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型”源自心理学家卡尔荣格的名词,是指神话、宗教、梦境、幻想、文学中不断重复出现的意象,而这种意象可以是描述性的细节、剧情模式,或角色典型,它能唤起观众或读者潜意识中的原始经验。弗莱也认为,文学起源于神话,神话中蕴含着后代文学发展的一切形式与主题,这就是原型。
运用原型来解读文学作品往往能更深入地理解文本主题,达到观照社会、文化的演进轨迹的目的。比如《孔雀东南飞》结尾的两家求合葬,梧桐树枝根盘错,相向悲鸣的鸳鸯等。我们就可以推导出一个完整的文学原型链条,从《搜神记•韩凭夫妇》结尾,再推到南朝乐府《华山畿》的故事,还可以推到《梁祝》的合葬化蝶,我们会发现合葬、鸳鸯、梧桐往往成为了中国人对于美好爱情的原始话语。
在原型探究中,我们往往抓住一些相似的情节、意象或者主题,当我们进行原型探究,文化寻根的时候,我们就能拓宽学生知识面,使学生懂得文学自身继承和发展的关系。从原型意象构成的深层结构中发掘其古老的人类母题,在纵深的历史空间中感受其厚重的人文关怀,破译其经久不衰的魅力。
雷雨——意象“原型”
“雷”是一种常见的自然现象,古代人们往往认为雷是一种神秘的现象。当人类在面对无法解决的问题时,就会产生是否存在一种强大的神秘力量可以支配世界的疑问,对它产生了猜测与畏惧。
“天空黑漆漆地布满了恶相的云,人们都像晒在太阳下的小草……以后闪电更亮得蓝森森的可怕,雷也更凶恶地隆隆地滚着,四周却更深深地静下来,偶尔听见几声青蛙叫和更大的木梆声,野狗的吠声更稀少,狂雨就快要来了”
“雷雨”在剧中形成了象征变革现实的伟大力量,风雨前的征兆、摧毁黑暗的热望、对光明未来的热烈追求。当四凤在鲁侍萍的逼迫下发誓:“如果再见周家的人,让天上的雷劈了我”时,雷声轰轰滚过;当四凤违背誓言,扑入周萍怀抱时,雷声大作,一声霹雳、大雨倾盆。在曹禺的笔下,雷具有超乎人类的神秘,评判一切,消灭一切罪恶,成了最公平的审判的执行者。这正是最古老的雷神的原型。
“雷”成为了这篇话剧中的判决者,施与人类处罚的唯一意象。四凤、周冲被电死,其实也是雷雨对他们的处罚。周萍的死、繁漪、鲁侍萍的疯、鲁大海的出走也都是发生在一个雷雨的夜晚。所以雷、电代表的是掌控世界的主宰。当一夜雷雨之后,该得到惩罚的都得到了惩罚,一切都有了公平的判决。
乱伦血婚禁忌——命运结构原型
在历史演进中,人类逐渐认识到血婚带来人类体能与职能的低下。乱伦不管是在古代还是在现代,都被认为是违背伦理的大忌,都是要遭天谴的,其实这是人类在进化中对自身繁衍的原始经验的积累。近亲繁殖代代劣质。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凡是家族乱伦的几乎无一例外导致家族的衰微和毁灭。如《俄狄浦斯王》《红楼梦》《喧哗与躁动》《百年孤独》《源氏物语》等等。
《雷雨》剧作中周家大少爷周萍与后母繁漪的乱伦,周萍和同母异父妹妹四凤之间的乱伦,似乎在这部剧中纠缠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乱伦情节。而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王弑父娶母,也出现乱伦情节。这两个人物身上关于乱伦最大的相似性在于造成乱伦的原因。俄狄浦斯王当接到神谕的那天起,便极力地逃避,流浪他国永不回来。但命运如此捉弄,在不知情下杀死了自己真正的父亲,娶了自己的母亲成了忒拜的国王。从此乱伦成为了俄狄浦斯王的宿命。而《雷雨》中,周萍爱上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四凤。乱伦也成为了周萍的宿命。严格意义上说,他们的乱伦都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产生的,都是命运使然。
而人类面对命运的不可抵抗时往往展现的是一种永恒的迷惘。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犯下了罪,这些无辜的人们在主观上是完全无罪的。但在面对命运的不可抗争性的时候,两者表现却有所不同。俄狄浦斯王面对因为自己的乱伦降下的瘟疫灾祸,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同时要求自己的臣子放逐自己,来进行赎罪,挽救处于灾祸和瘟疫的国家。他是一个将国家和臣民放在第一位的充满悲悯情怀的英雄,他勇敢、善良、孝顺。可以这样说,俄狄浦斯王并不是消极的等待命运,而是展开英勇的斗争,这就体现了对人与命运抗争的赞美。周萍恰好相反,他懦弱,自私,只能用自杀来进行救赎不过是一种逃避。两人都有原罪,但一个是通过受难和放逐的形式关心着自己的种族和人民。一个则是通过自杀的方式,通过毁灭完成救赎。另外从文学悲剧来看,死亡是难免的,死亡来临的时间并不重要,关键是看你在死亡面前做些什么。人类在不断地抗争和自我救赎中往往体现了人性“崇高”。
所以我们人类试图用理性与科学认识世界、改造世界、拯救自身、思索前途和命运时,所有努力带来的结果却是精神家园的荒芜、生存境遇的杂乱无章,人的生命的稍纵即逝以及宇宙的伟大与浩渺,所以我们人类对命运应该保有有一种敬畏的意识,人在命运面前永远是迷惘和束手无策。
弃妇复仇——妇女命运原型
繁漪在这部剧中具有鲜明的性格,极端、彻底,敢爱敢恨,有那种可以摧毁一切的原始的“蛮力”。她的性格极端的压抑又极端的报复,逼到绝路忍无可忍。她受过一点新式教育,但生活依旧是旧式女人,在周朴园的世界里,她根本得不到想要的爱。她敢于反抗,犹如困兽犹斗,充满生命力。她最后还是在“宇宙这口绝望的井”中挣扎,无力拯救自己。曹禺先生自述对蘩漪是怀着尊敬的心情来哀悼这个不幸的女人,因为她有一颗美丽而强悍的心。不顾一切的“报复”成为了繁漪的形象标签,她引出鲁侍萍,逼使周萍、四凤走上绝路。
在希腊神话中也有一个类似的形象,复仇女神美狄亚。美狄亚为了爱人伊阿宋杀死自己的弟弟,偷走父亲的金羊毛,背叛自己的国家。同样以爱情至上,为爱宁愿牺牲一切,但最后同样被自己认定并付诸一生的爱情所抛弃,成为了一个弃妇。于是她们爱的世界崩塌了,剩下的只有复仇。
不管是繁漪还是前面谈到希腊神话中的美狄亚,她们都生活在一个男权的社会,女性成为了男人附庸。她们都生活在没有人道和不幸的时代,她们的人性都过于压抑,就要寻找自我人性的伸张与解放,她们被逼得无路可走时,自我意识觉醒了,强大的原始生命力也复活了,她们在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的屈辱命运后,以一种决绝的态度,以一种不甘示弱的姿态来与当时的社会抗争。为了维护爱情的纯洁和忠诚,与大男子的特权进行了坚决地,残酷的斗争,也谱写了一曲感人的悲歌。所以我们看到了女性意识的觉醒和人性的自我解放。
原罪与救赎——基督精神原型
“原罪”和“救赎”都是基督教的基本教义,“原罪”是指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的罪过,是人类世代相传的罪过,也是人类一切罪恶和灾难的根源,只能够靠上帝的救赎;而“救赎”是指上帝派遣他的儿子耶稣降生,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担当了世人犯下的罪恶,使凡信他的人都得到救赎,灵魂得到拯救。
在这个话剧中无论好坏,无论男女,无论老少,结果是死的死,逃的逃,疯的疯,只留下该死的没死,该疯的没疯,该呆的没呆的周朴园在人世中痛苦的挣扎。他因欲望犯下的罪,得到了惩罚。妻子发疯,儿子自杀和逃走,只剩下一个人忍受悔恨的心灵苦难,忍受无亲的孤独煎熬,担戴着沉重罪负。周朴园就是一个孤独的背着沉重的十字架独自赎罪的基督徒。
读了《雷雨》之后不难看出,《雷雨》中的人物命运安排和剧情的安排都渗透着基督教精神,尤其是“原罪”和“救赎”。戏剧的大多数场景都选择在夏天,高潮也是在一个雷雨的夜晚。序与尾声却选择在冬季,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 出现了一个道会医院,几个修女,一本圣经。大雪代表的是世界一片洁净,已经没有了罪恶,圣经代表的是基督的精神,一切都得到了救赎。曹禺把剧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们,不过是剥去他们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即原罪,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
墨雷曾说“天才的戏剧家自然地表现出潜藏在原始萌芽中的戏剧潜力,于是写出了同样类型的戏剧杰作。这样的杰作之所以能跨越时代,就在于它们能唤醒几千年来沉睡在人们心灵深处的情绪潜流。”其实文学原型就是解读文学的语言密码。文学就像一只美丽的鸟儿,它有华丽的羽毛,它有翅膀,能带着我们飞。而好的文学作品能带我们飞得很高很远,而具有原型的文学作品则能带我们回到到人类精神的故乡。当一个原型在向我们说话时,实际上是同时用一千个人的声音说话,这也是《雷雨》拨动我们读者心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