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很穷,父母拼命劳作也仅够糊口。直到有一天,我妈给我爸说:喂几只羊吧!一只母羊生一只小羊,两只母羊就会变成四只羊,这样不用几年,我们就能有一群羊。我爸拍着大腿啧啧称是。于是,一个清冷的早晨,我爸去找藏民买羊。
傍晚放学回家,我爬到一截干打垒的土墙上,极目远眺,寻找我爸的身影。彼时火烧云正逶迤天边,它们是资深的游客,在傍晚稍作停歇,考虑一下打尖还是住店。
太阳驾驭着它的战车踏进了西天的胭脂池里,溅起满天的红泥金屑。那时,我还是个男孩,在这熟视无睹的草原上,第一次发觉草原的傍晚竟是这么雄浑瑰丽。而从心底泛起的暖意,喜悦和深沉的期待,长大以后才明白这叫希望。
夜幕四合,月上东山。我爸的身影在地平线线闪现。人未至,歌声已到。他牵着他的羊,渐行渐近。
那是一只有孕在身的母羊,初来乍到却已是我们家的宠物。它大腹便便,丰乳肥臀,睫毛俊美,明眸善睐,乃至母仪天下。我把所有的溢美之词倾泄在它的身上,如果不是考虑到它的羊皮大衣太难打理,我还会给它洗澡。
我给它剁白菜吃,剁的极碎,我妈提醒我:羊还很年轻,牙齿健在。可怕的是它要不停的吃,如果没有吃的,它会不停地转圈。更为恐怖的是它居然吃掉了我的作文本!我怒不可遏,想揍它,可是下不去手。我大声地呵斥它:你以为吃了我的本子,你就认字了吗?它木然地望着我,嘴里窸窸窣窣的,将最后一片纸嚼完,然后咩——的一声,算是出口成章了。
我爸说一定都是些好文章,否则它会吐出来。
当我正与羊怒目而视时,我爸的话让我忍俊不禁。我想到迄今为止,没有哪个人会和这只羊一样,全盘接受我的文章,或可在夜深人静时,再反刍出来,逐字逐句,细细品味。如此看来,羊即便不是我的知己,也是我粉丝。从此与它干戈化玉帛。并开始描摹这些羊。
比如老师让我用“像”造句,我就写:天上的白云像我家的羊群。如果再让我用“像”造句,我就写:我家的羊群像天上的白云。如此百试不爽,以至于老师问,为啥总是这群羊?
草原的风从九月开始刮,一直刮到来年的五月。大风裹挟着霜雪沙粒把草地磨砺成了不毛之地。地是黄的,天是黄的,连太阳都是黄色的。
我们家的羊在向羊群扩展时,羊的口粮成了我们焦虑的事。母羊分娩总是在春天,羊羔嘴唇粉红,眼眸清澈。它们跪乳,知道母亲养育孩子的不易,可是母羊乳房干瘪,让本该温馨的一幕变得凄楚和苍凉。看饥饿的羊,心里是一种说不的痛。
我妈赶着羊群去三四十里外的的草甸,每天回家都是披星戴月。在临进门的一刻,十几只羊羔从羊妈妈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跑到我和我姐面前,我俩一手一支奶瓶,轮流喂小羊。我们用奶粉哺育它们,哪怕自己节衣缩食,毕竟是一条命,不能眼睁睁地看它饿死。它们依旧跪乳,心里一定充满欢喜和感激。而那时,我同样怀揣着快乐和感动,在草原,羊和人心存同一种情愫,是谓众生皆等。所以许多年以后,当我为人父,看到步履蹒跚的儿子扑向我的怀抱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起那群小羊,像小时候拿出奶瓶那样,不失时机地拿出一个棒棒糖。
从没有这样盼望着春天。而因为一群羊,使这盼望变成渴望。
坐在干打垒的土墙上,看乌云翻滚的天边,值得商榷的远方,孕育的是一场雪还是一场雨?草原就是这么奇妙,你可以看到远方的雨或雪,是垂在乌云和大地之间的一条丝带。
而春天最终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草原,如国画中的泼墨,只要几笔,便把草色濡染到了天边。
可以想见,当我第一眼看到那嫩黄的草芽时,心里涌动的狂喜。那心境不是那‘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雅致或含蓄。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因为草,我的羊们不再挨饿了。
在草原上,羊和草是搭档,羊没有草,难免饥寒交迫。草若离开羊,好像活着没有太大的趣味。草从天边奔涌而来,匍匐在羊的脚下,像觐见一位尊者。而羊是蹩脚的理发师,东一口,西一口,最终没能啃出草想要的平头。
比羊更蹩脚的理发师是我妈和我姐。她俩挥动着剪子剪羊毛,每只羊都被剪成梯田,还有梯田下数不清的伤疤。我见过一只刚刚剪完毛的羊,四肢瘫软,哆嗦成团。
一直觉得澳洲的民歌《羊毛剪子咔嚓响》是安慰羊的:绵羊你别发抖呀别害怕,不要担心你的旧皮袄,燥热的夏天你不用它……锋利的剪子咔嚓响……只要我们大家努力来劳动,幸福生活一定来到。曲调铿锵,人和羊听了无不欢快。
我爸把羊毛堆在汽车上,拉到省城能卖个好价钱,我想象着,等我们有一大群羊的时候,我爸载的便是一朵硕大的白云,或是一座雪山。
卖掉羊毛,你要什么?我爸问我,算是对我牧羊的犒劳。我说彩笔吧,12色的,最好24色的。画什么?画羊和草原。嗯,那12色就够用了。
其实我还想说:我想画远处的湖水,像安徒生《海的女儿》里说的“在大海的深处,像矢车菊花瓣一样的蓝”。想画小溪里金色的沙粒,想画溪水里闪着银光的小鱼,想画蜜蜂粘满花粉的黄腿,想画马莲花的淡紫……其实我更想说:我想草原永远都是春天和夏天。
好多年后,我给我妈说:我岳父卖了一只种兔,二百块钱。我妈错愕,以至语无伦次,说啥?啥?他爸,一只兔子卖二百,我的一只羊才卖五十。我爸说奇怪吗?那时候,我一个月的工资才七十。
我妈好半天才从这落差的纠结里缓过神来,幽幽的说:我卖了那群羊,买了这处小院……多亏了那群羊!于是我们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怀念我们的羊。
我至今还记得,最初到我家的那几只羊的样子。我姐用画画的颜料在羊的额头点了一个红点,这使它们看起来像戏曲里的昆伶,偶尔咩——的一声,似长叹,无限缠绵。
不爱看鸡汤文,都说有毒,可是发小发的一篇鸡汤文,觉得毒死也爱看。小文里写:突然有种去放羊的冲动,没有流言蜚语,没有爱恨情仇,没有是是非非,没有生活的压力,没有谁对谁错,没有钱多钱少,没有谎言,没有套路,只关心羊在不在。
有一天,我站在单位的飘窗前,那天天特别的蓝,城市里很久看不到这样的蓝天了,蓝天上一朵朵白云从天边飘来,像我家的羊群,摩肩接踵向我奔来。似乎在马上扑进我怀抱的那一刻,却又越过我的头顶,奔向更远的天际。它们去哪?去天堂的牧场,谁在哪?我爸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