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红线绕脚
人常说,井口封得住水,却封不住冤。
村后那口老井,又叫“送客井”。年久的石板压着,石板下是封符,封符上还缠着红线,一圈又一圈,像是谁的命数绕不完似的。
江昊蹲在井前,指头摩着封符边角,纸早风干脆裂,摸上去硬得像骨头。井边风不大,可他总觉那冷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像是谁隔着井底吹口气,贴着脊梁往上爬。
他盯着那红线出神,心头忽地一紧。
这线,他见过。
不是昨晚疯婆子唱歌时,也不是小孩画井图时,而是更早——多年前,山那头一个村子,办了个案子,结得太快,像是谁催着结。
死者是女的,年纪不大,身穿喜服,浑身干净,就是脚腕缠着一圈红绳,像是被人牵着脚踝往井里拉。那案子结为“精神异常自缢”,可江昊心里一直不服,觉得那绳结、那尸姿,都不对头。
如今一看,这井上的红线,编法一模一样。
一时间,旧事翻新,心里冷得比夜还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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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回祠堂,天色刚黑。
路过疯婆子的屋,她又坐在门口,还是那副歪脖子、嘴咧开的模样,像笑又不像。嘴里哼着那句老调子:
“红线绕脚走三遭,谁家姑娘送井旁;
鸡头三口斩魂灯,一笑三年不还乡……”
她唱得慢,唱一句停一下,像是怕有人听漏了哪字。
江昊本不想理,可听她唱到“绕脚”二字时,心口一跳,低头一瞧,竟真有根红线缠在他脚踝,像是谁悄悄缠上去的。
他心头一惊,赶忙扯掉。再看时,疯婆子正笑着望他,眼神比夜里井水还深。
“你也缠上啦,她回来了。”她说。
江昊喉头发干,不知该回什么,只觉得脚底发冷,像是踩在空的。
疯婆子忽地又唱了一句:
“你娘梦里来磕头,红绳牵你下井口……”
这句童谣,在江昊脑海里炸开。他转身走得飞快,不敢回头,生怕一转身,那疯婆子不是一个人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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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江昊去了村头的小学。孩子画怪图的事,他挂心了一夜。
那孩子正蹲在教室角落,用一根树枝刮地。画的是个女的,穿红衣,脸上没眼没嘴,只一口井,在她脚边。井里涂得漆黑,只露一双白眼珠,正仰着望人。
孩子母亲脸色不好看,红着眼说:“他不会说话,从小就这样。昨晚突然坐起来,就开始画,说是梦里看到的。”
“他说?”江昊听出蹊跷。
女人低了声音:“梦里能说话,还唱歌,唱的……是你们小时候听的那种。”
江昊听懂了,心里像被针扎了下。
他把画带走了,画纸是旧作业本撕下的,上头一行歪字:“她在井底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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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祠堂后屋,江昊在一堆族谱里翻出一本老账,封皮是皮的,霉味扑鼻。他一页页翻,翻到最后,纸张已裂,墨迹也淡,可他还是看到那行:
“月氏,年十八,殉井神。”
月氏。阿月。
他心里忽然凉了半截。
他不是没听疯婆子提过“阿月”这个名字,可每次一问,别人都敷衍,说是“早搬走了”“没这人”。现在才晓得,压根不是搬走,而是“送走”。
他记起娘年轻时做的一个梦,梦里,一个红衣女站在井边,脸上缠着红线,脚边全是血,伸手就要牵他娘往井下走。娘醒了就疯了,说“她要认我做替身”。
那时他年纪小,只当是病。如今细思,冷汗淌了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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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他提着手电去了那口井。那红线还在,可封符少了一张,像是被风撕去,也像是自己掉下去的。
他没立马动井盖,只是坐边上,把那首童谣轻声念了出来。
风停了。
井里传来“滴答”一声,像水落石。
又过一阵,他听见井下响起低低的声音,不像风,不像水,更像是——“你来晚了”。
江昊背脊发麻,猛地站起,手电往井下一照。
深,不见底。
可水面上,浮起一团影子,红的。衣摆慢慢飘着,像是站着的人,不动,低着头。
他咽了口唾沫,步步后退。
那团影子忽地抬头,江昊一看,差点跌坐地上——那张脸,他认得。
正是当年那起“井里新娘”案里的死者。可脸上不像当年那样苍白,而是清清楚楚,一双眼睛,直盯着他。
不,那不是别人。
是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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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身跑,刚到村口,就撞上了老支书。
支书脸色发青,手里捏着张黄符,喘着气说:“你不能动那井,再动就出事。”
江昊瞪着他:“你早知道她的事。她是谁?”
支书脸抽了下,低声说:“她是你娘的‘换身’。”
江昊一下怔住。
支书叹口气:“你娘小时候也被选过,那年下了三个月的雨,村里说是‘井神要人’。你外祖不肯送,就……就另找了个替的。”
“阿月?”
“嗯,阿月是孤的,无人问,便……便许了她。”
江昊冷笑:“人,成了你们的‘献品’?你们怕鬼,其实最恶的,是人。”
支书嘴唇哆嗦,良久才道:“她缠上你,是认了你。你跟你娘……太像。”
江昊转身要走,支书忽然低声补了一句:
“你是不是……已经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了?”
江昊一愣,脑海里竟真找不到阿月的脸。只记得红衣、红线、井,还有一双眼,浮在黑水上。
脚踝那圈勒痕,已经红得像血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