要离开临安?”

“这不关你的事,不早了,你早点休息罢,明日不要再出差错,不然你的事我会立马告知官府。”

香积寺在这段时间内陆陆续续添置了不少东西,和尚们也停了有半月的功课,以小沙弥为首,纷纷都做起接待和打扫工作。有十余位工人在正殿一隅休息,他们中有刚聘来为东殿打造新楼阁的,还有的工作是为佛头塑身,顺带做看管工作。

在黑夜中,迟业拿着白天一妇人遗落的发簪,偷偷撬开了西殿的门。他偷溜进白天表演的地方,将佛头再次包裹起来。正欲离去之时,不曾想看到门外有两位木工的身影。无奈,迟业只得钻入展示佛头的木质站台底下,等待两位木工离去。有尿骚味传来,原来是这两位半夜出来小解,迟业在心里暗骂两位木工太不道德。尿液似乎加深了迟业的嗅觉,他闻到殿内原本的沉香气息,这与他初入洞窟最深处见到佛像时,迎面扑来的气味竟有一丝相似。在这段时间,西殿内无论何时都充斥着市民的铜臭味,现在,反倒是两木工的尿骚味又激起西殿原本的气味。在香客相互之间的话语中,迟业了解到西天佛国是最美好的世界,那里能了脱尘世间一切烦恼。在住持的话语中,迟业又了解到,香积寺便是佛国之下的产物,香积寺今后将逐步还原出佛国的真实样貌,让临安府市民在尘世之间了脱烦恼,超脱生死。慧深是这么说的:在香积寺待一日,如在佛国待一刻:在香积寺待一月,如在佛国一日。为香积寺贡献香火,在死后就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在迟业的故乡,是不会有人对慧深的话深信不疑,他们反而会认为慧深这种人是最大的骗子。如果这件事让母亲知道,母亲一定会说这种人必遭天打雷劈。如果这件事让江婴知道,江婴一定会觉得整个临安府的人都荒唐至极。

期间,那两名妓也来对迟业顶礼膜拜过,就在前几日的事。在她们来了香积寺之后,第二日全城的男人都妄图来香积寺一探究竟。慧深便让小沙弥在寺门口设立一个功德箱,男子入内都需付双倍价钱。那些赌徒也不再将一日的钱全部败完,总会留一部分用作来香积寺祈福。他们想着,只要自己够虔诚,那明日的赢家必然会是自己。

如果每个人都赢的话,这个世界还会有输家吗?住持因为有众小沙弥的存在而有威仪,赢家正因为有输家的对立才能被称之为赢家。临安府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真的会成为慧深所言,人世间的西天极乐佛国吗?

断绝这一切的人是迟业,让香积寺恢复往日样貌的人是那两位木工。尿渍会在阳光下褪去,无头塑像屹立在西殿,未干的漆从断头处滑落。西殿的沉香味又被漆味所覆盖,西殿外的草丛早已被香客们踏平。秋深了,银杏树叶掉满地,偶有强风袭来,将他们飘至香樟树上,使得本不会落叶的香樟树也舍离已破碎的叶片。每日清晨在正殿内又会传出早课诵经的声音,银杏树在正殿外由风吹动沙沙作响。在众僧侣的注视中,慧深倒下,从此卧床不起。

那一晚,在木工离去后,迟业溜出西殿,攀上客房旁的香樟树,纵身跳下,离开了香积寺。顺着来时的记忆,穿越山林,一路向临安城东跑去。在后半夜,迟业敲响姜望当铺的大门。

“迟业兄弟,你怎么出来了。”

“姜大哥,你知不知道慧深的所作所为。”

“怎么,他没照顾好你吗?”

“照顾得太好了,我要是再待下去,可能一辈子都没法出来了。”

“此话怎讲?”

“最近,哎,是这样的......”

“看来,慧深已经不是我旧时所认识的慧深了。”

“姜大哥,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我打算去往海州。”

“去海州?”

“是的。”

“为什么会想着去往海州?”

“临安府做生意,开当铺固然好,但是总有偷盗之人,况且去往海州,离你们辽国不也更近了吗,据说唐王朝灭亡以后,有不少宝物都被胡人劫掠走了,在海州,航运也不输临安府,不少异域船只也有在那停泊的。”

“原来如此。”

“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有几位好友,前几日从海州归来,他们告诉我,在海州有龙。”

“龙?”

“没错,那几位好友说是听到了龙鸣。”

“龙的叫声是怎么样的。”

“貌似与我们想象的不太一样,据我那几位好友所说,龙鸣极其空灵幽静,会持续很长的时间,但能从龙鸣中感受出它的孤独。”

“迟业兄弟,你愿意随我一同去海州吗?”

“我,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迟业兄弟,时间不多了,明早我就会出发。”

“不要管什么梦不梦的了,人不能总活在梦境里,迟业兄弟,你是梦到什么东西了?”

“不,姜大哥,不,没什么东西。”

“明日一起出发吗?”

“好,一起出发。”

在向北的路途中,每天都下着雨,迟业与姜望几乎日日夜夜都待在马车中。姜望拿出深藏多年的老酒要与迟业共饮,迟业却说他从未喝过酒。姜望觉得不可思议,并取笑迟业,这么大的人竟连一滴酒都没沾过。迟业便说,他的母亲从不许他碰,每次都是江婴的父亲会带着酒来家中,除此之外家中也不可能有酒,想喝也没有机会。姜望便询问江婴是何人,迟业同他讲述了一段又一段与江婴相伴的故事。姜望觉得迟业很傻,在世上怎能只碰一个女人,如若这样的话,作为男人的乐趣一点都没了。迟业觉得疑惑,询问姜望为何不娶妻生子。姜望却说,颠沛流离的生活不如留给自己,更何况娶妻生子了,人生也未必圆满,临安府内不少人都成为家庭的奴隶,如果今朝有酒的话,何不今朝醉呢。清醒后的每一天如果都要为了后一天,后一月,后一年发愁,那该有多痛苦呢?迟业反问姜望,难道你没有深爱过任何一位姑娘吗?姜望举起装酒的碗,丢下一句:你还没资格问我这些,先把这些酒喝完。

四散的酒味无论何时也飘不出马车,十余日来,迟业与姜望除了吃饭的时候是清醒的,其余时候不是在沉醉,就是在梦乡。迟业几乎隔一日就要吐一次,吐完便倒在马车榻上沉睡。佛头被包裹住,夹在二人座位中间,似乎在静静地倾听着两人的故事。它听到姜望很早便离开故乡跟着叶长行做买卖,他们倒卖东西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顺势便与叶长行一起组建了商会。后来听闻东南沿海地区商贾云集,他们便一起来到了临安府。姜望看上青楼里的一位妓女,为给她赎身,前前后后花去不少银子。不曾想,这却是临安府官家与青楼勾结一块的骗局,最后赎身未果,姜望反倒在青楼遭尽羞辱。叶长行没有舍弃他,知道姜望不甘心,仍想留在临安府,二话不说便把二人苦心经营十余年的银两全部交给姜望,让他留在临安城东好好过日子,自己则向西北而去。

在海面之下,沙丁鱼聚集在一块,他们会同时前进,转向,回头,又再度前进。在大海之中有不少沙丁鱼群,这显眼的阵仗很容易招来捕食者的觊觎。那些年老的沙丁鱼会很自觉的来到外围,而那些年幼的沙丁鱼则一直位于鱼群中心,长辈会为了保护他们,不让他们游至外围,他们只有在将死之际才来到外围,看到他们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大海景象。在这之前,他们永远只能透过前者的身影,去窥探他们身处的世界,当他们来到外围的那一刻,会顿感茫然,他们并不知要向何处去,才是通往安全之路。

这一日,似乎有不可抗的力量在推着他们,他们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游移,转向。在深海之中,幽异的声音传来,并逐渐向沙丁鱼群逼近。在最外围的鱼有注意到,底部有黝黑的深渊在不断朝他们扩张变大。他们害怕地往海面游去,而在海面之上,早已波涛汹涌,频繁有闪电落下,他们越是向海面去,阵脚越是慌乱,最终被深渊全部吞噬。

迟业与姜望的马车停在去往海州的半路上,车夫早已不见踪影。一阵雷鸣敲碎了姜望的美梦,外面雷雨交加,已经分辨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天空似将海水舀出不停泼下。姜望见大事不妙,舍弃迟业与他全部的家当,骑上唯一还留在原地的灰马,向西南方向一走了之。

直至海水已经涌入马车内,迟业才从梦呓中清醒过来,他呼喊着姜望的名字,却没有换来一丝回应。掀开马车挂帘,刚一探头,就有无数的雨点击打在他的身上,四周唯独他孤身一人。在身体的右侧,他的余光瞄到似有黑团往他这边涌来,转过头去只见海水卷起的浪头已与天同高,那伴随着的轰鸣声像野兽追击猎物般不停咆哮。迟业本能地想要奔跑,却发现水位已达他大腿根部,令他不得动弹。无奈之下,迟业跪在水中,迎接海浪的来临。

海啸淹没迟业,他在朦胧中仿佛听到姜望所言,龙的叫声。一只巨兽出现在迟业半睁的视线前,他确实体型庞大,但他似乎没有利爪,他的身躯极为肥胖,一点也不纤细。从它的声音之中能听出深沉的孤独,透有远古壁画中那股神秘与不详的气息。它张大嘴巴,那是看不到底的深渊,嘴巴中密密麻麻的尖牙在闪电的亮光下显得尤为惨白,如漫天数不尽的星辰。北斗七星会指引人们走出迷途,而这些利刃指引着一条通往地狱的道路。片刻之后,不再有雷鸣,不再有雨滴沉重地砸在海面的声响。伴随着幽长的龙吟停止,世界不再混乱,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止,一切趋于平静。

沙丁鱼群在黑暗中打转,却怎么也逃不出漆黑的牢笼。他们只能在不见光的地带不停躁动。族群的秩序被彻底打乱,分崩离析。幼小的沙丁鱼开始向外部游去,而那些年老的沙丁鱼接受命运,待在族群中心默默等待大限来临。

迟业再次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竟出现在太原西山的洞中。同上次昏迷过去的场景一样,他依旧趴在一块石头上。眼前没有护法者的尸体,更没有血迹,前方已没有继续向前的窄路,而是有水滴落的石墙。迟业缓了好一阵才站起身来,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此前最后的记忆便是被海啸卷入海底,再接着就是被龙吃进肚子。

当迟业走出洞口时,他发现外部的世界已大不相同,微风向他拂过,同时带来已成熟的麦香。洞口处的火堆又再度燃起,他走到哪,阳光便跟着照到哪,就像是舞台上的追光灯一般。不一会儿功夫,他便来到山脚的溪流旁,白驹似乎已等候多时,它一见到迟业,马蹄就一停不停地划拉着地面,似乎在提醒迟业,要快快骑上它,踏上归途。

地上逐渐冒出鲜花,有蝴蝶成双成对,也有喜鹊在草丛中收集枝叶与杂草。两旁的树由树根处冒出嫩芽,嫩芽迅速拉伸变高,又如伸懒腰一般,枝干叶片从树干两旁生长而出。迟业行进到哪,哪里就会有鲜香飘来。白驹从未跑得如此快过,霎那间便来到江婴家前。

“迟业,我以为你死了,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这儿到处有人在抓捕你呢。”

“不多说了,江婴,这次我是来带你一起走的。”

“走?去哪啊?”

“我留在这肯定死路一条,我们一起去太原。”

“去太原?”

“是的,我们一起去太原。”

“我们到那能开始新生活。”

“可是,我怕去太原就不自由了。”

“我们能在一起就是最大的自由,那帮人这回逮住我,肯定要把我碎尸万段的。”

“走吧,走吧江婴,和我一起离开辽国。”

“可我还得和家中道别。”

“没时间了,直接出发吧”

在路上,迟业和江婴诉说了这段时间的经历,在太原碰到的店小二,碰到极为仗义的叶长行,荒谬绝伦的高台表演,纷乱嘈杂的临安城,不怀好意的厮波,忽然不见踪影的姜望,还有顽固好利的慧深...在山洞时,貌似被一只虫钻入脑中,那只虫总扰得他头疼欲裂。甚至在梦中这只虫还会说人话,这只虫叫他不要去海州,这只虫又说我一定能活着回来见你...

“你讲故事真是一套又一套的,在宋国应该有很多人喜欢听你讲吧。”

“并没有,他们都忙着自己的事。”

“他们见到你这个辽人不感到好奇吗?”

“他们似乎永远看不见我,他们只会看他们想看到的人,听想听的事。”

“迟业,你这段时间肯定很辛苦吧。”

“没事,能再活着见到你,所有的辛苦都不值一提。”

“迟业,真希望我们能一直这样下去,想一直抱在你身后,就想一直这样下去,让这匹马没日没夜地跑,我们永远别停下来。”

“马可是通人性的,小心这话让他听明白了,停着不跑我们就有难了。”

“马兄,马兄对不住啦,但马兄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只有迟业不会明白。”

“迟业,就让我们一直这样,永远也不要停下来。”

“好。”

“好。”

迟业貌似身处盛夏,在沸腾着的空气中,一切事物仿佛都要被融化。他倚靠在一棵香樟树下,树叶接连落下,他的身体被一层又一层的香樟树叶覆盖着,慢慢地,树叶已淹没至他的胸口,他感到身体在逐渐下沉,呼吸也变得愈发困难。

在朦胧中,迟业看到,在远方的山脚下,叶长行在带领众人挖掘山洞。他看到店小二,小沙弥,众市民...他们接连走向洞窟深处,接着是慧深迈着老态龙钟的步伐跟在大部队身后,最后是姜望骑乘灰马掠过众人奔向最前方...

太阳光变得愈发刺眼,迟业貌似就坐在太阳身旁。周围的水分被太阳逐渐蒸发,白色的蒸汽包裹住他。迟业置身白雾之中,世界也随即被亮白覆盖,他成为白圈最中央的一个小黑点。此刻,他不再感到疼痛,不再被各种烦心事占据,也逐渐忘记自己还需要呼吸。他的身躯比任何时候都要轻盈,他也明白自己无需到任何地方去,再也不用记挂任何人。

那只潜藏在迟业脑中的虫子,顺着狭窄的耳道来到洞口,扑棱着翅膀从洞口飞出。它飞行的轨迹就像一只黑色的钢笔在白纸上画出笔直的线条。黑色的线条会一直在白纸上延伸下去,直到墨水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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