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大年三十。
身上的棉被发硬,沉。好不容易身体有了暖意,天已经大亮了。我被一股尿意憋醒,不情愿地把脑袋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来,脸上马上被一股凉气包围,睁眼看到屋顶瓦缝里漏出来的天光。
“姐,快起来,我们去五伯家看杀猪啦!”
一个人影旋风似地冲到了我的床前,六岁的弟弟鼻头红扑扑的。
杀猪?想到冒着热气,表面铺着葱花的猪肝瘦肉粥,我一个激灵,也顾不上冷,钻出被窝,穿上衣服,下了床就往外走。
村子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每年村里都会杀一头猪,邻居们来瓜分猪肉。小孩们喜欢凑热闹,哪里热闹往哪里钻。小孩儿嘴馋,要是能蹭上一碗肉粥,便是赚到了。
刚走到院子,便闻到了烟火味,一脚踏入低矮的厨房,母亲正坐在矮凳上,往灶膛里添稻草,灶火通红,大铝锅里煮的是粥,厨房里弥漫着浓浓的烟味。
见我进来,母亲起身,从靠里的小铝锅舀了一勺热水递给我,“看一会儿就回来啊!”
“嗯,我去去就回。”我嘴里应着,双手接过水勺,端了水转身就往院子走。
父亲穿着一件军绿色的大衣,大踏步迈入院门,手里正拎着一条黑鲩鱼。他把鱼放在水盆里,从水缸里给水盆加水,古铜色的脸上溢满喜气。
“嘿嘿,这条黑鲩鱼可真肥,足足有五斤哩,刺少,肉劲道,幸好我出手快。”
“爸,为什么我们每次过年都买鱼呀?”我歪着脑袋问,手里的水正冒着热气。
“必须有鱼,年年有余,有余有剩,过个富足年。”
“他爸,杀哪只鸡?一会儿我喂鸡的时候就把鸡抓回来。”母亲听到父亲的声音,绑着素色围裙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头发上还有几根干稻草。
“就杀那只最肥的公鸡!今年稻谷收成好,债也还得差不多了,不用再省着吃了!”父亲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眼角。
我和弟弟跑到五伯家的时候,水井旁边围着一帮看热闹的人。猪已经被放了血,正躺在五伯院子的水井旁边。脖子下面的创口外翻,猪嘴边全是泡沫,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水井旁边,用两张四脚木凳支撑着一扇木板,那是实木做的木案板,案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缺口,看来已经使用很久了。案板上面放着几把锋利的刀,还有一个带血的勾子。
“来,热水来了!”五伯提溜着一桶冒着白气的滚水,马上有人自觉为他让开了一条道。
五伯四十出头,膀大腰圆,是个杀猪的好手。五伯的大儿子不过十七八岁,已经能帮上忙了,正用铁勺把水浇在猪的身上,猪马上被热气所包裹,热气腾腾。
取过案板上的利刀,五伯弓着身子,熟练地刮着猪毛。大家伙也顾不上被烫过的猪身上发出的难闻味道,眼都不眨地看着。
“这猪得有三百斤吧,你看那身膘,真肥。”
“三百五十斤!”
“明年多养几头,反正现在粮食很高产了。”
几个小孩儿钻来钻去,大人们的心情很好,也没有过多的呵斥。我看到邻居小花也过来了,便凑过去,问她:“哎,你妈给你买了啥?”
“我妈给我买了新衣服,下午洗了香香水就换上。”小花得意地说着,头上的两个辨子晃来晃去。
所谓的香香水,是用桂叶和香草煮的水,用来洗澡,能洗去秽气,精神爽利地迎接新年。
我没有等到切猪肉,就被母亲唤回去了。母亲让我和她一起去菜地摘菜。
“六妹儿,你已经四年级了,再不能到处疯玩,得来帮妈妈忙了。”
去菜地足足摘了一大篮子,青菜、生菜、莴笋、香菜、芹菜和葱苗,满载而归。
母亲拔了两人颗生菜和两根葱,道:“生菜,生财,一会儿洗菜的时候,这几根菜的根留着,用来拜祖先,记住了吗?”
“妈,怎么摘这么多菜,我们吃得完吗?”我看到妈吃力地提着菜,歪着脑袋问。
明明离菜园不远,为什么要摘这么多的菜?这天儿冷的,手都冻红了。
“今晚吃不完,还要留着年初几的时候吃。咱们年初不杀鸡,不摘菜。”
我点点头,有点似懂非懂。得,又是那套年年有余的说法。
天寒地冻,外面的小溪水是极冷的,所以,菜都拎到家里洗。
井水冬暖夏凉。母亲和我一起洗菜,菜地是沙地,很多沙子,洗好菜,我的腰都要直不起来了。本想埋怨几句,但转念一想,往年我帮不上忙的时候,都是母亲一个人在忙活呢。
“去唤你弟回来,让他烧点儿水,一会儿杀鸡拔毛要用的。”
听到母亲给弟弟安排了活计,我一溜烟地跑到五伯家,把看热闹的弟弟叫了回来。在那里我看到了父亲,正在等猪肉。
“姐,你干嘛去了,没吃到猪肝粉肠瘦肉粥,可好吃了。”弟弟舔了一下嘴巴,看着正在切猪肉的五伯。
“就你馋,妈妈说,不能吃别人家的东西。”我嘴里这样说着,却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快到吃午饭的时间,爸爸提溜着几串猪肉回来了,正喜滋滋地拿着盐巴、花生油、老油往猪肉上涂抹,腌制。
见弟弟这时已经把水烧开了,母亲说对父亲说,“他爸,你来搭把手,帮我杀鸡吧。”
“鸡颈鸭下巴”,杀鸡的时候,父亲先是取一只瓷碗,碗里放上半碗水,加上盐巴。从笼子里把脚被绑着的大公鸡提了出来,把鸡脖子的毛拔掉一撮,露出脖子上的鸡皮。
我看到父亲正把刀往鸡的脖子上放,便害怕地用手把眼睛掩上。等我再看的时候,那个碗上已经装着鸡血,鸡脖子上沾着血,正在院子的地面上挣扎,过了一会儿,脚一踢,便没了气儿。
母亲弄了桂叶和香草,安排我烧一大锅水,也就是晚些时候我们洗澡用的香香水。她就去给鸡褪毛了。
被褪毛后的鸡全身光溜溜的,母亲在鸡屁股后面挖一个洞,掏出鸡的下水,把鸡肠子弄干净,放在鸡的嘴巴挂着,鸡脚被弯曲,撑在那个洞里。
把整只鸡放在水里蒸熟,等蒸得差不多了,把鸡血烫好,放在鸡背上。
蒸好的鸡色泽金黄,卖相极好,令人垂涎欲滴。我脑子里已经想象着把鸡切成块,蘸着酱、拌着香菜,鸡皮金黄,肉质白嫩,香喷喷的白切鸡的样子。
母亲找来一只篮子,把装好盘的整鸡放入篮中,旁边的空位放上一束香、一盒鞭炮、一把小刀、两根红蜡烛,三个胶杯子,把酒壶满上白酒。
母亲把湿手在围裙上擦拭了一下,拎起篮子说:“你和弟弟跟我去拜社公。”
拜社公,意味着一会儿可以放鞭炮了,弟弟拍着手掌,一蹦一跳地向外走。
社公位于村头的一棵榕树下,是我们那里的土地神,是用土墙砌的三尺高的小小庙儿,石碑上面刻着一男一女,其名曰社公社婆,社公社婆像的前面有一个香炉,初一十五香火不断。
刚走出家门,远远就听到鞭炮声,弟弟没等我们,一溜烟就跑到前面去了。远远地,我们就闻到了一股硫磺味,鞭炮声此起彼伏,回响在上空。
社公前面,已经铺了一层腥红的鞭炮纸,有的鞭炮壳儿还冒着烟,社公面前也摆放着好些贡品,有的大婶儿们在敬着酒,嘴里说着些祝福的话,有的在往香炉上插着香。
我们摆好贡品的时候,母亲也说着祝福的话。
“社公社婆,我们来请你喝酒吃肉了,保佑我们全家身体健康,孩子读书聪明,快高快大......”
母亲的表情是那么地虔诚。但我知道,母亲的好生活,不是靠社公社婆保佑的,是靠她的双手挣来的。
听父亲说,他退伍回乡那年,已经是个三十岁的大龄青年。
回来那天,奶奶正抱着叔叔的大儿子,一脸的喜气。生了个儿子的婶子趾高气扬,嚣张跋扈,奶奶全都听她的,当寡言少语的父亲提出去相亲,恶毒的婶婶就把家里的铁锅给藏起来了。
父亲相了十次亲,女方都嫌父亲年纪大,家穷。但到底还是有人不是嫌贫爱富的。父亲娶了绑着两条大辫子的母亲回来。
第二年,爷爷生病走了,婶婶便提出了分家。
父亲只分到了一口锅,一间厨房,一个客厅,一个房间,三亩水田。母亲眼里含着泪花,低头不语。奶奶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大孙子。
再穷,日子也要过下去,不是吗?兵哥哥带着新婚妻子开始了新生活。他们租了四亩水田,誓要在这七亩水田里,努力刨出个光辉的未来。
社公旁边就是大片的水田,其中有一块就是我家的。如今田里已经收割,只有那一小截稻草根。
田地多,人手少。天还没亮,父亲和母亲就挑着农具出门了。借着晨光就去干农活,回来的时候,月亮的柔光铺了一地。母亲怀着我的时候,腆着个大肚子上山打柴,邻居都为她捏了一把汗。
我出生的时候又瘦又少,见我又是个女孩,奶奶没有好脸色,照顾了母亲三天,就不闻不问了。婶婶在我出生的第二年,又生了一个儿子。
“自从那时起,你奶奶很少进我们家门了。”
我出生的第四年,小弟出生了。又多了一个孩子,日子的苦,自不必细说。有时奶奶心软,过来帮带一下我们,就会招来婶婶的一顿咒骂。
从我懂事起,母亲每年插秧的时候,手脚都会烂,发出一阵阵恶臭,又痒又痛。她和父亲一起,用自己的勤劳,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想到这里,我鼻头一酸,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拿起一个装了白酒的杯子,给社公社婆敬一杯酒。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读书,考上好的学校,给父母争一口气。
回家后,我们提着鸡肉回家,又抬出了四方桌,摆上贡品酒水,恭恭敬敬地敬了祖宗。
四点多,父亲开始在厨房忙活,炒菜,准备晚饭。又白又嫩的鸡胸脯肉被切下来,放到一个小碗上,那是给奶奶吃的。
此时,三叔家的孩子大了,奶奶对婶婶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她只能另开炉灶,一个人煮饭吃了。
相反,母亲对奶奶却是十分的照顾。她会让我们去帮奶奶烧洗澡水,有什么好吃的,就让我们给奶奶端去。园子里种的丝瓜成熟,总是让奶奶先挑,剩下的才是我们自己的。
“快去叫你奶奶过来吃饭。”我帮烧火,看着父亲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大桌饭菜。弟弟上窜下跳,看着桌上的鱼肉和喷香的红烧肉流口水, 就等着这一句话,撒腿就跑。
过了一会儿,奶奶扭扭捏捏地过来了,我们帮她盛上饭,把那碗鸡肉放在奶奶面前,一家人,开始和和美美地吃年夜饭,仿佛一年中所有的辛苦,都为了这一顿饭。
吃了年夜饭,便是洗香香水,一家人换上新衣,贴上春联,然后兜里揣上一把瓜子,去邻居上聊天。那也是父辈一年中最安逸的时光。
在我的记忆里,我家的年夜饭,每年都有奶奶的位置,偶尔有一两次,奶奶去叔叔家吃饭,我们也会给她留一碗鸡胸脯肉。
晚年的时候,奶奶的牙越来越不好,一根根地掉光了,鸡胸脯肉后来变成了鸡腿肉,她用牙床继续咀嚼着,属于她的幸福晚年,一直活到了九十六岁,才寿终正寝。
如今,父亲和母亲现在也老了,早已经不用种田了,在家替弟弟带孩子。他们的勤劳、善良,影响着我和弟弟的为人处世。我们凭着自己的能力,在城市里扎根,拥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
农村的生活好了以后,鸡肉也不再是年夜饭时候才吃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次杀鸡的时候,母亲的面前,总是整齐地码着鸡胸脯肉。对于父亲的做法,从未有人提出议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