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穷啊,让你养了吗

图片来自插画师

文/素素


01-

“要不你养我吧?”

说完这句话麦子就后悔了,因为对面的男人此时正盯着她嘴里吞咽下去的最后一口热干面出神,眼神里都是嫌弃和更深沉的嫌弃。尽管如此,麦子还是不管不顾地两只手抹了抹嘴边的芝麻酱,吸了一下因为吃得太急,热气熏出来的鼻涕。她两天都没吃饭了。

吃完麦子打了个嗝,摸了摸鼓起来的肚子,眼神来回瞟着对面这个男人,长得虽然说不上帅,但也算五官端正,就是寒酸了点,毛衣袖口因为多次洗衣机的搅拌,开始泛毛边,毛线参差不齐地暴露在麦子眼底。

两个小时前,麦子站在路边一家面馆前,抬头眼巴巴地盯着着菜单吞咽着口水,站了十分钟后,手在口袋里摸了一圈,除了手指缠绕的声音,什么都没有,低下头正欲转身离开。

七哥正低头往嘴里塞面,抬了下眼皮,清瘦的一个身影闪跃在他面前,他立刻捕捉到这熟悉的身影开始在脑海里搜索。突然一拍脑袋:“哎,想起来了。”

他喂喂喂地叫了半天,麦子并不知是喊她,头也没回就走了。

他上前追去,扯住她衣袖问:“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那个不小心拿错书,导致你在图书馆做了一个星期义工的男生。”七哥摸了摸后脑勺,腼腆地笑了笑。

麦子转动着眼珠子,当然记得,因为做一个星期的义工,她都没有时间去做兼职,一个星期都在啃方便面。

一碗热干面吃得麦子大汗淋漓,七哥在旁边喋喋不休,麦子根本顾不上听,嗯嗯呀呀直点头,对她来说这碗面简直就是救命之恩。

她一拍桌子说:“我麦子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全身上下就我自己最值钱,我给你打个欠条,日后有钱一定涌泉相报。”

说着就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抽纸巾,七哥的手伸过来打断了抽出来的动作,说:“实话和你说吧,那次拿错书我是故意的,你要是不嫌弃我穷,就做我女朋友吧。有我在,就不会饿着你。”

麦子听这话本来想生气,眼泪却不争气地吧嗒吧嗒往下掉。她不是靠男人生活的人,但是日子真他妈太苦了。


02-

二十岁那年,穷,第一次让她感觉到长大成人。一穷二白,穷困潦倒,一贫如洗,捉襟见肘,随便哪一个放在她身上都是恰如其分。年轻的时候,正是欲望满满的时候,想要的最多却是最一无所有的时候。

麦子老家在山东的一个小山沟里,翻过一座山还有一座山。父母身体不好,麦子的娘得过风湿,一到冬天,阴冷潮湿的风从不严密的门窗吹进来,麦子娘腿部传来的疼痛感,不由得嘴像个扯风箱开始咝咝地响,动弹不得。麦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大学四年,她没和家里要过一分钱,上大学时在村里到处求人,办下了四年贷款。开学的第一天,同学好友都在聚餐,讨论学校附近哪里有好玩的好吃的,她背着书包走街串巷在附近找兼职。她知道,这个月生活费还没有着落。她也知道,她和别人不一样。

为了补贴家用,她一天要打两份工,周六周日更忙一些,寒暑假基本就没有回过家。车票钱就够她吃一个月了。四年里发过传单,摆过地摊,卖过奶茶,做过话务员,端过盘子,当过家教。总觉得别人二十岁,自己就已经四十岁了,尽管还年轻,却把人生看了个遍。

白天上课,晚上兼职。深夜,室友们通宵达旦打游戏,追剧,聊天。只有她一个人桌子上亮着一盏台灯在学习。自尊心的驱使下她不想站在讲台上面对全班人聚集起来尖锐的目光诉说她的家世,怜悯心是对于没有能力的,她有。所以四年的奖学金,她不能错过。

每天下课铃声一响,麦子就抱着书急匆匆地跑下楼去做家教,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麦子一个人背着书包,饥肠辘辘地游荡在大街上,眼巴巴望着路上的小摊卖得炒粉肉丝,煎饼果子,肉夹馍。烤肉店里传来肉和锅底接触翻滚时嗞嗞作响的声音,隔着一条街,她都能闻到声音里透着的香气。翻了翻口袋,想想这个月还有20天,最后还是去买了一碗热干面。

麦子心里是害怕的,害怕一辈子这么穷下去。


03-

2010年,麦子毕业,家里的小弟升入中学。母亲身体虚弱,常年中西药不断,全家窘迫,正是需要钱的时候。麦子放弃了考研,直接奔向社会。除了赚钱,她真的想不出人生还有什么继续下去的希望。

导师一直很关照她,知道她的家庭情况,给她介绍了一份实习工作,也希望她同时可以继续学习,以她的成绩放弃考研太可惜。

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不到30平米的房子,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毕业第一年总是比较艰辛,那是她有生以来最穷的一个月,工资还没发下来,房东每天都在催房租。她躺在天花板上,肚子饿的肠子都把心缠绕起来了,望着天花板,两眼发黑,下一秒她就感觉自己要饿晕过去了。

正打算出去走走,闻闻路边摊各种小吃的香味,填不饱肚子,填饱眼睛也算好。刚在第一家店停留十分钟,就遇到了七哥。

第二天,七哥把她拉到户部巷,四年她来过这无数回,就吃过一根烤香蕉。太贵,太贵,她看什么都贵。为了一根烤香蕉,她步行走了五站地的公交。

那天他们手拉手,从巷头吃到巷尾,麦子手里端着一杯果汁,实在吃不下了。麦子打了个嗝说:“七哥,以后我们有钱了,就把户部巷买下来好不好?”

七哥笑得前仰后俯:“好啊,哈哈。”

剩下的日子里从南到北,从北到南。走过长江大桥,穿过昙华林,背对背坐在江汉路的江滩边。望着夜空,星星不停地闪烁在眼底,那一刻,麦子觉得人生又有希望了。

“麦子。”

“嗯?”

“我明天准备去北京。朋友有个创业项目,我想过去合伙干。你和我一起走吗?”

“七哥,你事业刚刚起步,我不想拖累你。等你在那边稳定了,我再过去找你吧。”

“我养得起你。”

“我知道。”

麦子别过头,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前几天刚刚给家里打过电话,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麦子爹在电话里吧嗒吧嗒抽着那个烟壶,沉默声里透着无奈和酸楚。隔着电话,她都能想象到在烟雾缭绕中,她爹那张皱成一团的脸。工作刚刚稳定,工资不高,每个月十分之九都拿出来寄回家。两个弟弟都还在上学,全家只靠她一个人撑着。

她想给予七哥的是爱,不是负担。


04-

七哥到了北京以后每天给她打电话,武汉和北京也就隔了几个城市,几千公里,麦子却觉得好长,好长,长到延伸过去都未必能到达北京中心。

早高峰的地铁,拥堵的公交车,浑浊不清的空气,夹杂着北京七月的汗腥味,弥漫在所有人的梦想中。七哥过得苦,从来不说。麦子知道,麦子都记在心里。

每个月,七哥都会给她汇点钱,让她吃得好点。麦子从来没花过,一分钱没动地攒在那张卡里。麦子也过得苦,一年多了,还是每个月要为房租发愁,水电费没交,工资下来以后七零八碎,能握在手里的却少得张张可见。麦子也不说,谁也不说,给家里打电话什么都好,给七哥打电话,也什么都好。挂了电话,眼泪就开始打转,什么都好,就是想,想家里人,想七哥。

七哥工作越来越忙,应酬越来越多,打电话的频率越来越少。深夜加完班,想给麦子打个电话,却怕打扰她休息。白天麦子打过去,七哥不是在和客户应酬就是在批文件。一个国家,两个城市,爱情也有了时差。

每个月好不容易有一次时间接上了头,七哥除了问钱够不够花,吃了吗,就再也没有话可说了。麦子一边啃着方便面盯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打得飞快,耳边夹着电话一边嗯嗯点头。长久的沉默,两个人心里开始有点空落落。

麦子放下嘴里的方便面,停下手里的敲打,把电话放到耳朵另一边说:“七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想听你说。”

“我过得好。”

“嗯。”

“我想你。”

“嗯。”

“我想你,想和你一起吃得那碗热干面。”

七哥没说话,死寂的空气窒息了时间。良久,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麦子放下电话,继续敲完了剩下的几行字。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三号黑体字——辞职信。


05-

一大早收拾好行李,麦子把房租和钥匙一并交给了房东。关上门那一瞬间,头也没回就提着行李箱走了。她知道,干着一份不喜欢的工作,不辞职,待下去也未必有发展。她还年轻,不看看世界,怎么甘心。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也会成为北漂中的亿分之一。尽管讨厌它挥之不去的雾霾,地铁里冷漠的面孔揉在一起,或者说她讨厌的只是她知道她留不下来。

七月的北京,燥热得人心惶惶。隔着窗户都能感受到外面的温度,列车员在广播里不厌其烦重复地播报着:“尊敬的各位旅客,终点站北京已到达,请您收拾好行李,准备下车。”

她在出站口一眼望到了七哥,他老了,比起一年前。胡子拉碴地悬挂在他下巴颏上,眼窝更深了,头发有点长了,像刺猬的刺被烫软了一样耷拉在头皮上。麦子想,大概被这滚烫的生活,浇过一回吧。想到这里,麦子低下头心里酸成了一团。

七哥和室友合租了一间50平米不到的房子。深夜里,她和七哥挤在一张单人床上,连身都不敢翻,汗水浸湿了两个人紧挨的臂膀,七哥一只手抱着麦子,一只手拿着一个扇子不停地扇着。麦子汗水从额头流到鼻尖,又流到唇边,麦子张了张嘴说:“七哥,我不热。你别扇了,扇得太累了。”

七哥笑了笑,擦了擦她唇边的汗水,没说话,继续扇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麦子睡着了,半夜热醒时,七哥手里还举着扇子,手指紧紧地握着扇把手,扇子不动了,七哥眼睛闭着,睡得正香。麦子眼里的泪水比汗水都汹涌。

麦子白天忙着找工作,晚上回来做饭洗菜洗衣服。等他下班回来,一起吃饭。他去洗碗时,麦子就抱着电脑,爬上因为烘干变得皱皱巴巴的床单,还带着洗衣液的味道。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没有正式工作之前,就在网上找点兼职。厨房里碗碰撞洗碗池和水流纠缠在一起,油盐酱醋茶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那一刻,恍如隔世,也就那一瞬间的幸福转瞬即逝,麦子立刻回过神,手指又在键盘上飞快地游走。

麦子学习能力强,手脚麻利,在一家单位实习一个月后就被转为正式员工。她和七哥也熬过了异地恋修成正果,只是,还是穷。

麦子为了省下十块钱坐地铁的钱,中午不回家吃饭,在公司随便吃点填填肚子。之前在北京最穷的时候,她没工作,七哥项目失败,赔了钱。两个人泡了一个月的方便面,房东搬家的时候留下了半袋大米,他们又喝了一个月的米汤。七哥心疼地抱住她说:“还是没让你过上好日子。”

麦子嘴里含着米汤,说:“挺……挺好的。要不是你,我早就饿死了。”


06-

后来,七哥的公司运转起来,他升了职,麦子的工作也顺利安定了下来。日子稍微好过点了。麦子舒了一口气,这口气还没舒完,一天半夜麦子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麦子预感不妙。

麦子娘病重,电话那边弟弟的哭啼声,一声一声揪着麦子的心。麦子连夜坐火车回了老家,麦子娘在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不醒,麦子把身上所有的银行卡都翻了出来,总共也没一万块钱,麦子知道。这几年的颠簸,就没攒下什么钱。

七哥第二天就打过去几万块钱,让她好好照顾她娘和她自己,钱的事他来想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刚刚在北京站住脚,而她就是最大的拖累。麦子坐在病房外,心里想。

过了一段时间,麦子突然看到卡里多了十万块钱,七哥也没跟她说过。她正纳闷,接到一个电话。

“你是麦子吧?我是小七母亲。你也知道,我们小七刚刚在北京有一份事业,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小资家庭,普通工薪户,全靠我们老两口的一点死工资。阿姨也就不和你兜圈子了,我们开门见山,小七前几天到处和亲戚朋友借钱,愁的感觉头发都白了,我就这一个儿子,我能不心疼吗?我们把家里的老底十万块钱拿了出来,略表心意,希望你母亲能早日康复。但是,阿姨求你了,别再拖累我们儿子了。”

麦子手里握着电话,隔着玻璃看着病床上的母亲。抬起头,擦了擦眼里的泪水。

“阿姨,我知道了,谢谢您。”

麦子挂了电话,盯着手里的银行卡,一种逼良为娼的恶意萦上心头。从来没想到电视剧里,总裁母亲用钱胁迫灰姑娘离开自己儿子的戏码发生在自己身上,更没有想过,此时竟也有点动摇,犹豫不决。甚至没有为这点犹豫而有一丝羞愧感。尽管,七哥不是总裁,可她是灰姑娘,没有水晶鞋的灰姑娘。

手里的银行卡都快被她捏碎了。夜很沉,沉得压人。人穷志不穷,麦子想。


07-

麦子和七哥好久没有联系了,母亲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在一个雪花乱飘的深夜走的,走得很安静,没有什么苦痛。受了一辈子的苦难,也就临走的时候没有疼痛。

那年冬天,夜夜落雪,雪被风筛着,粉细地落。仅仅灰掉了远远近近,并没有服丧一样的缟素气魄。是那种勾人想起世上一切惨淡事物的天气,麦子想。

母亲一走,这回是真的家徒四壁了。家里欠下了一屁股的债,两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她这个姐姐。她爹还是吧嗒吧嗒地呡着那个烟嘴,上面污垢一层盖着一层。

来年春天,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北京。债,她得还。家,她得撑。日子,还得过下去。

白天工作,晚上看书,准备考研。这样混不下去,那样总能混下去。人总得多准备几条路,她想着。

七哥给她打过无数个电话,她都没接。她留在七哥那里的东西,也没有回去拿。那天晚上,她把十万块钱和之前他每个月寄过来的钱都汇了过去。她一分也没动。

她说了:“七哥,你是个好人。可惜,你养不起我。”

他们就在北京这个城市失去了联系。也许有一天会挤上同一班地铁,也许有一天手里拿着煎包的麦子碰上正在喝豆浆的七哥。只是,这些都留在了麦子的幻想里。

去年,北京的房价又涨了,一大波年轻人哭天喊地要逃离北上广。其实,每年都在涨,也每天都有人在离开,在和这个城市告别,咬着嘴边煎包的她被早高峰的地铁挤了下来。她知道,有一天她也会离开。不是今天,也许就是明天。

后来听他合租过的那个室友说,七哥在她回老家那个秋天就离开北京了。七哥死活不相信她是个见钱眼开的人,虽然穷,但是他们一起穷过。但是打不通的电话,没有音讯的等待,父母的逼迫,他辞了工作,妥协了生活。

他室友又顿了顿说:“我陪他去你老家找过你一回,当时你不在家,你弟弟说你在田地里,我们又去田地里,你站在齐刷刷人那么高的麦田里,戴着草帽,手里拿着镰刀,腰弯下去又直起来。我问他要不要过去,他摆了摆手,摇下车窗望了好久,眼里都是怜惜。说了一句你又瘦了,然后摇上车窗说走吧。”

七哥在父母的安排下,在当地考了公务员,每天喝喝茶看看报,再也不用担心下一顿吃什么。听他室友说,他准备年底结婚,父母给找了个好人家。长得漂亮,乖巧懂事,大家闺秀,关键家境富裕。

他室友问她有没有什么带给他的,麦子抽出一张面巾纸,写了一句话:“麦子欠七哥一碗热干面,2010年7月。”

七哥结婚那天喝多了,搂着新娘说要回武汉把户部巷买下来,又说要去北京吃热干面。弄得全场人尴尬。

那天麦子突然想起来北京这么久,他们两个人都没一起吃过北京烤鸭。七哥发工资那天要买,她不让。最后她悄悄拿着钱给七哥买了条新领带。

麦子一个人跑到三里屯那边,吃了顿北京烤鸭,去后海沙滩边吹了吹风。晚上看了一场上映的《北京爱情故事》,哭得稀里哗啦。

前几天,她爹给她打来电话说她二婶给她说了个媒,让她有时间回来看看。年纪不小了,女孩子总归还是要嫁人的。她嗯嗯点头,始终再说不出一句话。

你说,北京哪有爱情故事,北京只有故事。关于雾霾的故事,关于地铁的故事,关于房价高涨的故事,没有爱情。北京连热干面都没有,二块八一碗的热干面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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