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五问

说来好笑,读书笔记写成这样真是迫不得已。阅读完毕无人可以交流,又害怕随着时间流逝,所看内容也烟消云散,也枉费了一番精力。虽然想写一篇读书感悟却不知从何下笔,索性就自己追问几个问题,或许可以引出一些深层的思考来。

1.造成包法利夫人悲剧的原因是什么?

“‘在通奸中发现婚姻的平淡无奇’——相信大多数读者对爱玛给予的更多是同情,而不是谴责。爱玛这种有悖伦理纲常的感悟,主要原因不是自身的腐朽与堕落,更多是由于心中憧憬的浪漫情调与真实生活的巨大落差所带来的。而其家庭对爱玛不切实际的培养,社会风气物欲横流的弥漫,才是包法利夫人悲剧的根本原因。福楼拜以凝练质朴的文字,留下了这部具有深刻批判性的现实主义名著。”

这是我在豆瓣上看到的短评,觉得很到位也很中肯,一语中的。原著中也提到,爱玛小时候被父亲送到修道院去。译者李健吾将巴尔扎克在《婚姻生理学》“沉思六”里的话引作注解:“一个姑娘从他的寄宿学校出来,也许是处女,然而绝不贞洁。她在瞒人的秘密所在,不止一次,讨论情人的重要问题,心灵或者头脑(也不见得两者不可兼),必然受害。他进一步指出普通人家进修道院的祸害:‘大革命前,有些贵族家庭,送女儿入修道院。许多人跟着学,心想里头又大贵人的小姐,女儿送去,就会学到他们的谈吐、仪态。这种攀高的谬举,首先妨碍家庭幸福,还不说修道院具有寄宿的一切不方便处。长年无所事事。幽闭的栅栏刺激想象。……有的姑娘,由于过去耽于空想。就想要引起一些多少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的误会。有的姑娘,由于过去夸大结婚的幸福,嫁夫之后,就对自己说:什么,不过尔尔!……’”(看到这里我不由自主联想到三言中对尼姑庵的污名化……)。所以福拜楼创作根基与巴尔扎克的思考是一脉相承的。所以包法利夫人的悲剧,还是由她自己无穷无尽的幻想导致的。她钟情于阅读上流贵族生活的小说,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憧憬和渴望,遇到冰冷的现实,自然跌到最惨。常言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更何况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在梦里演绎的情景,即便是最轰轰烈烈的爱情,也要在烈火烹油之后奄奄一息,由此显出消亡的光景来。“在通奸中发现婚姻的平淡无奇”也就不足为奇,一味追求轰轰烈烈激情永续,最后不是在纵欲中燃烧为灰烬就是耗尽热情直到厌倦和愤恨。

2.应当怎样评价爱玛?

前面引用的短评说“相信大多数读者对爱玛给予的更多是同情,而不是谴责”,我并不能完全同意。因为我对爱玛的看法很复杂,谴责有几分,同情有几分,厌恶有几分,嗟叹有几分。做别人的情妇,也许是当时法国社会的一种潮流,但无论中外,这都是违反伦理纲常的。然而你看到她对自己愚蠢丈夫和贫乏生活的失望乃至绝望,又觉得可怜兮兮,仿佛一只生龙活虎的小鱼被限制在了方寸的鱼缸里,欲遨游却四处碰壁,残酷的命运似乎正在抽走她生命的灵气。或许她的偷情正是对命运的抗争吧,然而遇到的却是两个把她玩弄于鼓掌间的风月男人。这时,她是可怜的,也是可悲的。然而你看她获得所谓的爱情之后,却一味贪图享受,挥霍无度,糊里糊涂地欠了一大笔债,永远只考虑当下的享乐。由此你可以看出她的无耻,虚伪和愚蠢。如何不可恶?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所做为人不耻,也预感到自己会遭受报应。于是当厄运终于降临——债主逼得她走投无路,她四处借债无果,她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服毒自杀,是的,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不愿有人指责她,她去了,一切耻辱、悲怆、背叛就不复存在了。之所以嗟叹,是因为她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做法,带有很深的宿命意味和悲剧性。很多人(包括我)又何尝不带有这种想法呢?我这么评价她完全是从一个冷眼旁观者的角度去评判的,并不能设身处地思考包法利夫人的处境。然而,之所以留给她几声叹息,是因为她就像我们性格的映照一样,为她叹息也是为自己叹息甚至是担忧(也许是自我怜悯)。或许她就是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写照。正如当记者问及福拜楼包法利夫人的原型时,他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自己”。

3.包法利先生是一个怎样的人?

愚蠢、无能、懦弱。我想不出其他恰当的词来形容这样一个可悲的人。你竟想不出一个人该有多么愚笨才会在妻子如此明显的通奸迹象中一无所知。所以尽管福拜楼一再铺垫一再渲染他的愚弱无能,你还是觉得这都是为了包法利夫人偷情一路开了绿灯。包法利夫人自导自演了一出舞台剧,主角就是她自己而已,她活在用谎言编织的爱情的网中。福拜楼仿佛故意把包法利夫人对爱情的渴望对生活的挥霍推到极致,就像用催熟剂催熟了一朵娇艳的玫瑰,你看到它萌芽舒展膨大绽放,耗尽了生命的精华然后死去,变成干枯的花瓣。包法利先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没有他的配合,就没有包法利夫人的悲剧。

包法利先生也曾差一点干出一番事业,然而他那蹩脚的医术只会将一切搞砸,爱玛对丈夫的最后一次希望也破灭了,义无反顾地投向情人的怀抱。包法利先生是可悲的,他的可悲在结尾处表现得更为明显——妻子留下那么多不明不白的帐,他老老实实无怨无悔地还,哪怕变卖家具,也要保留妻子所在那间房的陈设。更可叹的是,当翻看那些揭示妻子秘密的信件后,他居然对爱玛的情夫说“我不生您的气”——“错的是命”。福拜楼借罗道尔弗之口表达了对他的盖棺定论——“罗道尔弗,作为支配这一命运的人,觉得一个人处在查理这种地位,说这种话,未免过于宽厚,简直可笑,甚至有点下贱。”

4.包法利夫人爱过几个男人?

四个。第一个是蜜月期以前的查理(包法利先生),你可以想象刚从修道院出来的姑娘对爱情的美好的幻想——“她有时候寻思,她一生最美好的岁月,也就只有所谓蜜月。”“夕阳西下,人在海湾岸边,吸着柠檬树的香味;过后天黑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站在别墅平台,手指交错,一边做计划,一边眺望繁星。”如此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只有偶像剧里才有吧,当然那个时代没有偶像剧(由此可见不同时代爱情文学对少女的荼毒)。所以查理一开始只是作为带领爱玛走入婚姻生活领路人而已,不能否认爱玛对他是饱含希望的,甚至是爱她的,当然我们知道她爱的最终是她的幻想。然而很快她就发现现实的冷酷——“一个男子难道不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启发你领会热情的力量,生命的奥妙和一切秘密吗?可是这位先生,一无所教,一无所知,一无所期。”“他不会游泳,不会比剑,不会放手抢,有一天,她拿传奇小说里遇到的一个骑马术语问他,他膛目不知所对。”可以看到她受到了多么大的打击!她的青春,她的活力,都要葬送在一沉不变的柴米油盐的生活中了。

第二个是包法利夫人在舞会上认识的“子爵”。这是包法利夫人初入上流社会,当然也是仅有的一次进入上流社会,尽管后来她挥霍无度,极力想为自己配备上流社会的衣着、物品,也始终是一种模仿或是补偿。她与子爵跳了好几段舞,仿佛就沉醉在这春心荡漾、纸醉金迷的舞会里了。她对子爵,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一种迷恋。或者说,她并非钟情于子爵,只是享受被人邀请,被人瞩目,展示风姿的过程。她沉浸在一种极大的迷恋和喜悦中,子爵也是她幻想的一部分。当然我们不能说这是幻想而不是爱,因为哪一种最初的爱不是幻想出来的呢?她对子爵的迷恋融化在舞会中,这也是之后的回忆中,她想到的是舞会的情景,而不是子爵的样貌。

第三个人是风月老手罗道尔弗,这个看清了包法利夫人寂寞难,耐决心要得到她又将她抛弃的小人。他很狡猾,洞悉人心,却让包法利夫人爱他最深。这个人在约定私奔之际不忘以“不愿害你一生”的借口落荒而逃,虚伪至极还要女人对他抱有幻想。最后包法利夫人走投无路找到他借钱,他终于露出了最冷酷的面目——“罗道尔弗的口气绝对冷静,这种冷静就像盾牌一样,掩护抑制下去的愤怒,回答道:‘我没有钱!’”。福拜楼不失时机得点明了世间的真理:他不是说谎。他要是有钱的话,不用说,他会给的,虽然说这种慷慨之举,一般来说,并不愉快:摧残爱情的方式很多,不过连根拔起的狂风暴雨,却是借钱。这一幕写得尤为悲怆,包法利夫人如落水狗般四处求救,低声下气,遭受凌辱,这与当初的快活生涯是多么鲜明的对比。

第四个人毫无疑问是赖昂。这个人没有罗道尔弗的坏心眼,却十分懦弱无用,以至于包法利夫人落难时求助他,他也选择了逃避。他符合包法利夫人对理想男人的许多幻想——他钻研书籍,侃侃而谈,有浪漫气息,带给她欢乐的周四。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包法利夫人还是“在通奸中发现婚姻的平淡无奇”。所以说,人的欲望何时才能满足呢,人的幻想何时能终止呢?

包法利夫人咽气了,她爱过的人是什么反应呢?

子爵当然连这个消息都不知道,萍水相逢的女子,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半夜了,村镇和往常一样,静静悄悄,只有钟响。查理醒过来,总在想她。”

“罗道尔弗整天在树林打猎消遣,安安逸逸,睡在他的庄园;赖昂那边,也睡着了。”

5.怎样评价《包法利夫人》

有人说这部著作是西方之《红楼梦》,我觉得言过其实,《红楼梦》它是绝对比不上的。只是说二者在人物刻画,尤其是心理描写上十分细腻,让人回味。还有的人说“这是迄今为止看到的最好的小说”,我只能说无知者无畏。客观来说,这部小说语言流畅优美,人物性格鲜明栩栩如生,结构井然,是后世小说家模仿的楷模。能把庸人的平凡生活,加工成一部艺术佳作,功力不浅。

以下摘抄几个句子,可见福拜楼对人性对生活的思索,充满了深刻的哲理。

“在他看来,言辞浮夸,感情贫乏,就该非议;倒像灵魂涨满,有时就不免涌出最空洞的隐喻来。因为人对自己的需要,自己的理解,自己的痛苦,永远缺乏准确的尺寸。何况人类语言就像一只破锅,我们敲敲打打,希望音响铿锵,感动星宿,实际只有狗熊闻声起舞而已。”

“可是怎么才能把他甩掉?这种幸福她虽然觉得鄙不足道,不过习惯成自然,或者积恶成癖,她不惟安之若素,而且一天比一天迷恋,也正因为竭泽而渔,幸福反倒成为无水之池了。希望落空,她怪罪赖昂,好像他欺骗了她一样;她甚至于希望祸起萧墙,造成他们的分离,因为她没有勇气做出分离的决定。”

“她怎么会(她这样聪明的人)又做错了事呢?再说,她怎么会天差地错,痴心妄想,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白白牺牲她的一生的?她想起她爱好奢华的种种本能、她心灵上享受不到的种种东西、婚姻和家庭生活的种种微贱、她像那受伤的燕子跌进泥淖般的绮梦、她向往的一切,她放弃的一切、她可能得到的一切!为什么他得不到,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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