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
文 / 陆长君
各位好久不见
壹
顾照君初次见到那抹英姿顽媚的艳影之时,大抵是在燠日炎炎,遍缀重华山百里峦嶂各处的凤凰花次第吐露出赤金花信的荷月。
那时,被誉为琼华十六州定盘之明珠的大靖国,尚且招摇着战火噬侵前的繁盛景象。浑若末日倾来的前夕,人世悬崖之上最后一株抖振瓣羽以耀艳姿的花树。
大抵、是那时的记忆实在太好,以致纵便是日后的顾照君如遗落尘寰的一粒微沙,于世事人心的棘途上流离颠踬,血印下无数行清浅足痕时,她都无法忘记那一季飞朱流火的凤凰花。——像是滴滴点点凝淀在一璧血珀中的隽永韶光,始终沉藏在溶溶岁月的河川之中,于她情肠为触的每一刹失神里时隐时现。
她还记得,她们相识的那一日,是荷月伊始。辰时堪过,一道薄润柔暖的密黄色天光斜斜打帘而入,在她未点妆痕的脸上潋出一片片清浅的愁波。花棂外满池嫩荷尚未妍绽,而她业已眠起盥毕,草草用过了早膳。
晨光初展,只着一件素白里衣的顾照君端坐在百花妆案前,身后的侍婢正指捻着一把雪玉牙梳,缓缓地滑通她披泻于腰后的那握软柔的墨云。她静静地看向窗外,两盏幽清的水瞳中映出廊下那一池温润清透的凤液。这时节,满池清荷为盛烈的暑气灼的恹恹无神,闷无生气,而她眼中无悲无喜,不夹带丝毫人间情愫,仿若是正在与一池萎靡将死的自己静静相看。
是了,现如今,正是如日方升,风云诡谲时候。父亲堪堪幸承皇恩,擢晋三级,官抵九重,已是可巍居紫宸一极、于青武大殿之上袍震群臣之人。而她身为太师之女,虽生来矜贵,到底也不过是父亲苦心筹策的江山乘舆图上的一枚棋子。现如今的她,便正如此刻眼前那一池逢天火烈降、遭时节逼闷的弱质蕖仙,纵便是她有心辟守出方寸的脉脉清透,却也不过是有心无力、情非得已。
身在垢沼,却怀菩提灵质,冰玉其心。十载历睹世事,几顾风刀霜剑,慨而至今,纵便犹然双瞳澄明,却已尽谢悲喜,世间之事,如是而已。
少时,妆发已成。眼前的镂金雕花铜宝鉴浅浅映出一抹动人清影——那仙姝端绾灵蛇,顶压白玉,净面胜雪,粉唇油润。一副薄胭浅施的妆面未掩观音玉色,更衬冰雪其质,真好一个无双清丽、丰容秀雅的谪仙之人。
“小姐芳颜妙姿,便是月宫婵娟也羞与相较。少时谒上将府,定会羡煞那战家娘子。”
适才侍奉妆发的那伶俐婢一壁唤来帘外群媵为自家小姐更衣,一壁不吝盛赞。可那眉眼俱净之人却岿然不为这番谄辞所动,不过默然起身,端出庄肃姿态,冷冷开口:
“这话若是让父亲听见,就是我也保不得你。”
“小姐恕罪!杏奴知错了!”
唤作杏奴的婢子骤然色变,惶惶下拜,连声称罪,眼见是身抖如筛瑟瑟不已。可她心底却是分毫不怕的。自幼入府随侍,携伴十载春秋,她腔底最是清明,小姐虽生来是一副冷厉颜色,可脾性却最为纯善慈悲,定是不会治罪于她。
“罢了,起来吧。”
果如她所想,顾照君眼见贴身之婢伏身贴尘,水清月皎的一副精致眉眼中隐隐然浮起了几丝不忍。
“多谢小姐。”
杏奴欢喜起身,从身旁侍儿手上接过一匹轻薄裙装,又以眼递色,召来左右围上。几是同时,亦有女婢三两簌簌解落两湾碧色帘纱,朦朦掩拢住纤纤一捧的雪肌春色。须臾不过半盏茶后,帘落众人开,只见一着水碧冰绡曳地襦裙的荷面玉娘子自帘纱后盈盈走出,此间恰有蘋风缕缕,满衔着沁馨荷香自花窗外脉脉拂入,充振她广阔襟袖。风衬逸姿,登时鼓得袍展袖舒,如逍遥飞仙一般,锦罩闺帐内馥郁款流,幽芳婉转,久而不散。
“走罢。”
一旁愕然失语的杏奴尚在神游,眼前之人已翩然迈出绮槛,径自扬长而去了。
于是只得急急开嗓,提裙赶步追了上去:
“小姐!且等等奴!”
贰
初次迢迢遏上战府的时候,顾照君并未想过,此去之路原是司命之神以血泪润毫,怆然写定的一簿胭色缘机。当她着一袭水碧丝裾、一路穿花拂柳,在一树重瓣流锦的凤凰花下看到那抹艳影时,便情甘接呈下了那轴属于她的命旨。自此天长水阔,碧海青云,那个眉眼毅然、一身战甲的英气女儿,注定要长久烙做她心底的一粒朱砂。
起初,她并不情愿去结识战伯父口中的“同龄女儿”。伊生来冰颜寡性、澹静如水,虽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却最忌尘世间人情练达的那套世故说辞。此番搅扰,不过是为胁为迫地遵了父命,为大靖新擢第一悍将——镇国大将军战婴奉礼献诚,以示文武相偕、两两重臣齐效朝廷之谊。可怎奈战老将军腹怀一副火热直率心肠,硬要拉着她见过自家女儿。道是“同为女儿之身,又恰岁龄相仿,识结一番也好缔下闺阁之情”,老将军一把年纪,且盛情实在难却,于是她也只好违心相随了。
自打幼时父亲蹑云霓直上,携了她及一干家眷迁居长安后,顾照君便见惯了这些官家小姐们的矫柔脾性。不过是并不二致地贪享荣华、穷奢极欲。整日攀裘裳、争凤履,珠光宝气,着锦穿罗。明里姐妹相称、鱼水和睦,背地葵榴斗艳、栀艾争香。曩昔多少岁月,她一路自浓桃艳李之中凛眉走过,满径珠华瑟瑟,脂香粉堕,而她虽恒常以一袭素色裹身,却总觉自己自衣襟始,便很不干净。
至于这位战家娘子,她亦曾听过旁人碎语:人说战氏女自幼便因父亲职责之故,长在旷野龙漠的边塞疆城,如今随父述职,战家娘子在京中待了也不过数月而已。顾照君私心以为,位高则性躁,权重则目空,为尊不善乃世人通疾,虽说是虎邸出英骨,但皇城的风水最是损人心性,恐怕连这将门之女,也免不得一身矜贵造作之气。
甚至说不准,或许因她生来便信马由缰,未受儒仪礼教的羁管,其脾性比之旁人,怕是还要跋扈蛮横许多。
一路遐思飘荡,想至此,照君几乎即刻便要旋踵拜别了。可眼见得战老将军神采矍铄兴致盎然的模样,她终究还是强撑笑颜,几度忍住了翩然离去的冲动。
“这时辰,妘儿大抵还在后庭山上练枪,延这条小径一路寻去,便可找到她了。顾娘子且恕老夫失礼,军中还有要事亟待料理,不便相陪了,你们小女儿家自行玩耍便是,老夫告辞。”
出神之际,身旁鹤发老人蓦然开口。一计洪钟之声于身侧鸣响,顾照君这才恍恍醒转了过来:
“……好,战老将军慢走。”
敛衽盈盈福下弱柳身段,再待起首,身旁之人业已没了踪影。
而她直至此时,方才彻彻醒转了过来。
真怪方时随人觅上山来时却只顾出神,竟未留心去记回返之路。顾照君环视了一圈身周,只见满目尽是无边幽深的葱绿,周遭垂柳漾翠,松柏撑云,怪石擎天。倏而一阵凉风轻悠拂过,蓊郁环身的翠华便晃出千万叠绿意盈然的细浪,碧涛泻玉,浮光跃金。
这下可坏了,却不想战府后庭竟是如此地势复杂。难不成她初次拜遏,便要失落于此地了吗?!
心下急如火烧,她懊丧不已。如误入密林的雏鹿一般,莲履徘徊不定,原地几回逡巡。
然而,正待她情急间,蓦然不经意地一回身,却突觉遮亘眼前的一行垂柳竟列致有序,浑像是一桁天然的重帘。
于是她伸出瘦掌,试探性地去拨那帘苍翠如滴的柳绦——
光影纷叠,日华骤烈。
视线晕开的瞬间,眼前登时清泠泠地铺开了一轴要她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画卷。
那是怎样一副云天常好的盛象。
天澄地朗,风清云白,云山蓝的一脉天绸在头顶粼粼地荡开叠叠细密的清漪,一只姿态舒闲的白颈鹤挥着双翼轻柔掠过杳渺无痕的碧空。八荒六合间山明水净,洒然惠畅,漫野红华香招,粉蝶曳着清风,三两只野燕在翠冠下梭游。
而在那日华极盛之处,在一冠艳如凤凰之羽、赤若血枫绛火的花树下,有一个手持九尺钢枪、红衣顽艳的英气娘子,正飒然地舞着一阙快冽无双的枪法。
那便是她们第一次相见。
只那遥遥望去的一眼,便落定成了顾照君这寥落心碎的一生中,最为惊艳的一笔华光。
叁
直到许多年后,直到顾照君几度以苦海之畔奉侍金莲的清修女尼之态,在金玉修砌的苍雪之巅淡睹莽莽红尘如铅沉瀚海,她犹然无法芳华年少里,那场曾孕养出无数凤凰花的烂漫风月。
赤日注礼,山河凝睇。闲云流霓、燕姿蝶影。浩荡乾坤间夏韵兴涨,以殷祝此一场血印命簿的相遇。顾照君几乎是看痴了去,任是周遭风日如何洒然惠畅,她的视线亦不忍从不远之处那抹艳影上旁移半分。朗朗气阔的山河之央,那持枪人儿一任枪风扫泄如龙,英姿搅涌湍气,一起、一落、一刺、一挑,时而若冲天飞凤、潜海蛟龙,时而拟无羁狂叶、野马信征,无双恣意,无双风流,仿佛是俯翔自由、无畏法度的逸行者,世上三律四则法、五欲六尘事皆奈她不得。
那时顾照君遥遥望着那个人,望着她以绝世快意之姿,将自己燃点做这八荒九垓之中唯一一簇赤色星火,一时只觉,任世上什么权谋筹策、什么诡谲狡黠,再险恶再叵测的人心与世事都不算什么了,万丈红尘间只这眼前之人,是切切实实地活着的。
可彼时已然看痴了去的顾照君却是不知,目遇成情的那一霎,落定成她眼眸中唯一一抹艳夏暖色的战红妘,也正为不远之处,陡然现身于柳帘之后的她牵住了思绪。
自幼生长在龙漠之边、纵饮日月的战红妘也从未见过如此清丽出尘的人儿。
一回劈枪接绞,折身之际,百步之外的柳帘乍然而开,泄出莹莹碧光。伊纤姿半现,玉颜犹然朦不可视,便已有一丈清风为帚暗暗一送,把一缕沁人芳香直直拂入了战红妘的肺腑。
眼风悄然刮去,簌簌帘落甫才看清,竟是不知哪里来的一位碧衫佳人,极淡一抹纤影行若莲使游移,足起而不惊叶落,裳拂而不破镜水,点步无声,落履无痕。纵便通身衣饰难掩贵气,但行步之姿却分毫没有世家贵胄女儿的骄矜媚态,反倒平添了几分裸足渡水的观音尊者般的落拓超然。
是哪里来的小娘子,竟敢在这里明目张胆地偷艺?
知觉不远处那人似为自己精妙的枪法所引,稚童心性的战红妘的心中登时叠出了一波又一波自鸣得意的欢喜。这欢喜盛了,便溶溶地洋溢在了眼角眉梢上,溢成了一张酣然汗瀑红云攒潮的笑脸;溢在握枪的手掌上,便溢成了劈山挑海的擎天之力,一时间枪影绚练,飒沓靡乱,一冠凤凰花树下织起霓霞纷呈。
“啪嗒!”
额上骤痛,一记沉闷而短促的指击之声,将顾照君自一时的痴望之中拉将而出。
恍然回神的她瞠目惊见,方时还于数丈之外忘情武枪之人,此刻已近至眼前,正抱枪而立,睃着一双飞扬跋扈的凤眼,反复量度着她。
“你这小娘子悄无声息地摸至此处,可是有心偷艺不成?”
“……不!不是。照君失礼,还请恕罪。”顾照君连忙深深一拜,面上青白交叠,窘迫难掩。
“家、家父是太师顾紘,今日……”
“你喜欢我的枪?”然未及顾照君辩解声落,眼前人已先声启唇。
“……?”
骤然抛来的一问让顾照君一时懵惑,往日的风仪礼法全数浑忘了,竟结舌半晌也不无从开口。
“你若是喜欢我的枪,就留下你再看一章。若是不喜欢、”
只听“叮”的一声,战红妘猛然锥枪入地,钢寒铿锵,激起一方纤薄微尘。
“就把你赶出府去。”
眼见得眼前之人眉目朗润,凛然威相中却滋却了三分笑意,顾照君立时明了她并不是真真有心扫她出府,一时间也款了心神,舒振了眉山,轻轻颔首。
“姐姐枪术精绝,钗裙之中实为罕见。”
战红妘傲然引眉,似是对这答辞颇为满意:“不想这皇城之内也有心明眼亮之人。我自入城以来,人人都道我乖张顽劣,全无女儿家该有仪态。你倒是第一个赞我枪术之人。”
“姐姐风采卓然,不从凡流,也无需置会旁人蜚短流长。”
“这话倒是称我心意。”战红妘微微点头,容色也和缓了许多。
“适才实在失礼。”
顾照君翩然正襟,复又盈盈然下摆,衫影翩翩,袖衬香风,玉嗓如磬:
“我奉家父之命,特来拜府,因由伯父援引贸然探至此处,惊着娘子了。”顿而又续:“我名唤顾照君,岁初才堪及笄。”
“战红妘,正月已至破瓜,如今恰恰长你一岁。你可唤我阿妘。”
“阿妘……”顾照君淡淡牵唇,低声轻问,“可是、云蒸霞蔚的云?”
“字从女。我母亲曾说,女子生非弱质,当不屈男儿,以雍柔慈渥之躯沛养天地,遗世自立,千山万水,乘风驭云。红妘即是红妘,是驭云之妘。”
只见眼前之人傲然引颈,赤日辉映之下一身狂红尤绚,眼底绽出夺人风华。
“月华君子,玉骨无尘。真是好名字,也配得上你。如此,往后我便唤你阿月了,可好?”
“……好。”
彼时,为其人珠玑妙语与倨然凤姿暗自惊异的顾照君并未知觉,在此后亘长的岁月里,眼前这承云驭云之人,竟真会化作天际一牵与她相偕相随的软云,蕴暖了她于霜冷月华之下独行无依的每一个雪夜。
肆
时节嬗变,岁如流矢。须臾间,一年光景迅过。初识的惊鸿一面已尘封做去岁一场脉脉的春忆,而今,顾照君与战红妘的闺中情意也随着艳夏暑浪渐转入炽,植种殷实,蒂生金兰。
于顾照君而言,在知遇战红妘前,闺阁中的岁月就如兽炉之中滃然流蜜、四时不歇的沉水奇香,是苛严冷情的父亲一手引来焚身星火,亘长累日地蚕食、消磨着她的花开岁月,俾得她的自我垂垂散如尘烬,于金铸的笼穴中重重灰葬。
但好在、好在,神明待她不薄,要她在壅塞心腔、几乎扼颈的孤凄与寥落之中遇到了战家娘子。起初,父亲要她与战家女儿结闺阁之好,她也不过是漠然授命,未曾希冀过这平芜迢递的余生能因那女子的出现,而叠起甚么欢喜。但、自从一年之前凤凰树一遭目遇,她只觉这亘长委困枯糜的岁月,总算焕出了几分色彩来。
那个无论何时都明丽炽烈的人儿,从不拘骄矜脾性,更无惺惺之态。她率直、洒然,恒常如燃破森郁永夜的一株火种。偕她在侧的岁月里,顾照君只觉此生的冷月终于西沉,旋即是一轮日华驱散压顶霾瘴,旦夕之间,她心底那座万古空芜、枯草萋萋的荒城总算再逢春信。
可、每每当顾照君意欲无所顾忌地对她吐露真言、全无保留地将冰心奉上之时,父亲那双阴鸷冷厉的眼便会浮映眼前。至今她仍是不明父亲要她亲近战家女儿的缘由。而更为令她不解的是,纵便数月来她与阿妘的情意已烈烈然焙出了漫野红透的凤凰花海来,父亲却犹然漠然置之,不过是日日往复地上朝、公务、写折。日子过的镜面无痕,仿佛是薄弱的蝶翅划过秋日荒野的湖泊,平静的很不真实。
这一年多来她已勘知,战将军傲骨不羁、耿直心肠,阿妘更是生性落拓,不屑凡俗。父女二人皆是皇城贵胄人人嗤鄙的脾性。而她素知父亲脾性,知晓父亲城府极深,最擅曲意逢迎、结织党羽。但如今父亲却如此亲近孤立宦海的战家,实是极为反常。可她虽心底有疑,却苦于无隙可探,无迹可寻。
如此,在一片燕笑莺啼之中,时已至桂秋月尾。
眼下,又逢一岁一至的木兰秋狝。今上御携左右重臣前往京郊围猎,顾照君身为朝一品当宠要员的女儿,也有幸随父亲一同,去亲睹皇城郊外彤花十里、长空澄粹的好景致。
她自是不胜欢喜的。只因,她的闺中挚友阿妘此次也在侍驾从中。去年木兰秋狝之际,她二人年岁尚稚,故而去年的此时,她与阿妘只得在闺中结伴闲坐着过了。而今总算是得以双双出游。阿妘身为当朝第一武将之女,自小骑射双绝、武艺卓然,她是知道的,此番与一众男子争雄夺彩,不知她还会带给她什么惊喜。
不,如此炽热明丽之人,怎能从流他人呢?她自然该是这芸芸万千之流中,最为夺目绚烂的一笔丹姝。
碧落无痕,不惹寸瑕,如濯水而涣的一块冰种翡翠。夏暮秋初,软腰起伏的远山已蕴出秋凉密密,凉意款涨款泄,搭乘涓涓清风缓缓洒落尘间。但山上遍栽的凤凰花却正衬时节,再现咄咄盛势,遥遥望去,十里朱屏环叠绵延,山河搽彩,飞花流火,竟生生胭透了半边天色。
“战娘子真好气魄,好箭术,连卫国公家的儿郎都难与之相较。”
唤做杏奴的婢子跪侍在水裾潺软的佳人身侧,一壁望向不远之外箭术场上的荼火之争,一壁与自家主子絮絮闲话。
在她身侧,眉目清丽的女儿正端然跪坐在丝垫之上,一袭水色银绣云纹大袖绉衫,广袂阔摆,抖落一身清冷,堪堪衬出纤纤曼姿。周遭笙箫鼎沸、红飞翠舞,可她的视线却分毫不移地追随着远处那个红袍银甲的人影。
“喜欢么?我去赢来送你。”
方时盛宴之上,她不过是遥遥望了一眼那支被押做彩头的玉簪,身边的阿妘便已自她潋起光华的眼波中窥知了她的心意,于是便立时披甲擎弓,上阵而去。
“红队十箭全中,红队胜!得彩:睡鹤卧莲白玉簪一支!”
须臾间场中人潮攒动,沸声愈烈,场中判裁郎君迎空高擎起一面红色小旌,威然一声喝下,便落实了战红妘今日的第三度折桂。
“她是这世上最明媚、最率真之人。”
望着那抹遥遥向她绽开的笑颜,顾照君一壁挥帕向那雀跃之人回礼,一壁开言。
而下一刻,那欢欣灵动之人已高举着玉簪,向她飞奔而来。那红娘子果真是孩童心性,双瞳晶亮如绽星荧,任是满颊满额满遍缀着香汗,也未曾抬臂去拭。
“你瞧,我说我可以赢了它送你,就一定可以。”
出神间人已奔至身前。战红妘手持着那支雕工精致玉质细润的宝簪在顾照君眼前晃晃,周身犹然溶溶洋溢着她无法拒却的欢喜,正如她们初见时那般。
顾照君垂首一笑,任由眼前之人将玉簪饰入她的鬟云。
“阿月,它可真衬你。”
“你还喜欢什么?一并告诉我,旦若我在,这些人都不得抢了你的去。”
“我还喜欢……”
她迟疑摩梭着唇齿,如此陌生却又寻常的字眼。
斯人眼底泛着脉脉的关切,柔如春波软漾,潋出一波一波缠绵的暖意袭上她的心头。那一刻,顾照君才恍然知察,时至今日,阿妘竟是这世间仅有的第二个会问她喜欢什么,不喜什么的人。
而第一个,是她的母亲。
十年前,她曾亲睹母亲在一场恨泪交加的夜雨之中欬血亡故,从此,在庭院深深的顾府,她便再也无可择从喜与不喜了。父亲苛待不似至亲,她只得默然驯从,将自己修成一樽冷肃端庄的冰塑玉像,冰颜冰容面无颜色,只得任凭威厉阴毒的父亲信意对她敲打锤磨。漫漫十载春秋,重重锦苑,道道雕槛,她捱忍至今,四壁密合,山河缄默,她千年万年的肃容而立,不露心意,不述悲喜,也未曾有人驾乘云霓而来翩然临侧,听她于旷古悠长的寂寞中拨响一曲欲说难休的心音。
“我记得,母亲也曾给我留下一支玉璧……”
不知何时,眼角已泛起点点润泽,星潮漫涨。顾照君望着远处贡盘之上那枚玲珑雪璧,一时如坠云端烟海,任凭记忆的冷潮噬卷掉她周身最后一点温意。
“你且等等我。”
于是在观客们的侧目碎语之中,战红妘再度拔足而起,一振袍泽,阔步迎上前去。少时战令敕下,楚天深阔,骄阳现世,她策缰高振马蹄,弯弓拉成满月,身后红披烈烈昭摇,宛若飞沙万里的远疆之地一帜恣意燃绽的血旌。
在顾照君的眼中,此间光阴凝滞的隽永一霎,那丰采艳煞世人的红娘子是何等英烈、洒逸,竟敢与此间种种桎缚女儿的清规戒律颉颃相抗。天地轩朗,不掩她纵情之姿;’杳阔盛景,徒不过为衬这一点朱砂鲜活。登时间,顾照君忽然就明了她缘何会引她倾慕至此,只因,这般明媚飒然的人儿,实是这冷戾无情的世间最自由的人。
自由,于她而言,这是多么昂贵难求的词语。
——
木兰秋狝结束前的前一日,宗族间总算再无合宴饮庆,于是,战红妘便孤身寻至顾照君的大帐,欣欣然载着她出门。
“连日来的觥筹宴饮,都没有机会与你玩闹一回。今日好不容易得闲,我教你骑马!”
战红妘立臂高举起花鞭,猛然抽落——只听一声脆响清泠挞地,激起方寸纤尘,宝骏得令,马鼻嗤出一计混浊的云气,于是顾照君便看到自己的身子前扬而起,而后两人便双双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射而出。
“啊——!”
抑不住惊呼而出,顾照君紧紧闭上了双眼。耳边朔风狂啸,闷吼如龙。她瑟瑟依偎在那红衣银甲的女儿温暖广阔的怀抱之中,一时早已吓呆了去。身下如乘云蹑霓,她不敢睁开双目,只依稀感觉自己身轻如鸿,翩然飞升。长风纵情拂面,畅然淘尽了她心腔中所有的沉郁与愁肠,人世间再也无任何枷锁囹圄可阻绊囚束她,她只肖依着这股无形推背之感,依着这将她身骨牢牢护持在怀的人,如此,便可灵越挣脱,飞涉山海,远离人世所有无端的牵系和愁苦。
“阿月!你睁睁眼!你且看看,这是否是你所想所求的人间!!”
她奋悦的喊声响在耳边,至极欢欣的情绪包身而来,寸寸染卷了她,于是,顾照君尝试般半抬眼皮,甫一眸开,便有一折她毕生无法忘怀的盛丽画卷在眼前漾漾屏现,直直刺入了她的眼底——
那是她毕生第一次亲身沐浴在重华山的凤凰花海中。
血夕残照,乱霓糅散,漫天漫野的血色飞花在重山叠峦间纷扬飘洒,拢出千川阔远间绮绚飞彩的一脉密境。马蹄绝尘,猎鬃信扬,她载着她,在无垠袤远的原野上纵情驰骋,如斯快意、风流,仿若抛舍红尘,逃离时间,忘却归途。天地一线光影接驳之处虽遥遥在望,却永不可即,顾照君一时只觉这片任由她两人野马信征的天地似乎并无尽头,山川围卧,落日晖流,朗朗九重碧落间,其时其刻,她可一生一世这般飞跃驰骋下去,和她一起,去追逐另一个斑斓别样的一生。
身为女子,当千山万水,乘风驭云。
直至此刻,她方才明了此句话的分量,竟沉重的可抵她一生只见得一次的这片盛景。
半生阴霾囚锁,只为筹换这片刻的天朗风清,或许,于她而言,已是足够。
——
直到长空渲墨,擦出满天星斗,纵情玩耍的二人才于一片一碧万顷的茵草沃野中力竭瘫倒。
冥空高悬,星斗乱打,一弯皎皎银汉横亘穹顶,一刃裁破夜的丝帛。顾照君抱膝坐于绒草之中,茜裙惹了冷露,莹然珠玉滚入浮浪的花裥里,溅起星点斑驳的水泽。堕世莲华一般的女儿鬓摇烟翠,黛眉愁聚春碧,一旁以臂撑身而坐的战红妘静静望着她,夷犹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阿月,你为何,总是这般不开心?”
“从我认识那一日,你便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正出神的顾照君猛然为惊,回头望了望眼前人,语塞喉头,只得讪讪地牵了牵唇角。
雨魄云魂,羁旅漂泊,而她苦宿于父亲袍泽之下苟且求生,如何不算是裂荷焚芰?如此自毁高洁,为困为束,她又如何能开心快活?
“阿妘,你知道吗?你总是能让我想起我的母亲。”半晌,她方才郁郁开口。
“她曾经,也是一个如你这般率性风流的女子。”
却死得那般惨烈痛苦。
“若是她还在,一定希望你像我这般随心而活。阿月,眼前事都是从前事,你今后万不能苦闷自己一生。”
心中仿若滞了一拍,这纵情恣意的女子竟脱了素日的孟浪形容,切切认真望来,顾照君凝着那两丛灼如星火的关切,一时竟觉无端的刺目逼人。
“怎么快活?”
她小心避开了她的目光,兀自放目远瞭,目所愁及之处,是那遍兴烽火白骨曝荒的北疆。
“昏君当政,不问朝纲,半壁山河行将尽入敌手。阿妘,你要我如何快活?”
“这有何难?”
身边赤袍银盔的女儿骤然站起身来,锥寒枪入地,钢寒磬霜,一刹惊起流萤无数自草泽丛深间飘飞而起,漫天零落,此间萤火簇簇,与头顶万星狂缀相应相合,一霎时,仿若千年光阴都在她那一句誓言中凝滞。
“天地共证,星河为鉴,我战红妘在此立誓。”
风纵袍猎,她抬手指去,指尖所向之处,正是那正遭烽火袭城的北疆。
“来日,我将为你顾照君,打下那片壮丽江山。”
那一刻,她的凤眸璨亮如晶,仿佛天地间所有星荧虫火皆是蕴自她朗丽的眉眼之中。
“此誓如磐,至死不渝。”
那时,顾照君并未想到,战红妘竟真的会信守住这一荒唐无羁的承诺,且她的坚守是逾越生命般的沉重。至死至终。
而她更没想到的是,那一年的阿妘竟是一语成谶,往后余生,她竟真真困锁在了无边的苦闷之中,受尽刀剖火燎,饮咽了数十载日夜的相思也磨折,至死也不得善终。
伍
约摸半月余后,寒月悄至,皇家围猎场外的群山已卸钗洗脂,凤凰花纵情振艳盛舞了一夜后,便彻彻煞尽了今生傲然丽色,眠归香尘了。冬意尚未漫天漫地地裹白而来,远山便已流渗出丝缕瑟意。围猎结束,这日秋阳凉晕,顾照君牵裙登上了回返的车辇。
春笋拂帘,依依半现出一璧出水莲容。顾照君强振精神匀出一味笑意来,与不远之处那个立马挥臂的赤色人影告别。远山的凤凰花终是落了,落在斯人背后,映出一道让她万千珍怜欲亲之近之,却惮于种种难以言说的情愫,而只得逆光而行的剪影。
折返之路上,她默然不语,肃面端坐宛若神龛翠像。见她如此,侍在一旁的杏奴也始终未敢出声。不出所料地,当鸾载她的辇车堪堪行进自家院落,便有小厮遥遥来禀,称父亲已于房中等候。
心上重压之石已于天长日久的忍抑中蔓生出累累密织的苔痕,连一息无声的喟然也无从流泻了。顾照君抬步往父亲房中走去,一路过柳穿杨,渡桥临水,薄日漏凉,蓊郁桐荫下时而款款隐现出半娟清月面色,瞧不出分毫的悲喜。
俄而已至门前,侍奴掀帘将她引入室内。帘落簌簌,蔽退身后一丈天光,一室的阴郁沉恹霎时噬卷了此蒲叶之身,如涨潮江水般淹杀了生意、仄上了喉头。她生生打了个寒噤。
阖室偌大森森,如鸿蒙初辟之际世间乍现的一窟深穴,但顾照君立时便识辨出了那梭重帘之后,如冥使般幽幽独立的父亲。面前书折堆叠的紫檀香案上立有一莲形铜灯,星点金虫熬尽一生蜡血,晕出方寸微明,却驱不尽她心底的重重幽凄。
“日前射宴之上,那战家的女儿对你甚为亲络。”
顾紘自帘后缓缓踅出,玄青色的袖袍荡荡拂起一阵逼人寒意直直扑凉了素面女儿的水碧裙摆。他犹然是一脸阴晴难辨,凛眉厉目藏云纳翳,平波无澜。他并无心寒暄,开宗明义的一句话,便算捡骨了这场名存实亡的父女之情。
“战家娘子赤子心性,女儿很是钦佩。”
顾照君虚虚一福弱柳之身,寡颜而对。
“你与她亲络至此,倒是难得。”顾紘冷声续言,声调里虽无愠无怒,却字字都逼出砭脊的锤责。
顾照君深吸一口浊气,斟酌开嗓:
“与战家娘子结闺阁情谊是父亲之命,女儿无心他想,谨做便了。”
泊粉飘香,数算而来,十几年光景。于她而言,这华阙巍峨的顾府不过是困镇魂灵的金屋一座,储身之箧已矣。天地间风云嚣卷,她却寻不得一粒微尘,以寄托此身。
“如此最好不过。你自去做你该做的事,其他事宜,休得徒费精神。”顾父施铁腕纵管,狼毫吐墨。须臾间,一副钩划硬实的大字昭彰现于帛缎之上,笔画纵横之间隐隐然袒出执笔之人胸中的狼子图幅,但却叫任何人都看不出他笔走偏锋,究竟意欲何为。
“……是。”顾照君盈盈然再福一回,玉颜冷寡,犹然看不出分毫情愫。案侧一樽镂空三足金兽炉正暗吐黁云,青烟袅袅,濛濛晕花了她素白面相,也将咫尺而话的二人身前的渊堑弥染得深不可探。
“去吧。”
“女儿告退。”
顾照君欠身而离,自始至终未抬螓首。
帘落门阖,转身欲行之际,才发觉适才尚明净朗丽的天色此刻却晴转成阴。铅云滚压,重重密叠,天际隐有团团浓阴伏栖如兽,正嚣妄地噬下七色日珠。水碧衣衫的女儿轻颦微蹙,眼见得沉闷的淋漓雨意在轩朗天地间声势浩大地攒涨而起,须臾间便摧枯了这泰和无恙江山。
“我母亲曾说,女子生非弱质,当不屈男儿,以雍柔慈渥之躯沛养天地,遗世自立,千山万水,乘风驭云。红妘即是红妘,是驭云之妘。”
阿妘,若我心有他算,腹藏别思;若我受享尊养无极却身如飘萍,一生只得遇你一个赤纯无华之人;若我本莲华落尘,自拢一身晦暝雨意迎你而来,你是否也愿秉一烛明灯,擎长枪如龙,予我方寸光暖,驱散这压顶的阴霾,让我在你的浩荡疆域里得以千山万水,乘风驭云。
——
光阴一宕,最是淡漠无情。
绡纱帷幔后无声而立的漏壶摧敲生韵,滴滴数算着世间的月满天长。时间虽可驯服人间一切叵事干戈,却从未予出半分罅隙来,容允忧思难遣的女儿将满腔愁忿历解分明。
顾照君曼曼立于窗棂前,一袭月白丝绢冰裾修得丽骨冰成。镰月斜卧云头,一捧一捧天水泼出倩影沁凉。窗外凄景萧索,冷玉寒塘中朵朵香姿已死,徒留得荷魂不散,融成苍然长夜中一匹漫涨漫落的银雾。她形单影只地立着,私与缺月暗述一回心事,也意借砭琢皮骨的冬夜凛风驱散方时缠她至深的梦魇。
那是刺目更甚往昔的一场猩红,冥域血河一般浩荡奔涌而来。
儿时梦魇,那场每每潲入梦境的猩红便烈的足以灼伤她一双稚巧眉眼,然而随着她芳龄渐长,身骨曼曼茁成,这梦中红潮却愈酿愈盛,仿若是一场经日久年深而酿的日益稠浓的惊涛血酒,夜夜浸入她狭仄寥落的梦土,倒海灌洪一般,逼得一个轻若翎羽的女儿无所遁形。
那日自父亲的书房离去后,两月余来,她有意割断与战家娘子的一切夙缘。辞出游、拒拜帖,便是来人登门也称病不见。只因在那一日,父亲眼中的一抹诡谲阴沉的云翳,分分明明,让她读出了十足算计的意味。
虽为棋卒,实因身世难择,种种情非得已。但她本不是寻常女儿那般娇柔多思、任人拿捏的脾性。她虽寡言如冰琢玉像,内里实则风骨峥嵘、野逸难驯,最恶为人拿捏拘束。她实在不愿继续做父亲权柄之下收放由人的器具。况且,红妘是那般赤诚坦率、性情真粹之人。
但,离开了她的那片常好云天,这无寸霞缀染、无点日晴照的日子竟这般难捱。她又开始梦魇了。
“小姐,战家娘子今日又递拜帖了。”
杏奴见自家小姐满腹思绪的模样,试探开口,眼中满溢担忧。
“不见。”天水夜风冷的煞人,而那人口中吐出的二字竟是更冷。
“奴可看的出,战家娘子是很关心小姐的。”
“……”
顾照君眉眼骤黯,髓海中依稀浮映往日清影。
是啊,她是关心她的。为她武枪弯弓、放燕走马,夺玉钗、得璧华,载她飞缰驰骋,沿随一川水田漠漠纵蹄奔腾。 那时,秋山妩媚姿丽,凤凰花层叠醉染,她为她紧紧护在臂怀中,如振翅而翔的野雁,一缕浅淡的体香萦缠在鼻间,眼底是看不到尽头的天光云影,好自在,真自由。
也曾有幸手捧一璧短促而易碎的琥珀年光,却是毕生罕逢的隽永美好。可有些人生来命中有煞,注定孑影飘零,也容不得旁人对她袒露温柔。
天神啊,而今万艳飞灰,你将此间一颗滚烫红尘掷入雪窖霜窟中淘澄濯洗,涤得出阵阵破肤侵骨的寒意,却如何也涤不出一个纤尘不緇的净世。
“浮草之于岸花,秋叶之于野蝶。她是生来畅落恣意,我是死亦不得由心、净骨难全。我与她,终是无缘。”
——
再度见到她,已是年后的上元灯节。
佳节正合华筵,皇城内再起灯会,又大兴烟火。华城如舫,曳曳然摇荡在迢迢百里花灯延连汇做的绮绚光海之中,恣意飞花逐火、履虹蹑星。一簇一簇红翠华彩竞相冲入霄汉,屡屡把夜墨烫透,又砰然烂泄出十色锦辉。夜空如匹匹大绣繁缀的玄色丝帛一般,在不夜之城之上抖漾清灵、流丽迸珠。
已是子夜时分,但华城不歇灯火,琴簧笙管,乐舞弛醉。八街九陌花光满道,人群熙攘摩肩擦踵,朝天龙衢上裙襦连锦,袍泽朗逸的公子与香衫娆媚的佳人三五为伴,衣香鬓影,彩练翻飞。浓兴语笑之声与环珮珠晃之声交相唱合,此起彼伏,充盈各处。而置身其中的顾照君袭一身玉色银绣缠枝莲纹曳地绉裙,如一瓣不入尘泥的莲华,在这梦生醉死的华城之中,镇出了方寸的沉谧澹静。
天子昏聩,时局惨淡。边疆一城之乱已眼见得火龙屠野一般,要逼做举国燎原之乱,可皇城内却犹然语笑喧阗,上元节庆办得比往日还要靡华热烈。
世人惯会在灾祸临头之前恣意欢庆,以苟延残喘的喧闹来掩饰内里疾疮。远疆战火未熄,风雨如晦,这些人却浑然不知一般,仿若只要灯火足够绚璨,衣衫足够华艳,便可永留此间,不必梦醒。
这颇有些不知生死的痴愚,如春蚕丝尽前的一回纵舞,以身、以体、以滚滚生活血肉,来绘就末日辉煌,奠祭明朝遍地焦土。
“走吧。”
俊秀眉骨间攒起一抹躁烦,佳人毫不流连地旋步而离,有意脱逃的一般。
杏奴腿风稍慢一阙,不过怔怔了须臾,身边人便踪影云散了。
“小姐!”
于是只得高声唤着,紧步追了上去。
一路袖拂长风,一城灯火盛丽被她远远抛将在脑后,徒有头顶一束霜银月华为她踽踽然独行的孤影,铺就了一径微明天涯。顾照君只顾赶路回家,一步一催,一时间竟也未曾留意周遭景物。出神之际,身后灌丛中倏有赤红一影清灵腾出,轻步如雀地朝她而来。
清瘦腰间猛然缠上了一圈温意,她欲惊呼出声的须臾,整个人便已落入了一个泛着凤凰花香的臂窝里。
飕飕风声鼓在耳边,如吼如啸。她感觉身子正悬于半空,脚下踏掠过流云淙淙,却被人抱护四平八稳。她许久才敢半睁开双眼。
哪知,这一眼,竟登时就羞煞了她——
她看到,眼前是两团赤色衣袍裹护的绵叠双峰,而她贴伏的过近,一璧月容恰恰覆在峰巅尖挺之处。双颊登时红透如烧败了的花灯,她忙忙移开脸颊,覆颜其人颈窝里。歪首之余却见得,那人的颊侧竟也有一叠极薄的彤色云痕,正顽皮地缀着。
一时间,她疑红的宝耳、她飞霓的侧颜、她拨动狂乱的心脏、她隐隐然紊乱的香息全数混涌袭来,充盈了她的整个世界,天地间欻然便是一派胭脂流腻的模样。
“我虽冒失,你抱的却也太紧了些……”
思绪野逸间二人已齐齐落定,顾照君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与这朝思暮想的人儿竟双双立于城外那池碧湖之央,舴舟托身,一璧月华瓢瓢舀泼冷雾,沥洗凡尘。周遭水波莹漾,如瑶池天水倒灌入世,银光粼粼,水烟漫涨。岸边汀草折腰,苇芒扶疏,远处斓城灯火稀疏,朱翠星点,遥遥在望,仿若隔世。
“多日不见,我甚是思念,你一共拒我三十二封拜帖,我也只好行此下策……”
眼前之人歉然搔首,满脸的怯怯心虚,但眉眼间又分明是“你奈我何”的矜傲之色。
那一时,顾照君的心中登时阴云乍开,如沐春风。
甚么体统?甚么尊贵?甚么优柔顾忌?甚么父命难违?她再也顾不得了,顾不得这许多,她只要她了,只要这和璧隋珠、这无双金凤,万事万物皆可信手抛丢了,她只要这三世难求的珍贵一刻。
“……你生气了啊?”
垂首嘟囔了半晌也未听得面前人开言,战红妘这下才真的慌乱了,她惴惴抬手,慌张无措如垂髫孩童。
“你别生气啊,我知我今日确是莽撞了,向你赔礼便了。”
她躬身,她无言。
“阿月,你理理我可好么?不然你骂我便了,你出气行么?”
她手足无措,她犹然无言。
“我、我今夜实是不该了,我、我实在太过思念你,我有错,罚我可好么?倒挂枯木头顶雪水我都认了……”
她潸潸欲泪,她仍是无言。
“阿月……”
然而,正待战红妘真要淋淋漓漓地落下泪来之际,眼前之人却骤然拔足而上,汹涌吻来。一唇馥郁蜜香蛮横地探入她念念絮絮的口齿之中,须臾间便堵杀了她所有碎珠零乱的辩辞。
她愕在原地。
那一吻,霸道而偏执、甜醉而灼人。
那一吻,果决而放纵,悯惜而爱重。
那一吻,像她又不像她。顾照君再不拘是寡言冷目的顾氏贵女,她就是她自己,是在战红妘的日华霓彩之下裸足恣意的自己。那一吻,带着满腹满腔欲说还休的心事,和压忍至今的骄矜脾性与无边委屈,滚滚汹涌如月下层叠拍岸的泛滥潮水,一汐一泽的侵肆了战红妘的整座心城。
如今情愫复杂的一吻,如岁月老人手酿的情涛烈酒,只肖一刹的唇舌相缠,便足以叫这立马擎枪挽弓射月的英烈女儿铩羽沉沦。
于是,在一霎的惊愕、一霎的无措、一霎的彷徨、继一霎满满催泪纵横的欢喜之后,她终于还出率真自我。战红妘环臂将眼前人忘情拥紧,而后一番反守为攻、攻城略地,将身下莲华堕世一般的女儿牢牢锢束在自己的温柔沃土里。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那一夜,皇城外的一璧冰翠野湖化作芳郁篮窝,窝中一叶随波晃晃的兰舟,荡载着两个血肉交融花汁混涌的澄粹女儿在此间乘风驭云。神明终是毫裁了这一簿胭色缘机,纵便是算定了来日行将风雨压城、血海翻腥,也要无情的宿命因果停下罚惩的步子且等一等,等此间巫山遍润春雨、等两魄纵情相嵌,等萎败枯朽的迢递山河间这最后两个情真不虞赤诚不辍的人儿坦然交慰了彼此,再挽手一同、视死如归地奏唱起一曲灰飞烟灭的诀别。
末日将临,而她二人业已于第一缕流蹿天地的荼蘼信火之中魂灵相錾,自此纵便山河悲哭、万马喑嚎、尸曝荒野,天上再没有一轮日华情愿焚曜自己,将世间重霾硝尘照彻拨散——
也再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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