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四晚上,作为一个上班族,本该在踌躇满志、摩拳擦掌迎接周末的到来,我却在火车上。
夜慢慢浓起来,像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苍茫大地。透过车窗,渐渐看不见车窗外偶尔闪过的村屋和野地里零星的火,到最后只剩下自己和自己对视,伴随着广播里说“欢迎您乘坐王守义十三香号动车”。
此行是回老家奔丧。
昨夜临睡前,发现手机有几个未接来电,一看是我爸的,立马有点慌,大半夜的,没事他不会接连打几个电话。正要回过去,他又打来了。接通电话,年过半百的父亲在电话那头哭着说:“你明天请假回家吧。”我一听他哭,咯噔一下,赶紧问咋了。他说“你小哥没了”。我一时有点蒙“你说我小哥还是小姑啊爸?”因为怎么也不会把这事跟年富力强、刚过30的堂哥联系起来。我爸在那边带着哭腔说:“你小哥,强。”我赶紧问“咋回事?”我爸说“现在我也不清楚,发现时是5点了,倒在卫生间里。”我爸接着说“你跟你姐商量下看坐一趟车回来,不然还得跑两趟接”。
挂了电话,我赶紧打开12306。十点多,还好,赶紧定了第二天下午回老家的动车,顺便买了周六晚上回上海的车票。
一切妥当,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合眼。我再一次在心里捋了捋这几年过世的亲人名单,这一次,这名单里又加了一位,而且是最年轻的。
2、
12年前——提起这个数字我都觉得不可思议,12年了啊,居然已经12年了——我上高二。在教室里,我被老师叫走,说家里来人让我回去一趟。我并没被告知家里有什么事,我带着不好的预感走出教室,却怎么也想不到从此走进了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没有了妈妈的世界。一个16岁的农村女生,那时候对于整个世界的认知可能也就是家和学校。我独自坐在公共汽车上眼泪止不住,想所有可能发生的不幸,唯独没有想到失去了至亲。是真的想不到,16岁的人,那时候虽然已经见识过父母的脆弱,但绝对会坚信父母会一直陪在身边。
12年的风风雨雨过去了,我还记得最初几年夜夜梦见在找母亲的情形,也记得好多次自己大喊着“妈妈”醒过来,枕畔已湿透。
妈妈去世三年后,大年初四——那时候我们已经没有了家,曾经的家只是个盛满回忆的伤心之地,我们宁愿在外面租别人不用的小屋也不回去了。何况那时候我在外上学,姐姐在外面工作,我们俩也就过年回故乡和父亲团聚,妹妹那时候已嫁作人妇——我和爸爸在离家不远的一个镇子租房过年,半夜我爸突然被手机吵醒,我被他激动的问“咋搞的”的声音吵醒。他挂了电话,带着哭腔对我说“你姑父没了”。爸说他感觉头难受,血压升高。彼时冬夜乡下早没了公共汽车回我们家乡那个镇子,我劝我爸再睡一会儿,等天亮我们赶第一班车回去。
农村过年时按传统要去亲戚家走动,小辈拎着肉、酒、糖等先去长辈家,叫“拜年”,长辈再拎着可能相同的东西去小辈家,叫“回年”。一来一去,可能长辈家的东西并没有增加,小辈家的东西并没有减少,或者是自家的加多宝变成王老吉。这种看似徒劳的走动,却是常年在外打工的农村人为数不多的亲朋好友凑在一起互道一下这一年的辛苦和收成的机会。
我的姑父就是在去给自己二女儿家回年归来后出的事。岳父去了女婿家,被亲家劝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况且我姑父本就爱喝酒爱热闹。亲戚之间经常拿出来说的事就是我小时候他来我的奶奶家拜年,也就是他自己的岳父母家,喝酒喝大了,跟人在酒桌上吵起来,抄起刀将自己的小拇指剁掉了。姑父在女儿家喝醉了酒,不能开车,女婿女儿带他开了车回来。到家后,别人都下了车,他在车里酣睡。家里人想着,他想睡就睡吧,也没叫他下车去床上睡。等到晚饭点了,姑姑去叫他吃饭,这才发现他已不省人事。等我回了家,见姑姑一遍一遍哭着说:他这段时间感冒了,去莹莹(她二女儿)家前还喝了头孢,我一直交代说不让喝酒,他就是不听啊,喝吧,这下把命都喝没了……也就是从这里我才知道,网络上那些说头孢加酒要了人命的悲剧都是一个个现实的生离死别。
这几年我一面自觉已看破生死一面又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地活着,生怕半夜里手机又突然急促响起。
再后来,是我的二爷,得癌症去世了。我没见过他,只是听姑姑讲临终前去看他,瘦的皮包骨。
之后,是我的大堂姐。那天是个周末,我给我爸打电话问他在哪,他说火车站。问他干嘛去了,说是我大伯家堂姐出车祸了,他和大伯他们一起去她在的城市处理后事。堂姐比我大十来岁,我小时候她嫁到离家500多公里外的异乡。我对她的印象是她清脆的笑声,印象中总是人未至笑声先到,还有就是堂姐长的很漂亮,在我们乡下罕见的皮肤白。关于她的去世,我也不知道具体,只是偶尔从家人口里听来支离破碎的片段:那天是喝醉了酒,一个人开车与别人撞车了……去世时刚40来岁……儿子叛逆与她不亲近……由于老公和孩子跟娘家本来就不亲甚至有误会,加之隔了那么远,堂姐去世后,她的父母,我的大伯父伯母,从此也就没了她在人间的牵挂,这个人像是桌上的水,天地间的风,就这么消散了。
再后面,我的奶奶,80多岁去世了。这个岁数倒也是喜丧。奶奶去世前几年,由于中风导致老年痴呆,已经认不出我们。同样八十多岁的爷爷照顾她,去哪里得牵着她,怕她摔倒。我们回家去看她,走时她会像个小孩一样眼泪汪汪拉着你,要跟你一起走,只好放大音量跟她说“我们不走,等下就回来”。
3、
在老家,我跟刘律师平静地诉说这几年因为自己在外读书跟堂哥为数不多的接触。讲到他是那么爱折腾,当兵复员回来,去了邮电局,送报纸送物资,他脑袋活络又能吃苦,顺便卖起了化肥种子,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活泼喜笑的人。他那么努力的想要生活的更好,他还有一双刚上小学的儿女,年轻的妻子,要靠他养老的老父老母,好强的他怎甘心自己刚过30的生命就这样被收走?一个人明明在很努力地生活,然而突然有一天,命说没就没了,甚至来不及跟妻儿老小告别。讲到这,我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了。
上苍像一个冷酷的农夫,挥舞着他那把泛着冷光的铁镰,审视着这世间如稻穗草木的众生,一不小心就削掉了他们的半截枝叶或整个脑袋,才不管他是否成熟到了该收割的季节,也不管他是否有留恋或是被留恋,就这么收走了,收走了,只留给活着的人不得不咬牙撑住的漫长岁月。
那死去的人,他们的魂魄在那漆黑苍茫的冥界独行。世界是永远也走不出的夜,野地里走啊走啊,没有尽头,连野火的一丝光亮和温度都没有。听不见亲人的呼喊,他们在那野地里、黑夜里独行…
办完小哥的丧事,我和刘律师、姐姐开车回上海。他们在我之后开车从上海回来。深夜12点,姐姐在后座睡着了。我睡不着,陪喝着红牛的刘律师一路疾驰在回上海的路上,我们的车像一艘船,安静浓稠的夜是那无边无际的大海。为了解困,刘律师打开了收音机。汪峰的声音像是风,突然充满了整个车厢,他唱着“当我想你的时候“。安静的夜,异乡的路上,奔丧归来的人,瞬间被这首歌击中。我们打开手机,循环播放这首歌,声音开到最大——
生命就像是一场告别,
从起点对一切说再见。
你拥有的渐渐是伤痕,
在回望来路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