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你还是不肯出来吗？”

“我已经来了三天了，东西你都没有吃，不饿吗？”

“你还是不肯和我说话吗？”

……

“那好吧，明天我再来。”

夜风呼呼吹过，经过假山如同谁低沉的哭噎声。

【一】

清晨醒来，窗外便是嘈杂的雨声。到了夏季，叶城总是三天晴日六日雨，只有剩下的一日天阴，才能让人舒服些。

因为怕屋子漏进雨水，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现在屋子里就像个蒸炉，闷热的厉害。即使是我最喜欢的檀木香，也让人心燥难安。

我急忙开了门，敞了窗。一夜大雨洗净的空气一下子窜进了阁里，清清凉凉的，除去了所有的燥意。

枝枝闷闷不乐地站在窗沿上，看着大雨里被洗刷的大榆树。许是在想那些和它嬉闹的雀儿们了。

我拿了本书，靠在窗边，而枝枝就安静地窝在我的怀里。

一切就同往常一般。

直到中午时分，阁里突然来了一位不太寻常的客人。

大雨里，一群黑色的身影跑了过来。衣服吸满了雨水，摩擦的声音在大雨磅礴声里也格外突出。两行整齐划一的侍卫停在若叶阁前的空地上，冒着大雨，却仍站得笔直。

在他们中间，又是一队撑着黑伞的人。他们走进若叶阁，在我的桌椅上都放上一层锦垫，把我的檀木香换成了沉水香，还把我的镜子搬了出去……我坐在榻上，靠着窗子，默默地看着。寻思着，他们要出多少价钱把若叶阁买下。

等到若叶阁“焕然一新”了，真正的客人才走进来。他做了个手势，所有的人便顺从地躬下身子，一一离开。

他轻咳了几声。我才抬眼看他。

第一眼，他容貌俊秀，眉宇间舒缓，看起来像是个与世无争之人。

第二眼，他面色苍白，便知道他身体有不足之处。

第三眼，他周身自带一股清贵之气，想必不会是普通的豪强富贵。

当然，这都是以“人”为前提的。

他周身所环绕的戾气，却不像是寻常人会有的。

“不知道皇帝陛下，到我这小小的若叶阁所为何事？”我收回视线，伸手为自己斟满一杯茶。茶水隔着杯壁，传来丝丝的温热，放了两刻钟，现在正是适宜的温度。

客人沉着眼眸，漆黑的双眸如同黑曜石，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听说若叶阁阁主知道世间所有的事，我只想知道……”

“那皇帝陛下也应该知道，若叶阁的规矩吧。”我打断他的话，低头看着过滤后琥珀色的茶水。

客人怔了怔，却没有露出我想象中惊讶的表情。他只是习惯性地皱着眉头，眉头上带着细细的皱纹。

一物换一物，是世间最简单的道理，也是若叶阁唯一的规矩。

“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就用你胸口的蟠龙玉佩来交换。”我指着他的胸口，笑道。

客人惊异地向后退了一步，手不自觉地放在胸口，震怒道：“放肆！”

我浅笑着，手指轻轻画了个圈，在他身旁幻化出一面镜子。他将若叶阁里的镜子撤走，也不过是怕看到镜子里的人罢了。

“难不成当了太久的皇帝，你就忘记了自己是谁？”

他顿时僵直了身子，像个木偶一样一停一顿地转过头……在镜子里，没有病弱的男子，只有一个娇小的少女。

他看着少女的同时，少女也在看他。同样是震惊的神色，同样是死寂的眼眸。

我轻啜一口茶，便将茶杯放回小几上。睡得正熟的枝枝欢快地“啾啾”叫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好梦。

我从尘封已久的木盒里，拿出已经泛黄的若叶簿，侧头看向男子，低声说：“你是先喝杯茶，还是先听我讲故事呢？”

“染月，你在吗？在的话就出来一下，我带了好吃的给你！”穿着黄色蟒袍的少年环抱着一只篮子，在假山附近四处叫喊着。

那一年，少年遇见了她，便天天跑到假山来找她。她被吵得头疼，只好出面，不耐地说：“我说过了，我不叫染月！”

“可是影这个名字不适合你啊。”少年看着出现在假山里的少女，眨巴着眼睛，年纪小小却像个小大人。“而且染月这个名字你不觉得很美吗？”

虽然他已经习惯了她突然出现，她却还没有习惯他的存在。

对于影妖而言，哪有什么美与不美可言呢？她也懒得辩驳，只是垂着眼眸，抱着身体蜷缩在假山最阴暗的一角。

她只是一只影妖，诞生在被皇宫囚禁的宫人的怨念中。影妖的一生，只有区区的一百年，和人类的寿命差不多。这对于妖怪来说，就像是蚍蜉一般生命短暂。

没有名字，一生见不得阳光。她只是黑暗中蜷伏的一只蝼蚁，永远没有翻身的时候，直到死亡……

不过，也不是不可能改变。

当朝太子江练一向体弱多病，若叶阁主人预言他活不过十五岁。皇帝为他寻遍天下，才寻来一块白玉，雕刻成一块蟠龙玉佩让他贴身佩戴，保他一世安康。

如果可以得到蟠龙玉佩，她说不定可以在阳光下光明正大地活着……可是，江练现在已经十四岁，离他的生死劫越来越近。

她撇眼看着凑在她身旁的江练，他的胸口就挂着那块蟠龙玉佩……她咬咬牙，心里念着：只等他过了生死劫，她就夺过这蟠龙玉佩！

如此想着，她才舒了一口气，不过还是一副恹恹的样子。她看着江练干净明亮的脸，问：“今天，你又要讲你弟弟的事吗？”

江练眯着眼，笑嘻嘻地看着她，开始侃侃而谈：“你知道吗？星河今天很厉害的，射箭的时候，接连三箭射中红心。老师都夸他像年轻时的父皇。还有，御这一课上，星河明明是最后上马的，可他还是得了第一……”

染月，当然，她只是暂时接受这个名字。她出生在宫人的怨念中，所以最清楚皇宫的险恶。对于江练的话，她只觉得可笑。从古至今，生在帝王家的人一开始哪个不是和和气气，但是到最后不还是为了皇位斗个你死我活吗？可是，和江练在一起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想：也许他不会这样。

江练每次来找她，总是和她说他的弟弟的事。以至于她没有见过星河，就已经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最讨厌的是什么。

“你要是真的喜欢你弟弟，就别让他再出什么风头了。”染月撑着头，看着讲完一通话心满意足地躺在地上的江练，低声说。

江练似乎没有听见，继续惬意地哼哼着。假山里没有阳光，江练却似乎从来不介意。有时候，她也会想，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碟子里的点心已经没了，只留下些残渣，被他们扔进假山外的池塘，里面的锦鲤很快就消除了所有的“罪证”。

江练闭着眼舒服地躺着。其实大部分的点心都是被他吃了，肚子现在暖洋洋的。忽然，他又缓缓说道：“星河真的很乖，如果你见到他的话，也一定会喜欢他的。但不知道怎么父皇母后都不喜欢他。他最近都不怎么理我了。”

“怕是嫌你太聒噪了吧。”染月道。

江练抓住她的一只手，目光澄澈地望着她，就如同月光下的水面。他轻声问:“那你会不会嫌我聒噪？”

染月看着假山外遥不可及的阳光，喃喃道：“其实也还好……也不算太吵啦……”

“这样就可以了，我很开心啊。染月，你要是再开心些就好了。”

染月看着躺在地上的少年，久久的，仿佛要把时间停止在这一刻。

后来，她终于明白了，少年每天聒噪地和她说这些，只是希望她能多说些话，多露出点笑容。

但明白的时候，却还是晚了点，只晚了那么一点点……

又过了几天，后宫的妃子似乎是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请了术士来驱邪。影妖妖力低微，她只能东躲西藏。等赶到假山，离跟江练约见的时间已晚了一刻。

但是，江练没有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么，居然躲在花木的阴影里一路寻了过去。也许是习惯了有个人陪她，习惯了那人絮絮叨叨的话语。

然后，在草丛里，她看到了一只很眼熟的篮子。篮子里的点心七零八落地撒在地上。而那地点，是冷宫的位置。

她迟疑地走到水池旁，浑浊不堪的水池里，浮着一具尸体。尸体腹部鼓胀着，穿着明黄色的蟒袍……

“你们这些奴才，到底是怎么看着太子的？太子怎么会落水的？”气急败坏的皇帝将所有可以拿到的东西都砸在地上。侍候太子的太监宫女颤颤地跪倒在地。

太医从寝殿里走出来，看着皇帝盛怒的样子，心一下子悬到了喉咙眼儿。他咽咽口水，才开口道：“皇上，万幸，太子呛了几口水，现在已经醒了。”

皇帝一甩衣袖，大步走进寝殿，冲到床边，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儿子，担忧地说道：“江儿，你没事吧？”

江练脸色苍白，似乎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他握住胸前的蟠龙玉佩，张口虚弱地说道：“儿臣没事，让父皇担心了。”

“你没事就好。”皇上温柔地看着他，几分相像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明天就是你的十五岁生辰，你就留在宫殿里，哪也不要去。”

“儿臣知道了。”江练点点头。

皇帝走了。太监宫女又换了一批新的，只是都不爱说话。整个宫殿死气沉沉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江练躺在偌大的床上，眼睛空洞地看着上方轻柔的纱缦。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出现在阳光下。但他现在想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已经逝去的阳光。

冷宫的水池里，真正的江练送掉了年轻的生命。染月把他捞上来，发现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块蟠龙玉佩。

她脑袋一下子空了。

江练昨天兴高采烈地来找她，说两天后是他的生辰，他会带一样礼物送给她……没想到，居然是蟠龙玉佩……

只是他怎么这么傻，傻到要把他的身家性命送给她，傻到被人害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冷宫之中。

他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该出生在皇宫，不该活下去，可他更不该这样凄惨地死去！

染月拿了他的蟠龙玉佩，将他埋葬在花意正浓的御花园。然后幻化成他的样子，成为了当朝太子——江练。

皇帝向来疼爱太子，十五岁的生辰更是宴请文武百官，一时间肃穆的皇宫热闹非凡。

在宴席上，太子坐在皇帝下面的首位，听着文武百官一一上前祝贺。有人说他皇天庇佑，有人祝他福泽绵延。皇帝大喜，重赏了这些人。

但是在热闹的氛围中，总有一道冰冷的视线，不合时宜地停在他身上，让他不禁寒颤。他寻着视线，向皇子坐席扫去。这一瞥眼，他看到了角落里被人遗忘的少年。

少年的穿着并不华贵，甚至在众多皇子中可以说是不入流。可是，他的身体始终是挺直的，神态自若，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但他的眉宇却偏偏带着一股桀骜不驯。

仅此一眼，太子就知道，他是江练口中的弟弟——星河。

而那道视线，正是从他那里来的。

站在至高无上的位置，皇帝看着他的臣民，道：“太子度过十五岁生辰，实乃皇天庇佑。朕念上天之德，今决定，大赦天下！”

百官纷纷起身，赞誉之声不绝。

在纷杂的宫殿里，少年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得像古井中的水。

两人对视，只字不言。

太子温良和善，在宫中一直有美名。但是，十五岁生辰后，太子却像变了一个人，整日阴阴沉沉，不爱言语。而且时常发病，即使是太医也无法找出根由。

宫人们私底下都说太子被邪魔附身。皇帝听说后，一怒之下将散播流言的宫人全部处死。然后，在皇宫里大肆搜寻。最后，在贤妃的昭仁宫找到了施蛊的小人。

皇帝甚至没有把案子交给内务府处理，直接下旨将四妃之一的贤妃打入冷宫，永不召见……

贤妃大呼冤枉，在冷宫中整日哭哭啼啼，最后被宫人发现时已经自缢。

而这件事之后，太子终于开口说话了，身上的病不医自愈，甚至还主动替皇帝处理一些事务。皇帝大喜，特许太子在御书房旁听。

东宫，正是午后。

刚从御花园那边回来，阳光落在身上都有一种灼烧的感觉。贴身侍奉太子的李公公快步踱进殿内，恭敬地伏地行礼。

“事情都办妥了？”男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李公公却不敢抬头，心中一阵寒凉。他应道：“太子放心，没有人发现贤妃死得异常。”

沐浴在阳光下的太子放下手中的奏折，淡淡地说：“我说过，我要的答案只有‘是’或‘不是’。”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李公公匍匐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算了，不要再有下次。”太子像是累了，看着窗外明媚的风景，许久后，低喃道，“还有，冷宫里伺候贤妃的人，也都处理了吧。”

“是。”李公公应声，悄悄退出了宫殿。

练武场上，英挺的少年张弓、拉弦、松指，一只利箭划着笔直的线条，钉在百步之外的木靶上。众人惊叹之时，接连又有两支箭同样射中了红心。

“皇弟的箭射果然厉害，一连三箭全部命中。”只听见一阵拍手声，太子穿着雪貂皮的披风，缓缓走进练武场。

太子脸色稍显苍白，却更加显得清秀，远远看去还有一种清贵的气质。

作为练武指导的禁军统领邓世群将军急忙迎上前去，躬身问：“太子不是感染风寒了吗？怎么还来练武场？”

太子清咳了两声，回复道：“学生虽然不能练武，但看着皇弟们如此用功，还是忍不住来看看。”

一声恭恭敬敬的学生，足够让邓将军心生好感。邓将军大笑两声，赞叹道：“太子如此勤奋，实乃我大历之福啊！”

“老师过誉了。”太子朝邓将军恭敬地行了一礼。

将军急忙将他扶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受宠若惊。

太子浅笑着，抬眸，便看见还站在练武场上的三皇子星河。那三箭，原本该使他成为瞩目的焦点。但现在，他被遗忘了。

太子不会让他受到瞩目，除非他查清楚杀害江练的凶手不是他。否则，永远不能。而且，他还会让他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三皇弟，你怎么了吗？”太子被其他皇子簇拥着，含笑看着依旧笔直地站在练武场上的星河。他看过江练太多的笑容，所以他相信自己不会露出丝毫的破绽。

然而，星河却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就拿着弓箭大步离开了练武场。而这一眼，甚至让太子产生了错觉。他看的是“她”，而不是“他”。

六皇子不屑地看着星河的背影，啐了一口：“下贱的宫女也只能生出这么个下贱的儿子，居然这么不知礼仪！”

其他皇子也都附和起来。

“六弟！”太子嗔怪地看着弟弟们，眉宇间依旧温和如初。“星河再怎么说也是我们的兄弟，不能这样说他。”

六皇子看着自己最敬爱的兄长，终于还是低下头。闷闷地回道：“知道了，皇兄。”

……

“太子。”宫女端来白玉盏盛着的雪梨汤，小心地放在桌上，安静地退下了。

太子端过碗，舀了一小口喝下，目光停留在御花园里。

他所在的地方是御花园旁假山上的秋月亭，地势较高，足够一览御花园的全貌。他经常来这里，但不是看花，而是看人。在这里，可以看到更多的事。

六皇子带着其他几个皇子走进了御花园。这时，御花园里只有坐在假山上的三皇子星河。

昨天在练武场上，六皇子虽然口头上答应了不再说星河的坏话，但心中依旧愤愤不平。今天来御花园，自然是来找麻烦的。

太子坐在凉亭中，等着看好戏。

六皇子他们指着星河，似乎说了什么。因为隔得太远，听不真切。只是最后看来却是星河把他们惹恼了。几个皇子把星河拖在地上，拳打脚踢。星河虽然比他们都要高大，却偏偏不还手，只能任由他们欺辱……

等到六皇子他们打累了，这才停手。临走也不忘啐他一口：“假如不是有皇兄，你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这一声，他听清楚了。

星河靠着假山，坐在地上，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深色的衣服沾上血迹也并不明显。

这时，叠好的手帕递在他的面前。

他抬起青青肿肿的脸，看着眼前温和笑着的人，他曾经的好皇兄——江练。

“星河，你没事吧？”

星河和江练毕竟是兄弟，相貌本就有几分相似，只是江练多了三分的温和清贵，星河却是天生的锐利。

太子坐在他身边，轻轻地碰了下他手上的伤口，担忧地问：“是不是六弟他们欺负你了？疼不疼？”

星河看着自己被石块划开的伤口，脸色依旧平静：“皇兄既然在秋月亭上看着，又何必多此一举跑来问我呢？”

原来他看到了啊……

太子停住了手，手中还拿着治伤的药。

星河站起身，拖着满是伤口的身子沉默地离开了御花园。

回到东宫后，太子派人给星河送去他最喜欢的糕点黄金酥，但又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既然不被领情，那也没有办法。太子不再管那遗落在皇宫中的三皇子，而是继续开展着自己的计划。

两个月后，四妃之一的德妃因为残害后宫妃子，陷害龙裔被处死。她所出的二皇子被贬为庶人。

再之后，皇恩正浓的吴美人死在御花园的水池里，凶手是与她有过争执的连妃。按宫规，连妃被处死。

一时间，后宫四妃便缺了两位。

后宫波澜四起，朝堂亦动荡不宁。

有平民拿着血状书告御状，说六皇子强抢民女。

正是多事之秋，皇帝派刺使探访，却得知四皇子囤积粮食，私造兵器。

皇帝大怒，将两位皇子禁足，交由大理寺依法处置。

六皇子的生母正是皇后。皇后为此伤心分神，幸好有太子日夜侍奉左右，才逐渐好转。民间也诸多传颂溢美之词。

而不久后又发生一件大事。户部尚书刘钰与徐将军向来有隔隙。徐将军在外征战，杀敌报国，却没想到粮草迟迟不来，五千兵马被围剿，徐将军也以身殉国。皇帝听到前线来报，昏倒在朝堂上。他醒来后，写下诏书，将刘家满门抄斩。

刘家是五皇子的后台。刘家一倒，五皇子便没了实力，而且招来了皇帝的迁怒，再无翻身之地。

“父皇，您还是休息吧。”太子站在御书房中，双手捧茶。见皇帝没有回应，他直直地跪了下去，倔强地说：“请父皇保重龙体！”

皇帝叹息一声，放下奏章，起身将江练扶了起来。他看着太子，眼中带着点点泪花。

“这么多儿子里面，也只有你让朕最放心啊。”

“为皇上分忧是臣子的本分，替父亲解难是儿子的责任。”江练本站得笔直，说到这里时，躬下身来，“儿臣无能，不能替父皇分忧解难，实在是不忠不孝！”

“你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皇帝缓缓道，“父皇已经老了，这天下迟早是要交给你的。父皇相信，你定不会让父皇失望的。”

说完，皇帝走出御书房，在大太监的起叫声中，往寝殿走去。

之后，皇帝身体见差，逐渐将朝堂事务连同着权利都转交给了太子。

“今日，驻守西南的冯将军传来消息说边疆不安定，请求下达增兵的命令。东南发生大的河患，需要开仓赈灾。”江练一一说道。自从他暂代处理朝中事务，总是将每日重要的事情和皇帝汇报一遍。

皇帝躺在龙床上，面色发黄，但仍用心听着。到最后又问道：“那你可有什么对策？”

江练将手中的奏章递给皇帝，躬身道：“儿臣已将对策写在这奏章之中，请父皇过目。”

皇帝接过，仔细读了一遍，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不住地点头。现下太子已经是弱冠之年，做事得体，而且对他尊敬如往昔，未来必然是一位好皇帝。

“你的计策很好，就这么办。”

两人正商讨着国事，侍奉皇帝的大太监走了进来，在皇帝耳边说了什么。皇帝冷哼一声，看着他解释道：“皇后觉得后宫里不干净，要把所有人叫上去参加一个什么法会。如今宫里不得安宁，她还总找些麻烦出来！”

“母后也是为父皇着想。”江练恭敬地低下头。

“你这孩子，就是太温和了。”皇帝朝他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法会朕就不去了，你就代朕去看看吧。”

“是，那儿臣告退。”

江练大步迈出宫殿，脸上多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早就知道皇后怀疑他了，这个法会怕也是专门为他办的。不过，他见过那术士，并没有什么真本事，倒也无需担心。

三日后，皇后举行了一场法会。所有皇子、公主以及妃子都出席了。

那术士痴狂了一般挥舞着桃木剑，胆子小些的公主妃子们被吓得尖叫起来。皇后则一直掐着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太子无聊地等候着结束，目光一扫，又见到了角落里的星河。他又长高了许多，样貌也更加出众，但还是和以前一样穿着深色的衣服，表情冷漠地在他和他们之间划出一条线。如果不是在这里遇见，江练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

不知道是哪个公主尖叫了一声，江练看过去，原来是术士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符纸在空气中自燃，生着青色的火焰，逐渐化为灰烬融进术士手中碗里的水。术士用拂尘沾着这水，一个个撒在公主妃子们身上……紧接着，就轮到了皇子们。

江练不由得抓紧了椅子。他不知道这名不见经传的术士是从哪里得来的这道灵符，但他知道，一旦沾上这符水，他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可是，如今他是进退两难啊！

术士走到他身前，扬起了拂尘……

“星河，你这是在干什么？”皇后气急败坏地怒吼着，术士拂尘扬起的符水溅到了她脸上，符水融化了脂粉，在脸上拖出两道粉红色的线条，看起来狼狈不堪。

江练不解地看着挡在他身前的星河。

星河脸上也沾着符水，狼狈的样子却因他的淡漠而显得坚毅。他看着皇后，躬身道：“皇兄有真龙庇佑，自然不会有什么邪祟入侵。但是他向来身子虚弱，今天怕是受不得这厉害的符水。不如母后改日再为皇兄举行一场法会吧。”

皇后无可奈何地坐下，仍不住地喘着粗气。术士手里的碗已经空了，因为最后留给江练的符水全泼在了星河身上。

“你为什么要帮我？”江练看着他，低声问。

星河没有回头，只是抓着他的手一起离开了法会。他的侧脸，倔强得像个孩子。

星河拉着他一路到了御花园，却什么话也不说。江练甩开他的手，大声叫道：“楚星河，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在救你啊。”星河看着他，一双古井一般平静的眼，足以让人沉进去。

江练脑袋一空，紧张地看着一脸认真的星河，心扑通地跳个不停。她是影妖，天生无形无相，能够变化成任何一个人的模样。但她不能确定，星河是不是发现她是假的了……

她变成江练已经过了五年，星河不再是当初瘦瘦小小的样子。他长高了，比她还要高出半个头。

星河低垂着眼帘，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皇后今天摆明了是要针对你，你近日在朝堂逼得太紧，那些人恐怕会对你不利。”

染月一愣。这几年她一直在寻找杀害真江练的凶手，不断铲除可能杀害他的人，却从来没有想过，被逼急了的老鼠也敢咬人。难怪近日朝堂的风向有些不对……老鼠虽然弱小，但它的牙齿含有能够腐蚀肉体的毒素……

染月没想到星河对这些如此敏感。难怪当初江练说他聪慧，只是被身世掩盖了锋芒。

染月重新斟酌过一遍，理清了思绪，眼睛变得明亮无比，眉纹却越来越深。她冷冷地看着星河，仿佛他们只是陌生人，漠然道：“我知道了。”

“如果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

星河沉默着，看着江练似乎准备大展拳脚地走开。他心中不禁疑惑：他的皇兄向来温和，从不会露出如此野心勃勃的笑容……

“太子，上官夫人带着上官小姐去参加皇后的宴席了。”李公公伏在地上说道。

太子正在下棋，手执黑子，杀气腾腾。如今他已经取得大权，只是余下的一半兵权掌握在震国将军上官浩手中。上官浩为人固执，他几次拉拢都视若无睹。但他有一个万分宠爱的女儿，正待字闺中。在权力的世界，联姻是再普遍和简单不过了的……

江练嘴角扬起一丝笑容，将手中的黑子落下。只听见清脆的一声，棋盘上黑子对白子已形成包围之势。只待长驱直入，便可破敌千万。

“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江练一拂衣袖，大步走了出去。殿外阳光正好，春意正浓。最适合，开始新的篇章。

“皇兄！”

星河跑进殿内时，已经人走茶凉。他发现了桌上的棋盘，黑子以一力之势包围了松散的白子核心，看起来步步凶险，实则已稳操胜券。只不过……

他眼中的星辰逐渐暗淡。皇兄说过，下棋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所想。原来皇兄是这样想的啊，原来他从来都不知道。

在落水阁里，皇后设宴款待文武百官的家眷。五皇子和八皇子也到了适婚年龄，被邀请一同出席。

落水阁之所以称为落水阁，是因为它的底下有终年涌流的泉眼。泉水叮咚，宛如铃声一般。

宴会上，十几个身段窈窕，面带白纱的舞女一同舞动着。光看外貌别无二致，令人眼花缭乱。

正是兴起时，就听见男子的声音。

“母后宴请各家闺秀，怎么不叫儿臣前来？”

声音仿佛流淌在山石上的水流，并不洪亮，却也不清细。语气中带着喜悦，就如同一股清流从耳畔流进心里。

正值弱冠之年的男子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衣衫，大步走入阁中。来人眉宇清秀，但浑身自带的清贵之气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各家小姐纷纷侧过头，暗送秋波。江练却唯独看着一位低着头不肯直视他的姑娘，而她正是上官浩的女儿上官宛宛。

上官宛宛手指绞着华美的衣裙，脸颊绯红。她这个年纪本就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男子对她示好自然是梦寐以求的事了。可是，处处为她着想的爹爹却不惜动怒也要她远离太子……

太子在众人的瞩目中，同皇子们坐在一起。而这时，落水阁又出现了一个人，只是他的出现似乎并没有被人察觉。直到他开口的时候——

“母后，儿臣来迟了。”星河行了一礼，面色冷淡，依旧是一副寡言的样子。

但是，他的到来很快就吸引了不少懵懂少女的目光。但迫于他的冷漠，也没有小姐敢和他搭话。

他径直走到皇子的末席坐下。

皇后看着星河，满意地笑着：“三皇子现在可是仪表堂堂，像极了你父皇当年啊。”

“父皇威武，儿臣比不上的。”星河礼貌性地回了句，没有太多的表情。

坐在皇子首位的江练看到这里，皱起了眉头。他没有想到，当初被人遗忘在角落的皇子，如今会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甚至隐隐超越了他……

江练心中生成丝丝危机感，手轻轻一抖，酒杯就掉落在地上。

星河侧过头，却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皇兄小心。”

女宾席的上官宛宛突然站起身，笑脸盈盈的看着星河，眼中像是盛了一汪春水，情意绵绵。她面颊绯红，举着一杯酒，道：“三皇子，宛宛听爹爹说您曾一箭射死一只吊睛白额虎，救他一命。今日，宛宛就代替爹爹敬您一杯酒！”

说罢，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星河同样端起一杯酒，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小姐为人豪爽，星河回敬你一杯。”

上官宛宛的脸更红了，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人。

先是失策，后是失态，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这般狼狈……江练面对众多对他示好的名门闺秀都只是礼貌性地回话、微笑，然后一杯杯不断地灌酒。直到，脑海中一片空白。

“皇兄，你要去哪儿？”星河紧跟着，好看的眉毛紧蹙着，担忧地问道。

江练却不理他，挥舞着双手仿佛自己是一只翱翔的鸟儿。他沉醉地飞着，跌跌撞撞地往御花园跑。

星河担心他喝醉酒会出事，便一直跟着，跟到了一座假山前。

江练停了下来，痴痴地看着这座并不出奇的假山，眼中闪动着泪花。突然，他放声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趴坐在地上。她是一只鸟儿，寻找着自己的家。即使她的家是一座牢笼，她也要回去。可是，她没有找到她的家。那个拥有阳光般灿烂笑容的人已经不在了……

记忆中的笑容，像是一把血淋淋的刀子，一点一点将她凌迟。

“为什么我来了，你却不在？”

“你说会陪我，现在却不见人影，你就是个骗子！”

……

星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这些胡话，只能轻轻地抱住他，对他说：“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

怀中人哭累了，便沉沉地睡了过去。星河看着那张眼角还带着泪花的脸，有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在东宫熟悉的沉水香中，江练扶着胀痛的脑袋，缓缓睁开眼。他没想到昨天会喝醉失态，心中直叹：唉，酒这种东西，以后还是不再沾染的好。

不经意中总是掩藏着太多刻意，就像风和日丽的天空孕育着一次突然袭来的暴风雨……

江练也没想到，一切会这么快。

之前听了星河的谏言，他加紧了对反对派的打压，以防他们死灰复燃。却没有料到，他们殊死一搏，联合一处反攻……而他们选择的人是三皇子——楚星河。

楚星河和上官宛宛成了婚，婚礼上文武百官皆来庆贺。除了他，宣称抱病，一个人待在东宫里。

朝堂不知不觉中超脱了他的掌控，花了五年时间埋下的爪牙被一一拔除。

半年后，皇帝在无声无息中死去。还未举行国葬，十万大军就包围了京城。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招错，满盘皆输。

兵临城下，江练站在城门之上，俯视着一切。他想要抓住什么，但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

“皇兄。”一身戎装的星河抱着头盔，独自上到城楼来见他。

江练，不，他现在只能是染月了。

染月转过身，看着目光悲凄的星河，不由得愤怒：这就是江练百般疼爱、百般保护的弟弟啊！现在他却背叛了他！用受害者的样子篡夺了他的国家！

染月张开双臂，像是在为他展示这整个世界。可她的目光是疯狂的，声音是悲戚的。

“三弟，权利的滋味如何？站在顶峰的滋味如何？”

“皇兄，我……”

星河还没有说完，染月却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自己的胸口！

“皇兄！”

星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接住那倒下的身体。他的脸色像是孩子一样的慌张。

染月咳着血，手死死地攥住星河的衣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即使被你夺走了一切又怎么样？我也绝对不会卑微地死在你的手里！”

星河没有说话，只是拼命地摇着头。

身体最后的力气也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迅速流失着。染月再也没有力气抓住他，手渐渐地松了下来。她抬头看着像是在承受巨大痛苦的星河，虚弱地说：“如果我早点杀了你，就好了。”

怀里没了声响，星河怔怔地看着，看着他的皇兄化成一个瘦弱的女子。他抱紧了她，将她瘦小的身体包裹着。只是再怎么靠近，还是隔着无法企及的距离……

其实他只是想说，现在都结束了。我们都可以不用再装下去了。

“不知小女子这个故事，皇上喜不喜欢？”我看着眼前小小的影妖，人间的帝王。

他苍白着一张脸，不仅是声音，连身子也在不住地颤抖着。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还活着，他却死了？胜利的人，难道不是他吗？”

“难道你真的觉得，这有什么胜负可言吗？”我凑近他，直视着他闪烁的双眼。

他沉默了。

“我已经说过了，想要知道答案，就用你身上的蟠龙玉佩来换吧。”

他无意识地抓紧了胸前的玉环。没了它，她就只能做回那只见不得阳光的小小影妖……

我可笑地看着他，问道：“不愿意吗？”

他依旧是沉默。

“其实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会这么麻烦？”我提着裙边，像初学走路一样一步一步走着。“你代替太子，找到凶手并不需要那么多的步骤。你只要找到那个人，然后杀了他，就行了。”

他的身子似乎颤了颤，于是，我继续说：“你陷害后妃，排挤皇子，铲除异党……这些，倒像是野心家的所作所为。你出生在宫人的怨念之中，而皇宫的争斗莫过于‘权力’二字。你想要的，也不过是‘权力’罢了。”

“不是的！”他睁大了眼睛，大叫着。

我放下裙脚，弯下身，盯着他。眸光犀利：“那是为了什么？”

他再一次沉默了。

我叹口气：“既然你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那我就告诉你。这蟠龙玉环换与不换，你就自己做决定吧。”

“我认识你，你是叫楚星河。”一身紫色长裙的女子慵懒地躺在榻上，裙角及地迤逦如花。她随手翻着书页，只是书页都已经微微泛黄了。

“是。”他怀里抱着一个已经没有生机的女子。他将背微微弯曲，好紧紧地抱住她。

若叶阁里燃烧着淡淡的熏香，过往的一幕幕走马观花般出现在眼前。

女子并未怎么搭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二十年前，皇宫里来人让我给两个孩子算命。其中哥哥命定早夭，活不过十五岁。弟弟却福泽绵延，是天生的帝王之相。”

“看来你是弟弟了。”女子瞥了他一眼，甚至是带着笑意的。

“怎么，你想救这只影妖？”

他点点头。

“她为了找出杀害皇兄的方法，在皇宫中待了六年。她做了许多，也承受了许多她不该承受的东西……是我和皇兄欠她的……”他眸光深深地看着怀中的女子。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不仅是这些。

女子笑着摇摇头，不禁感慨：“没想到我居然算错了。”

他奇怪地看着她。

女子缓缓道：“你不是天生的帝王之相，因为像你这样的人不该出生在皇宫……”

“但是，我还是很满足了。即使有再多险恶，皇兄和她都会陪着我。”他不傻。即使无所作为，皇子的身份就注定他躲不过皇宫的权利游戏。但是他平安地度过了那五年，因为有人在暗中庇护着他。所以，他一直一直想要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让她安心地接受他的保护。

落水阁宴会的那天，上官浩来找过他。他紧接着就去东宫，想要告诉她，他有能力保护她了。但是，他没有找到他。他只看到了那盘棋，明白了她永远不可能接受他的保护……

女子调皮地点了点下巴，又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她不是你的皇兄的？”

楚星河说：“她笑的时候。”

“很好。”女子满意地点点头。

“那你想要什么才愿意救她？”楚星河急切地看着女子。

“我想要的，是渝州城许家的清白。”女子的脸色倏然变冷，眸中含了一层厉色，“许家人世代入朝为官，却因为这只影妖全家被杀，唯一的女儿还流落在外。如果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定不会救她，还会让她挫骨扬灰！”

他的目光沉了沉，眼中流露出愧疚的色彩：“我一定会替他们平反。”

“还有一件事——”女子走回榻边，纤纤细指擦过那发黄的空白纸页。“生命一旦逝去，便无可挽回。想要救她，便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以命换命！”

“你是说，他用自己的命换回了我的命？”新皇几乎是尖叫着问出来。

“不然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难道你忘记了匕首刺进胸口的感觉吗？”我将手按在他的胸口，贴近他的耳畔。“现在，你要怎样选择？”

他扶着额头放声笑了起来，甚至笑出了泪。他一把扯下胸口的蟠龙玉佩，自言自语道：“他真的是个傻瓜啊，明明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接过他手中的玉环，叹息着问他：“名字，有那么重要吗？”

他抬头望着，声音像是放下了，却更像是在哭：“难道不重要吗？我只是一只影妖，没有名字，一生注定在阴影中。这样连自我都没有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吗？”

“那你觉得你现在的人生呢？”我摩挲着白玉雕琢而成的蟠龙玉佩。这是狐王给我的，除名字以外的唯一礼物，没想到最终还是回到了我的手里。

他不回话，我又缓缓问他：“你有自己的名字，却是顶替他人过活。你不能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行动，因为稍稍不留意，你就会被拆穿……难道这样的生活才有意义？”

“如果你想过自己的生活，至少得用自己的样子活下去。”我在他的眉间轻轻一点，清贵的男子变回了清瘦的女子。

女子惊讶地看着我，双手紧握着，怯怯地问：“那您知道他的转世在哪里吗？我想去找他。”

我忍不住笑了，这个样子才真正适合她。

“等来世做什么？不如把握现在。”

染月疑惑地看着我。

我摇头笑道：“他本来就福泽绵延，分了你一部分寿命也无妨。你还没有醒来的时候，他独自一人离开了京城，他还说，让你醒来后自己做决定……”

染月惊喜地捂着嘴，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又将手中的蟠龙玉佩递了出去，笑着说：“当初我把这东西送出去，就不打算收回来。现在，送给你也无妨。”

“谢谢！”染月把玉佩贴在胸口，向我行了一礼。随后，快步冲了出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这一礼实在是受之有愧。

“当初我给她取染月这个名字，就是因为她像月亮一样。即使身处黑暗，也依旧光明。”

我侧身看着若叶阁一角站着的少年，心中难免感慨：“如此，你可满意？”

少年向我躬身行礼：“谢夫人成全。”

我点点头道：“在人间徘徊了六年，你也该去投胎转世了。”

他在十五岁的前一天死去，还没有来得及享受过生命的美好。守护六年，他也终于完成了心愿。

江练笑着，就像窗外的阳光，让人眷念。他的身体逐渐透明，破碎成丝丝光线，随着微风消散在阳光里。

我看着窗外，原来，雨已经停了。

枝枝被暖洋洋的太阳晒醒，扑棱着翅膀欢快地从窗户飞了出去，同雀儿们在老榆树上戏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