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壹)
阿沁和她的情哥哥私奔了,殷娘咒骂了一上午也丝毫没有停歇之意,最善解人意的汀灵姑娘在收了她那笔可观的贿赂之后,终于出面调节,那软侬细语的一番安慰之后,殷娘终于重新振作,并开始揪心起夜里那场三年一度的游船盛宴。
阿沁负责的敦煌飞天舞,本是此番红袖舫的压轴好戏,赢得重采榜首全押在这只舞上了。殷娘思量再三,终究迫不得已,冒着被训斥和遣退的风险,一路战战兢兢地摸到了最上层的船苑外,门房应声而开,走出来一个黄衣玲珑的年轻姑娘。
“殷娘,舫主说阿沁之事,事在成全,你不必再过问。等舫主选好人选,自会交付你。”
殷娘在红袖舫三十余年,尽管太过不可思议,可她知道这位舫主仿佛有通天之术一般,往往化险为夷,只是这么多年,包括殷娘在内,少有人见过庐山面目。
“莲笙姑娘,那丫头盗走了残谱!”
莲笙女子这才变了面色,惊道,“是那曲不如归?”
莲笙知晓,这乃是舫主花费十年之岁,辗转人脉,寻遍山川异国,才得到的一卷残谱!听说乃当年凉国国师所创。如今,竟言被盗,岂不愤慨!
船苑门中传来琵琶声响,玉珠清流,不成曲调,却落心旷神怡,辗转遐寐。
随音而出,一女声,落落大方,威仪侧漏,“汀灵善笙,汀湄善瑟,赢得重彩倒也足以。虽不及花柳苑遥英之舞,倒也不会败了名声。只是那阿沁,怕是无福,尚是可惜。” 莲笙暗叫不好,心知将来几日自己怕是没有舒坦日子过了。
有人曾问,为何你独独执着于这曲孤本?世间战乱不休,那凉国已亡灭多年,作曲之人更是尸骨无存,何况一纸卷册,一幽琴音,天下之大,奈何寻得踪迹……
舫主记得,那年冬至大雪,他于梅林中弹琴的样子。雪落了一地,也染了他的发,曲音回惋流泄,他若是梅下仙人,遗世独立,世间纷扰便是指间之音。
舫主望着手中断弦古琴,眸中一痛,便一语叹息。
莲笙传来消息,虽已在北境关口找到阿沁,可那残谱终究被阿沁在逃亡途中不知遗失何处了!
舫主想,或许……这便是天意!
那人留下来的唯一念想,她也终究没有护住!就像当年,她没有护住他一般!时隔多年,当真是该放他去了吗?
舫主传书,让莲笙回舫不必再寻。琴弦早断,谱也已残,如何再弹一曲相思?终究是她的一场梦魇罢了!
今日夜深梦中,又见到了他。他已多年不曾入梦,如今一见,却还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阿漾,你放心去吧,等来年入冬,你来梅林,听我一曲,可好?”
此今一诺,她便鲜衣怒马,卸下女妆。盔甲,长枪,望着城墙之上前来送行之人。一眼,便是一世苦难。
此去不知归期,生死无常,可只要你等我一日,我便念你一日,若等我余生,我便许下来世。
只是可惜,这一去,便负了这朝朝暮暮的相思,便失了死生契阔的承诺。
人马倒毙,横尸遍野,她一心守护的凉国,终究亡了……
(贰)
她惊醒之时,是深夜!这已是她离开红袖舫的第四日,城郊外的驿馆格外清净,相较于红袖舫坐落的笙歌艳舞之地,实在是太过素静和孤僻。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使得这梦又梦上悲怆。往事不忍回首,忽而沧桑已过……
她起身,打算开窗,窗外正对驿馆后院中百年老树,月色之下,疏影斑斑,微风徐徐拂过之时,除了夜中寒气,叶漱之声格外惊心。
她眉心一皱,悠悠开口,“既已前来,何不相见?”
语落,只听院中清晰明了地一声长叹,树影之中便显出一人来,月色之下,身影顷长,此人负手而立,生生现出凌冽之色。
待走近,烛光微漾,此男子眉目如画,俊朗英气,只是眼里颇有些威慑,一举一动更是贵气离人,不得亲近之态。
还未待他进屋,她退身一步,故作疏离地拘礼,唤一声,“七爷!”
来人步履微滞,恍若未闻,见她一袭如衫,明暗光亮之下,还是清清冷冷。
当年救她,究竟为何,他想了这么多年,却还是不明白。
“七爷可是来抓我回去的?”
七爷扬眉,轻笑之声带着薄凉,开口嘲讽道,“我倒不知,你何时逃了?又能逃往何处?”
阿漾低眉,抿了抿嘴。她的确没有任何逃跑的心思,毕竟这世间之大,她也不知去往何处。红袖舫虽是浮华歌舞之地,可到底这么多年,谁也没有亏待过她,甚至托他的福,过得还算平静称心。
就如当年,他把她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时候,他说,
“我会让你好好活下去!妄想轻易死掉。”她记得他明目灼灼似火,让置身阿鼻地狱的她,仿佛抓到了片刻生机。
从此,她便苟延残喘至今,全都是因为他一人!
“红袖舫之事,我已经派人解决!”他不冷不热,坐下来为自己倒了杯水。他轻饮一口,便见眉目一皱,将杯放下。
她预料之中,问道,“那阿沁可是死了?”
他说,“死了?不,我留了她一命。她手中有我想要的东西,她以此换了性命!”
阿漾言,“你可是这般好心?”
他笑,目色狠烈,“我把她做成了彘!”
她面色冷淡,满不在乎一样,夜深露重,只是觉得有些寒意,下意识地耸了耸身子。
她一向觉得此人喜怒无常,手段极其恶劣,却不想,亲而听见之时,还是让她些许胆寒。
一黑影已被甩了过来,她下意识去接,原是他的披肩。
她看向他,他脸上尚未有任何表情。只是饮了口茶水,并不看她。
“两年未见,你突然来这里,究竟何事?”
他便总是这般,只顾自我,想来便来,想去便去,丝毫不顾他人的感受,就连两年前,他也是突然就消失了,两年内,她派人送出的书信,也是沉入大海一般,未有回应。
她不知道他的身份,甚至是他的名字,她只听别人叫他七爷,她便也如此叫他。
她知道他身价千万,权势滔天,知道他心狠手辣,常常机关算尽。如此,她还是一点也不懂他!
七爷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这两年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何事?”
她低眉,“你之事,又与我何干?”
七爷哑然失笑,只是这笑,怕是比这两年幽闭疯狂的岁月都还要苦涩些!
他知道,当年救下的女子,也只是个丧失灵魂的躯壳罢了,都是美丽的事物,空有毒性而已!
她终究于他……是个祸害!
“听莲笙说,你想去北境?”见她不语,七爷便叹了口气,“凉国的残垣断壑还在,却早已没有当年的故人,如此,你回去又是为何?”
阿漾目色一滞,转瞬即逝的悲痛,化为深沉,一张脸又苍白些许,却又倔强地抿着嘴!
冗长地沉寂之后,阿漾说,“我本该葬在那里!”
七爷这时坐不住了,他无比厌恶她看惯生生死死的样子!厌恶她随时就能把死亡挂在嘴边!更厌恶,她怨恨自己当年将她救下!
可是这么多年,原以为岁月能消磨的一切,回首却发现,伤口不过越来越深,深到了骨子里,永远也无法消弥!
罢了,再疯魔一回,也就算了……
抬起的手,终归回转地轻柔地揉了揉她的顶发,不及她言,便已侧身而出,轻轻淡淡,一句,
“北境兵乱复杂,我陪你一去,了你所愿!”
(叁)
七爷果真陪她到了北境!
北境之地原本是她凉国之都,如今旧国不再,山河依旧,霁国以凉州为之,派当年将军云氏驻守。
云氏……她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布,望着风霜凌冽的城墙,目色深沉。
这经历战火的城围相比与盛都的红墙,更是带着肃杀的苍然,灰冷而充斥着铮铮烈骨!
云氏……她想到当年便是这样一个姓氏,让她的子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便是这样的一个姓氏,踏上了她的国土,带来了战争,鲜血和毁灭!
而如今,凉国已成了云氏之地!她收回目光,面色虽是平静如初,可手指却已握得发白,
七爷说起,“如今云氏功高盖主,惹今上忌耽,说是驻守凉州,实则却是流放!凉州虽是辽阔,可相较盛都而言,实在是过于荒凉!”
她不知七爷为何与她说起这些,她明白朝代更替的悲凉和无奈,她不在乎云氏如何,她只在乎云氏待她的子民如何!
她一心想回北境,不正是想亲眼看看吗?
她道,“凉国天高地阔,云氏在此处没有帝主管辖,岂不自由!”
七爷一叹,提醒道,“阿漾,是凉州!”
她转头望着车外,恍若未闻。
七爷道,“这么多年,该放下了!”
她正想反驳什么,七爷却已起身下了车,一口气堵在嘴边,嘴角扯了扯,可终究什么都没有发出来。不知为何,只觉得七爷的话苦涩无比!
铁骑之声又渐渐响起,风尘又扬了起来!像是亡死的魂音一般,她闭上眼睛,思绪便又回到当年人马倒毙的战场!
身边的战友随时被砍下头颅,面前的敌人越杀越多,尽管她疲累至极,丧失了理智,可是身为将领,她却不能倒下!何况,她得赶回都城,日夜兼程可顾,危机四伏何惧,不光是为了救他,更是为了凉国……可是,终究没有赶上!
国破家亡,尸骨未存!
新修的云府,还陈新立于繁华街道的尽头,早些凉国的宫殿早已因着战火的纷扰变得千疮百孔,留守凉州的百姓多是当年战火下的遗孤,若非凉国之民,便是云家军旗下士兵的亲人背井离乡,随征战而来。
只是十三年的蹉跎漫长终究没有彻底淹没当年哀鸿遍野的惨状,而面对这样悲痛,身为被战火摧残失去亲人而侥幸活下来的人,唯一能做的便只是缄然沉默罢了!
她万般不待见七爷,可是七爷有一句话却是说到了她的心坎里,故国的残垣断壑虽在,当年的故人却早已不存。
即是如此,她回来又是为何?
只望着庭院中纷飞而下的雪花,心上一片哀凉,言,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肆)
自从来了北境,七爷便不曾离开过,总是想方设法地寻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派人送到她的手上,可饶是送的东西几乎堆满了她的半间屋舍,七爷还是未有一次亲自出现过。
她一把大火把七爷送的东西烧得干干净净!这些累赘一样的货物她向来是不需要的。这场大火还未有燃尽,院中的雪滴答滴答夹在烈火撕裂的响动之中,七爷便出现在了回廊之处,披着灰色围裘,依然是一脸贵气傲然的样子,手上拿着她想要的东西——那经历人世硝烟,浸然悲欢离合的一曲残卷。
七爷道,“誉青的东西到底只留下这一个,我知你定是要千方百计得到的,倒是可惜了这些个稀奇的玩意儿。”
倒是未见他眼中有何可惜,她握着残卷的手有些颤抖,上面的刻纂已有些模糊不清,“七爷,当年你将这曲残卷的消息给我,寻它十三载,我便活了十三载。你让阿沁将此盗走,不就是让我继续活下去?只因你知道,但凡是他的遗物,我是不忍它流落世间的。七爷,你终于愿意放我走了吗?”
他听得不耐烦,只是望着那即将熄灭的大火,天空又开始下起雪来,他想到当年与她初见之时,也是这般零星小雪,飘飘扬扬,顷刻即化。
她一直都不敢问七爷的身份,只因她当年便知道,出现在那样人马倒毙的战场之上,不是族人,便是敌人!何况七爷哪里像是普通的士兵?
七爷说,“阿漾,我已不能留你。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当年把你救下,是否真是个错误?”
阿漾说,“我离群索居,注定灭亡。”
那日,乌云浓密,亡国旧都的城下,有大批官车路过,首头的烈马将军还高举着云氏的旗幡。
茶棚里喝茶的布衣女子,只一垂眼的功夫,手中茶盏便一飞削而去,惊动了为首的马儿,顷刻乱了队杖,在吵闹之中,刀光剑影便一闪而出,如飞蛾扑火一般,义无反顾地奔向她的结局……
(伍)
她初次见到誉青,是在父王亲率征战凯旋而归的城下。那时整个都城是万人空巷的盛况,充斥着战场血腥煞气的军队中,我清楚看到,有一负琴的青衣少年站在苍烈的凉旗军幡之下,苍白之颜,墨黑之发。
烈风掠过之时,那袭青衫随那军幡漱漱烈响,就像要被撕裂一般的决绝和铿锵。
他说,他受父王救命之恩,要倾力而报。从此,留在凉国,从末等之官做到官拜内阁,直至一国之师,仅仅用了三年之岁。这样惊才绝艳的人,她一直都看在眼里,刻在了心里。
凉国子民都知,皇庭里有位英冽善战,不输须眉的公主,有位才智多谋,风雅绝华的国师。
可惜,他们生在乱世,儿女情长从没有家国河山重要,朝朝暮暮也从未有刻上琴瑟和鸣的痕迹。他们之间,只有为知己而死,为江山而战的觉悟。
她记得她小时不懂,为何寻常人家的女儿待字闺中,女工描红,而她却要像男儿一般,沙场金戈,披甲厮杀。
后来,遇到誉青,她便明白,有些人一生便注定背负责任,只是誉青是来自灵魂,她是依托血脉。
一国公主,惊才之士,不为这江山社稷,不为这黎明百姓,这一生还有何等意义?
他们之间是为知己,从相遇开始,便懂得彼此。
阿漾每次征战而归,都会于梅林听他一曲,曲殇流水,才是心宁之处。见惯生死无常,长时间刀剑舔血的生活,唯此时能安心入梦。
可是,乱世之中,总有角逐一分高下的一天,成为王,则流芳千古,一代枭雄,败为寇,则死生黄泉,国破家亡。
她举杯壮行,一身英勇,“贼人来犯,吾身为一国公主,虽为女身,为保家国安宁,护江山社稷,定当凯旋而归,不负众望!”
而后三年,她将长裙束之高阁,寒甲铁骑,刀剑为伍,但凡出战,必定凯旋归来。
直到那年,敌军战营换了将军,此人诡谲莫测,极善排兵列阵,机关部防。
阿漾率领的大军在幽灵谷之中被困十日而终不得解脱之法。
眼看粮尽水竭,绝路之兆,是誉青亲率千人之军,强行突围,给这死境生生撕裂出一条生路,他们才得已脱险,虽然损兵数万,折将百人,可终究逃了出来,不至于被灭了全军。
也正是这场战役,重创了凉国之根本,再无强国之期,凉国从此走上了亡国之路。
她未曾想到誉青此番是只身一人前来,连个护卫也没有。
她气急,回首指剑怒道,“前线危机四伏,时时都有被攻破的危险!你只身一人来到这里,难道不怕死吗?”
誉青伸手将她的寒剑侧开,道“阿漾,回都吧,陛下薨逝。”
她手一抖,剑突然握不住。
记得离开都城之时,父王便身染沉疴,体力再不及当年。料不想这一战便是天人永隔,三年来见惯生死的她,此时但觉无力。
她低眉许久,问道,“父王,可留了什么遗言?”
誉青摇头,只言,“一国无主,我前来接应公主回朝主持大局!”
誉青封锁了父王薨逝的消息,暂时稳定了朝局,如今外敌当前,内政切不可混乱,她身为唯一王室血脉,自当回朝继承大统。
可是她说,“敌国虎视眈眈,若是三军无主,只怕受到偷袭,再无力回天。若是江山都没了,又谈何社稷?我是万万不能离开的。”
誉青劝道,“难不成凉国千万之士,还没有一人有将帅之才?帅可代替,国却不可无主。”
阿漾说,“临危在前,哪有换帅之闲?你我都明白,这三年血战的交情,一时之间哪里寻得比我更了解三军的将帅?你也看到,霁国新换的统帅如何诡谲莫测了!”
话音未尽,此起彼伏的战鼓之声便突然响彻千里,沉重而愤闷,这是敌军来袭,临战沙场之兆。
她穿戴好盔甲,拿上寒剑就要往帐篷外走,身影决绝而英烈,她注定是被风沙和鲜血侵染之人。
只一刻,留步回首,洒脱安然冲他一笑,眼里有星火燎落,
“誉青,朝中有你在,我自是放心。你替我送父王最后一程,告诉他,安心离去,这江山社稷,我自为他拼命守下!”
未曾想,这一眼,这一句,便是她与誉青之间最后的诀别!
半年之后,云家军的铁骑几乎踏遍了她凉国山河,刀剑之下皆是她凉国勇士的热血。
从最初十万之师,到如今唯剩万余之人,不曾有过一个逃兵,不曾有过一个冤魂!
又过半年,两国勾结,云家军率军暗袭都城,誉青隐瞒策划父王之事不胫而走,举国上下,崩溃瓦解。敌军乘乱占领都城,一城之中,只一夕之间,便国破家亡,血流成河。
而誉青,被叛国求荣之人擒拿于朝堂之上,被扣上乱臣贼子的罪名,毁了一世忠诚,最终,游街示众于行刑台上,受万箭穿心而死。
死前不卑不亢,乃真英雄也!
听说那日,皇城烈火之中的灰烬在乍起的烈风之中飘飞漫天,如同纷纷寒雪。
而她,率领千军快马杀回都城之时,凉国亡国之势早已尘埃落定。
随她回都的大军,在城墙之外,顽固桀傲地与敌厮杀三天三夜,皆尽数于此埋下铮铮英骨,刀剑之下,无一生还。
她记得那时眼里一片猩红,而誉青的尸体就挂在城墙之上。虽是血污加身,不辨样貌,可只一眼,便知是他,就像第一次见到之时,一袭青衫,与这俗世残酷毫无关联。
誉青,黄泉路上,且等我一路同行,可好?
(陆)
今年春且过,又是一年岁。
近日,云氏三少大喜,迎娶的是皇家公主,送公主前来的是五年前隐官朝退的皇家七子,可谓荣幸至极。
公主掀起车帷,看到凉州的土地,在纷飞而落的大雪中,呈现褐色冰冷的辽阔,天尽头之处的城墙在破晓的灰暗之中若隐若现。这凉州,竟是如此锋利凛冽!
公主向一旁骑马的人问到,“七哥,你可曾来过此地?”
皇家的七子,项背挺立,如玉之颜,此番听公主问道,便眺望远处,目色不觉深沉。许久,他低眉扯出一丝笑,只是这笑让公主觉得竟凄凉至极。
他说,“陈年旧事,不提也罢!”说完,便顾自扬鞭驰骋,一骑前去。
公主想,她这个七哥,谁也没有真正看透过!以他的经纬之才,江山社稷明明唾手可得,却又为何反手摒弃?
难道真如传言一般,这帝王业输了红颜冢了吗?
他去城中买了一壶烈酒,低调迅速地几乎无人能认清他的来历。来得快,去得也急。
这里离幽灵谷有些距离,加之风雪燎落,要想天黑之前赶到,就必须快马加鞭。毕竟明日便是云家三少与小妹的婚礼,他代表皇家得亲自到场。只是在这之前,他想再见她一眼。
那年,紫薇星落,龙脉北向,帝主以凉国蛮荒立国有违天道为由,出兵北上。不料出兵四年,主帅云家便求秉上报,望帝主派下援军相助北境。
圣上大怒,不满云家不敌蛮荒小国,牵罪问清缘由,云家言,对方有将帅之才,地利人和占尽,一时难以攻破。
圣上听信奸臣挑唆,言一年未成,云家上下满门为奴。为保云家世代忠烈,他自愿请军,成将挂帅,克敌于前。
幽灵谷一战,他设下死局,引得对方将帅万军入阵,毫无生路可退。
未曾想,对方将帅居然只是一区区女郎,玄甲长枪,风骨凛然。那是风霜凌冽,雪满大地的严寒之岁,千军万马,唯一抹如血鲜艳的披风,随风撕裂般,烈性无比。
以至于,若干年,他闭上眼,就能忆起那年幽灵谷一战红色冰雪,听到刀剑厮杀的混乱之音,看到尘硝烟火之中,她飒爽无惧之英姿。
而如今,他已是醉卧沙场,再无故人。
他将手中酒倒入荒草丛生的坟茔前,他说,“人世五年已过,你怕已走过忘川。你也太是无情,未曾捎过一梦来告知我,你……可否在幽都寻到故人?”
风声习习,尘埃四起,整个幽灵谷如同孤魂游鬼哀鸣诉泣,当年战事的惨状还在此落有亡者魂音。
他们生来为敌,并非同道之人,可他偏生不信命中注定!
他背叛忠义,将她救下。让她远离北境,给她十三年安稳平淡。
期间两年,他除去朝中奸吏,打算社稷无忧之时,带她游历四方,天涯海角再无牵无挂。
只是可惜,她心不在此,而他一向好强。
他了解这个英烈的女子,她注定死于刀剑之下,同她心心念念的凉国一起,葬于这北境的风沙之中。如此这般,才不负她一身血性、一身风骨!
当年,云家回城,她一人之力斩杀云家二子,乃是当年云家屠城、杀害誉青,焚她宫殿的少帅头领。
他快马加鞭前去救她,只见百余云家军人刀剑相对,将她团团围住,已无路可逃。
她看到他惊慌的神情,只冲他一笑,刀剑举起,便自刎于前,血流一地。
他为她收敛尸骨,知她不愿留守这个沦陷之都,将她葬于幽灵谷中,于她忠军英魂一起,在这苍茫风沙之中驰骋天下!
那日,有凉民认出,此乃十三年前失踪战前的凉国公主,不负家国仇恨,不负在天英灵。
一时凉民暴乱,整个凉都一片哗然。
云家三少率军镇压,动情于前,施武于后,才稳住民心,免于死伤。圣上闻之,令三少为帅。五年感悟其德其才,将公主下嫁,已示皇恩浩荡!
他将坟上杂草除尽,望着这孤冢,一语长叹,“你要走,我放你走!只是你走后……阿漾……我……却悔了……”
他终究没忍住,俯身于她坟前,一个曾血战沙场的铮铮七尺男儿,哭得如同一被遗弃的孩子……
他想到那年,京都的游船盛宴,她一袭长裙,眼里映着漫天烟火,她笑说,
“七爷,能活着见到这繁华,真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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