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孟子凯家的斜坡下来,有一条只容单人行的小径。但该小径大抵只有从马路上路过时瞥两眼的缘分。夹道的花草越过了小径掩映在一起,倘不是刻意留心,初次过路者不会知道这有一条可行的路。小径完全是被人踩出来的,但到底是哪些人并不清楚,因为它和人们必需的交通并不交涉。
孟子凯和父亲放羊经过了那里,父亲告诉他:是阎王派来的人走出来的。孟子凯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母亲死的时候,一支敲着锣,打着鼓,吹着号的队伍从小径走出来,随后绕着母亲的棺材演奏着怪异的音乐。那声音如同从幽幽的山谷里传来,孟子凯感到很瘆人,但又忍不住驻足去听,仿佛它有莫名的吸引力。孟子凯随父亲参加过别的葬礼,都曾见到过这支队伍,他们突然从一条路走了出来,敲着锣,打着鼓,吹着号,好像看到他们的时候才注意到那个方向有这样一条路。他们并不受到主人的招待,好像不被发觉一样绕着棺材演奏了起来。到了吃饭的时候,有专门为他们准备的桌子。他们的吃相很难看,狼吞虎咽。吃罢,摆弄着手中的器物:将金黄色的小号擦的锃亮,细心地拍掉鼓杵红缨上的灰尘。葬礼维持一周,第七天,他们跟在抬棺材的队伍的后边,将音乐演奏的震天响。可奇怪的是,孟子凯从来没留意到他们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或者说,当他再对这支队伍的去向产生好奇的时候,往往在葬礼的风波平息之后了。
每次路过小径,孟子凯都感觉有些心悸,又一边兴奋。他曾随邻居鹏鹏一起去过一次,鹏鹏说,想知道一些大人瞒着的事情。小径里面的树木很稀疏,间隙里便填满了齐小腿的杂草,让人看不到地面。但树木都莫名的高而直,不像自然中野性而随意生长的植物,好像它们是有意挺直了自己的躯干。繁茂的枝叶在高空连成一片。小径的另一面有一座大山,踏入小径后不久就能看到,一直连绵到小径的出口。从高的地方看这座山,发现它在沿小径垂直往后的地方还有极远的延申。有这座大山的存在,兼以高空中连成一片的枝叶,小径往往笼罩在一片阴沉的氛围里。大山裸露着灰白的躯体,很高的地方裹着圆润的阳光。它的表面是圆滑的,好像已经被剥去了一层什么。孟子凯从小径中快步地走过,视线掠过光滑连绵的山和幽远的树林。就在那稍微开阔的地方,小径边的一颗小树,树杈上挂着一件红衣服。衣服很厚实,经过了风吹雨打日晒,仍然保留着重重往下垂的质地,红的还很艳丽。鹏鹏说,这件衣服是他姐姐结婚时挂在上面的。结婚怎么会走这条路?鹏鹏说,他姐姐已经死了。地上散落着一些纸钱,它们陷在湿软的泥土里,碎的不成样子。让人想到是让一双穿着高跟鞋的脚刻意捣碎的。临近出口的地方,就能看到房子,很难辨别有没有人住,但是门口有兀自觅食的鸡。屋子都是黄土砌的,每一栋都很小,有些门敞开有些关闭,没有窗户。朝里张望,黑咕隆咚一片。也从来没有听到过人活动的声音。树林幽暗的阴影里,树立着好些四方的石柱,大概半人高,却是空心的,因为可以看到有些石柱的一面被揭开了,里面有镂空的空间,像是为了贮存某物。石柱的颜色黝黑,表面凹凸不平,显出一种金属的质感,像是屋檐下被雨水浸湿的大理石的颜色。
这样说来,小径里应该是藏着一些秘密的。孟子凯先从石柱问起。父亲告诉他,那些石柱,其中的一个就是属于自家的。他说,母亲可能会在里面歇歇脚。石柱里面和地底一样,常年阴湿,阴气重,死去的人喜欢的。至于那些土转砌的屋子,父亲说,在很古老的时候,诸如办丧事敲锣打鼓的人就住在里边。那时的人们社会结构简单,生死都有个定数。一辈子下来,耕田的耕田,修锁的修锁,做家具的做家具,地下的人就不避讳,在鲜有人迹的阴暗角落安了房子,哪里有人去世,就赶去哪里。父亲说,这一切在家中的族谱里都有记录。孟子凯觉得很惊奇,回想起路过时看到的场景,心里久久不能平复。他顿了顿,又想起鹏鹏姐姐的事,刚一开口,父亲照着他的额头重重拍了一下,说:“哎哟,这事可不能提哦!”又一面担心的往堂屋里看去,堂屋里是用来供奉祖先的壁龛,母亲的黑白相片是新近挂上去的,在右边低矮的角落里。孟子凯稍稍仰头就能看到,就像看向生时的母亲一样。孟子凯自然不敢多问了,但这一事的分量在心中被定性了,想到那件挂在树杈上的红衣服,孟子凯不禁寒战。
母亲死前闹了癫狂。那天她从浴房里出来,一丝不挂,全身通红,身体朝上升腾着蒸汽,彷佛被煮熟了一样。皮肤上有深一块,浅一块的斑,再细看,后背和四肢上的皮肤如同坏死了似地脱离了身体,翻开来,如同更新迭代的白白地角质。她用刚煮好地沸水烫自己,在浴房里的十几分钟,一声不响,间或有哗啦啦的水声。出来的那一刻,孟子凯就哭了出来,他叫来父亲,父亲却很平静,他那时总说:你母亲要走了。就好像他预见了这一切一样。孟子凯还见到母亲将蛹动的蜈蚣放到嘴里,久久地咀嚼。那时,母亲只对一件事情十分痴迷,也只有这件事能让她长久安静下来。她喜欢在离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用一根随便捡来的短木棍凿筑起的田埂的竖直面。田埂上的土壤很紧实,走起路来很放心,底下却是松散的,只是靠泥土的量累起来的。短棒戳进去,干燥的土就碎掉,浠沥沥的往下流。母亲一边狠命的捣鼓,嘴里一遍嘀咕:“把它掏空!把它掏空!等他走过来的时候就从上来掉下来。”说着,间或狂笑起来,彷佛这是一项指日可待的工程。泥土里住着好些没有眼睛的小的昆虫,短棒将外面一层氧化的土壤捣碎了,上面露出一个个的小孔,无眼的小虫惊慌的逃窜出来,母亲迅速用手指按住,放到嘴里咀嚼。又继续捣鼓,一边念念有词。母亲一挖就是一天,白天大家不理会,她营养的补给是柔软的蠕虫和有外壳较坚硬的蜘蛛。天色暗了,孟子凯先来叫她回家,她露出惶恐的表情,好像对孟子凯不理解她的工作而感到惊奇。她看看孟子凯,又看看面前被挖出的大洞,似乎在肯定自己的工作没有出错。她不敢相信为什么孟子凯要打扰她。她披散的头发像个疯子,癫狂以来,发质愈发枯槁,像是田埂边角发黄的草。她对孟子凯说:“你好生不懂理,你被屋里那个老东西哄骗了。生活是自己的事情,你不听自己的,就要听别人的。”孟子凯没办法,就回去通知父亲,父亲走到她的身边,她都浑然不理会,彷佛没有看见。父亲攥着她的肩膀,她被控制了似的变得僵直,在父亲的引导下一点点挪回家中。短棒从手里滑落,留在田埂上。
母亲死的时候在下午,孟子凯已经记不得为什么母亲会死在床上了。脏兮兮的黄色阳光,好像液体一样从窗户流进来。母亲挣扎着仰躺在床上,面颊和眼窝深深的凹进去,骨头突出的部位晕着一圈黑,好像已经死了好久。孟子凯那时才反应过来,这一段时间来,母亲瘦了好多。粗糙的蚊帐好像结了一层蜘蛛网,变得灰蒙蒙的,同样让人感到脏兮兮。母亲僵硬的张着嘴,从里面涌出臭气,牙齿染了一层绿的颜色,这当然是长期生吃昆虫的结果。那天的昆虫好像特别的多,孟子凯回想起来,仿佛母亲睡着的整张床都萦满了蚁虫,让人起鸡皮疙瘩。实际的情形也许不是这样,现在那张床还原封不动的摆在房间,干燥发白的木头支柱和床板,除了蒙了一层岁月累积的灰尘,没有任何虫蚁的痕迹。下午阳光的照射下,甚至显出一种宽慰人心的安详。彼时的恶心是怎么回事?但孟子凯并不觉得那些蚁虫是来吞食母亲死掉的血肉的,它们是来祭奠母亲的,孟子凯始终这么认为。
父亲张罗了丧礼,全村的人都来参加。村里的人就是这样,平素没有交际的“熟人”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理由就可以聚集起来。敲着锣,打着鼓,吹着号的队伍从那条小径赶来,一直进入摆放母亲棺材的堂屋,白宴也是在堂屋进行。好像有一条特殊的通道去往母亲的棺材,他们径直穿过了熙攘的人群,在母亲的棺材前稍稍停顿后,重新有秩序的奏响音乐,绕着棺材走了三圈。音乐声盖过了一切,拜参的人只好提高声音,加快了敲木鱼的节奏,念叨着那本纸张发黄、从右向左竖着排列浓墨写就的文字的书,经文像歌曲一样悠扬地夹杂在中间。来参加丧礼的人并不注重显示尊重,他们打着牌,猛抽烟,大声喧哗,等待着饭菜,吵得人心里不安宁。当怪异的音乐声和阵阵抑扬顿挫的经文掩盖一切,在堂屋扩散开来的时候,孟子凯感觉自己进到另一种境地,那里的光线昏暗,树木如同有灵魂似地躯干有意笔直,一个个脚不着地,衣着破烂的魂灵游荡着,躲进石柱里边。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好像又听到了她的声音,她恶狠狠的,却是在劝慰自己,孟子凯听不清她说的话,但他隐约记得母亲和自己说过关于“生活”的话……有人在身后猛的打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孟子凯惶恐的回过头,父亲的手臂又挪到了自己的肩上。他平视着前方,好像看到了和孟子凯一样的景象。孟子凯不敢吱声,音乐和经文,渐渐缓和了下来。
晚上要守灵,堂屋会彻夜亮起红晃晃的炭火,孟子凯睡不着,就跟随父亲一起守在这里。两摞纸钱摆在一旁,盛煤炭的锅里还有搭成圆锥形的纸钱冉冉地燃着。拜参地师傅要间或念叨一段,较之白天地念诵,他的语调更加的神秘,让人心里发寒。他紧闭着眼睛,眼角两侧积起了松软的皱纹,佝偻着身子,摇摇欲坠似地前后晃荡。演奏音乐的队伍也还在,于炭火旁坐成一团,鼓着眼,绷着脸,一言不发。手里还攥着各自的器物,但不再吹奏了。棺木上摆放着母亲的遗像,是未癫狂前的样子,孟子凯觉得黑白照片上的母亲很漂亮。孟子凯觉得棺材太大了,火光映在它的一侧,就无法越过更高处的阴影了。母亲在里面,身子之余,还留出很多吧?父亲向火里继续添放着纸钱,拜参的师傅停下的时候,就迎上去招呼人家休息。孟子凯对面,演奏队伍的成员依旧鼓着眼,绷着脸,一言不发,紧紧攥着器物。
“人死之后,体积会变大。那才是人原本的体积。死了,就再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对面的鼓手突然开口。但孟子凯觉得这话是他们其中任何一个说都是合理的。
“为什么会变大。”
“因为人会自然的把许多东西压在身体里。一死,就一股脑的翻出来,有时候连着肠子和内脏一同从肚皮破出来,流出恶心的脓汁。”
孟子凯没有回答。
“你母亲更加是这样,我们还在担心这口棺材会不会太小了。有很多的虫子爬了进去,我看这口棺材是岌岌可危的,不信你听。”
拜参师傅正在喝茶。纸钱是新添的,在火焰的舔蚀中发出滋滋声响。没有人再说话。孟子凯凝神去听,他想努力听到棺材里面的声音,仿佛有节肢动物的触角摩擦着棺木的内壁发出轻微的声响,又好像这声音是自己有意建构出来的——,拜参师傅起身,转而又念起了经文。孟子凯收回心神,看向对面,他们依旧鼓着眼,绷着脸,一言不发,紧紧攥着器物。
孟子凯决定独自走很少走的那条小径。他背着书包,故意绕到距离家更远的那条路,经过该小径的时候,便转了进去。身子擦过生长繁茂的芦苇叶,小径逐渐开阔起来。进来就能看到一些竹子:正如农村住宅一般的规划,那些黑咕隆咚的土砖屋,屋前或屋后也都栽上一些竹子。光线昏暗,竹子质地光滑,其叶身原本翠绿的颜色变成墨汁般的黑亮。屋子的庭阶也是由黄泥抹就的,覆着一层永远清扫不净的尘粒,简陋至极。庭院上,一只鸡慢条斯理的踱着步子,专心致志地观察着地面,间或将锐利的喙伸进凝固了的黄泥里。孟子凯走上庭阶,向鸡靠近。一道声音突然传来,喝道:“小心!有蛇!”孟子凯暂住了脚,回头,是一个扛着锄头的男人,男人松弛的汗衫退到了胸膛下面,露出黝黑结实的肌肉,显出硬朗的骨头。男人走到孟子凯身边。再看向眼前的鸡,它突然僵直了身子,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将它扼住似的。它机械的打开了上下两瓣喙,从中居然伸出了信子,一只滑溜溜的小蛇探出了身子。鸡还在走,但似乎是随着前头的蛇的主导。小蛇仿佛是通了性的,略微扭转身子,朝孟子凯所在的方向有规律的吐着信子,好像在掂量。“这种蛇就是以寄生的方式生存的,怪阴险,怪恶毒。别看他们小,再大的动物:野猪,成年的狼,都要栽在它手里。”男人抽起了旱烟,解释道。孟子凯只觉一缕冷汗流到了心脏里,鸡皮疙瘩一阵一阵。
男人引着孟子凯。他不怎么讲话,只问了一句为什么要一个人走这条路。孟子凯说,心里不安定。男人哈哈大笑,说,你很有野心。男人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修理道路。一路走来,看到一片片火焰焚烧的痕迹,土壤覆着焦黑的木炭灰,其上伸出密集的短而挺的茎,脚掌落上去,感到它们节节短下去,很干脆。道路两侧也被锄头翻动过,野性生长的花草倒在了两边。走到了那个稍微开阔的地方,小树杈还在,表面被烧得黑糊糊的了,但是挂在上面的红色衣服还是原来的样子。
“细妹啊,你还是老样子。”男人望着仍然鲜艳的红色衣服,感慨的说。
孟子凯猜到了一些事情,但他还是忍不住问:“细妹是谁?”
“是我老婆。”
孟子凯感受到一种伤心的气氛,不再说话。
“细妹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她是永远不会屈服的。但是这个世界是这样险恶,人们一个接一个的跪了下来,把头伸进圈狗的链子里,她还是直直的站着。后来,没有链子人们反倒活不了了,人们一边往更大的链子里挤,一边拿她出气。他们鞭打她,朝她脸上吐唾沫,撕烂了她的衣服,极尽羞辱,但她始终直直的站着,眼窝里湿湿的,淌着泪。她就是在屈辱中死去的。”
“但是啊,现在,一切都要变了,你看,山那边有烟,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孟子凯朝山的那头望去,果真有滚滚白烟从上面升腾起来。它们徐徐地旋上天去,又和白亮的天空融为一体。仿佛这些烟本身就是天空落到地上的更重的部分,现在又重新回归到天上去。
男人突然照着孟子凯的后脑勺猛地拍了一下,孟子凯怯怯的往后看,发现他平视着前方,像是预料之中的什么东西出现了。他把孟子凯拉到了路边。远远地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还有曲调怪异的小号,那支队伍从孟子凯相对的方向走来,男人早已为他们让好了路。队伍的最前面,是一位身着红衣的女人。她穿着高跟鞋,走得很慢,小号和锣鼓在后面一刻不息的响,很是热烈。他们越来越近,男人攀在孟子凯肩上的手颤抖起来,望向他的脸,他像个小孩似的显出一幅哭相,鼻子拼命吸着,下巴不住的颤抖。女人从身边走过,男人用力抹了一把眼泪,哭号着追了上去,要扯住女人身后的衣角。伴着哭腔,他尽情喊着,“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可奇怪的是,虽然他们同时出现在视野里,可仿若置身两个平行的空间,男人和她重叠在一起,却挨不着她。追了一段路,男人停下了脚步,手里多了一件红色的大衣。他呆呆地站在路中央,眼睁睁地,看着女人身影渐远。孟子凯也凝神看向远去的女人:红色大衣褪下了,贴身的粗布白衫破破烂烂的。她的头发蓬乱,发质枯槁。背影,好像母亲。女人和演奏的队伍在道路上消失,可过了一会儿了,音乐又远远的传来,他们出现在道路左侧的树林里,游走在一个个石柱间,走过的路,短而挺的茎依然竖立着。几番徘徊,女人停在了其中一个石柱旁,队伍演奏的愈加热烈。女人的身体突然鼓胀起来,仿佛要从身体里涌出其他的什么东西。一对手脚如同拼命充气的皮球,脸庞肿起来,五官越来越小。“这该多么快活啊!“男人突然感慨。但孟子凯却感觉,这具肿胀的肉体,一碰触就会感到疼。演奏的队伍中的两个鼓手停止了挥动的鼓杵,上前将石柱面对着孟子凯的那一面打开,顷刻,密密麻麻的蚁虫涌了出来,仿佛一团黑糊糊的流云。蚁虫向女人的身体靠近,很快在其身体表面覆了厚厚的一层。女人皮肤的可见在一点点消减。看到这一幕,孟子凯直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卡住似的,热流直往眼眶涌,他木讷地绷紧了脖子和脸庞的肌肉,仿佛要卯足了劲喊出:“母亲!”女人拖着臃肿的身子,将自己一点点塞进石柱的镂空,好不容易将双肩挤进去,两侧分别死死的抵住石柱的内壁,又费力地挪动双脚,石柱被慢慢的填充。无数蚁虫依旧萦绕其上。两个鼓手又举起了倒在地上的石板,吻合。转身,渐远,音乐逐渐消散。女人和蚁虫,统统不见。树林恢复到原初的一个个石柱,好像一切没有发生过。孟子凯晃了晃脑袋,好像方才画面的记忆正在逐渐消减。
孟子凯跑回了家,他想说话,那些记忆正如同湍流中的泡沫翻涌疾驰,又有刹那便无法捕捉的危险。父亲好像刚劳作回来,穿着汗水浸透了的汗衫,双手紧紧握住锄头竖直的杆立在地面,脑袋一侧倚靠在上面,沉浸地抽着旱烟。孟子凯局促地立在他的面前,急急地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父亲并不抬头看他。
“后山,有烟。”肠子里嚼了半天,孟子凯只说出这么一句。
父亲像没有听见。他缓缓开口:“子凯,你会听爸爸的话吗?”
孟子凯愣住了。
父亲继续说:“只有你听话,爸爸才活得下去。今天出事了,你也看到了,后山有烟。我又遇到了那边的人,他们比以往更加的凶恶:扯我的衣服,羞辱我,好像我背负了全世界所有的错误。妈妈已经是那样了,我也无可奈何呀,你要听爸爸话呀……”
父亲越说越动情,声音逐渐悲戚,好像要哭出来。孟子凯不知所措。父亲的领口整个的掉了下来,显露出了胸膛,是撕扯的结果吗?
孟子凯去邻居家找鹏鹏,叫唤了好几声,没人回答。转悠了一圈,后院的草地上有一个蹲着的背影。这是鹏鹏吗?“鹏鹏,鹏鹏——”念叨着,孟子凯向他靠近。凑近一看,他两手的指间正分别捏着一只拼命挣扎、翻涌着一节节身躯的蜈蚣,继而,他将其中一只蜈蚣放进嘴里,咀嚼了起来。鹏鹏注意到了孟子凯,眨了眨眼睛,仍不紧不慢的咀嚼着,转而将另一只手上的蜈蚣递给了他。孟子凯接过,痴痴的看了会,继而也将蜈蚣放进了嘴里,咀嚼了起来。孟子凯知道,鹏鹏先一步弄清楚了大人瞒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