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孙女把土捧起来，然后一点一点洒在我的身上。大孙女站在一旁，脸上看不出悲喜，我不知道她对我的死是怎样的看法，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了。总之，我再也不会去蹭她的脚了。

小孙女：“姐姐，我们为什么要把它埋起来。”

大孙女：“因为它死了。”

小孙女：“死了就见不到了？”

大孙女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她淡淡的看了小孙女一眼，说：“就跟奶奶一样，埋在了土里，你就再也见不到了。”

小孙女不再说话，她哭了。

透过她们，我似乎看到了奶奶的影子。

我刚断奶就被主人拿去丢掉。我以为我会死掉，死在这个冰冷的冬天，可是没有。婶子捡到了我，把我带到了这个家。那时候的大孙女还在读小学哩，大孙女很喜欢我，每次见了我都不免要逗弄几下。婶子把我捡了回来，可却没有心情管我，她是非常不喜欢猫的，可奶奶喜欢。奶奶说，我们的见面是一种缘分，就像一条线，把我们连在一起。

奶奶是一个善良的老人，全家人只有她记得每天给我喂饭，虽然她始终不肯抱我，但允许我去蹭她的腿，也允许我在寒冷的冬天躺上暖暖的炕。大孙女和我一起长大，但成熟的比我更快，渐渐地她便不再喜欢我了，每当我躺上炕，她的眼中就露出厌恶的神色。没过几年，小孙女也来到了这个家。我又有新的玩伴了，小孙女从来不嫌弃我。她最爱的事情，就是抱着我，一下又一下的摸着我的毛。奶奶常说她有三个孙女。

我喜欢夜晚，午夜时分，我常常爬上屋顶，在村子里飞檐走壁，在黑夜中愉悦的叫唤。婶子说：“这‘春天一到，猫就乱叫。’还真是个理，这猫在晚上的叫声啊，跟鬼喊冤似的，吓死个人。”她们说，我的夜间游戏打扰了她们的好梦，婶子和大孙女渐渐对我不喜。

婶婶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她忙的时候不敢有人打扰，可我偏不识趣走过去蹭她的腿，告诉她我饿了，她不理我，我便大声的叫起来。

“狗杀的东西。”她怒不可遏：“吵什么，烦死了。”说罢就要打我，奶奶在炕头烧着火，她大声呵斥着。

奶奶：“干什么呢？猫蹭你，是亲近你呐，打它做啥？自己的事做不好就怪猫头上了？”

奶奶又一次把我从婶子的手上救了下来，慈爱的抚摸我。

奶奶：“不长记性，她都打你那么多次了，你还去惹她。”

大孙女上了中学，性格越发的古怪，婶子对她十分不满，每逮到机会都要大声呵斥一番，她从来没有还口，眼中也没有反抗的痕迹，只是在婶子离开后，眼睛死死的盯着她的背影。

咣当，大孙女摔破了一个盆。

婶子：“没出息的，什么事都做不好，滚去生火。”

大孙女丢了盆，转过身来生火。

奶奶：“你不要老是吼她，她还是个孩子，别总是那么凶神恶煞的。也是，不是自己亲生的，你不心疼。”

是了，大孙女不是婶子生的，她和我一样，也是被家人捡来的，这个家除了奶奶和我，没人疼她。

婶子走了，我走到大孙女的身旁，想跳进她的怀里，我看着她，用头蹭蹭她的手，我想给她一些安慰。她却把我赶到一边，把火钳拿在手上，对着空气就是一顿乱挥。

她凄厉的叫着：“滚，滚，你们都给我滚。”

大孙女上大学了，小孙女也上了小学，我也变老了，成了一只老猫，奶奶变得更老了，她身体每况愈下，再不能带我出门散步了，她病了，我知道她病得很重，得躺着床上，睡在房间里。我从来没有去看他一眼，不是我不想去看她，而是他们不许。

婶子说我太脏了，会给奶奶带去灾祸。

婶子请村里的木匠打了一口棺材，就放在柴房里。村子里有一个规矩，凡事家里有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家里都得备着一口棺材。备棺材做什么？我不懂。老木匠说：“年纪大了，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备着棺材，人死的那一天，后生们才不慌乱哩。”

棺材打好的那一天，奶奶杵着拐杖，一个人悄悄的来到柴房，她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那棺材，可手，却始终摸不下去。我趴在柴堆上，实在不懂，奶奶为什么不敢摸那棺材。

人的世界总是很奇怪的，我想。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关系，我总有时间弄明白的，虽然我已经很老了。

我想，我总能弄明白的。可是，我也生病了，病得比奶奶还重。我一直在想我跟奶奶谁会先死？夜晚，所有的人都睡下了，我躺在炕上。我想我应该去看看奶奶，我真的已经很老了，也许我会比奶奶先死，既然这样，我得去看奶奶最后一眼。我下了炕，来到奶奶房间前，我用了所有的力气跳上了奶奶房间的窗户……这间屋子是那么没有生气，冷冷清清的，奶奶一个人躺在床上，她蜷缩成一团，不住的呻吟着，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了她脸色的白。“喵。”我发出声音，提醒奶奶我来了，听到了我的声音，奶奶睁开了眼睛，她有气无力地说：“哎呦，你怎么来了？哎呀，我疼啊，疼啊，疼～”奶奶哭了，眼泪和鼻涕糊在她的脸上，黏成了一团。我想去给她擦擦，可床太高，我已经没有力气跳上去了。

奶奶低低的啜泣着：“我就要死了，哎呦，我就要死了，疼啊，疼。”

“喵。”我叫着奶奶，奶奶没有理我，她的意识已经不清了。

奶奶：“我要死了，死了呦，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喵。”我莫名感到一丝恐惧，我感到，死亡离我们那么近。奶奶没有再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我看着奶奶，她一直在低声地呻吟着，在这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是多么悲凄啊。渐渐地，奶奶不再呻吟，她开始呓语，最后，她不再发出任何声音，直到她的身体渐渐僵硬……

奶奶下葬了，她终究是比我先死，家人们把她埋在了离家不远的地方。

我想，人的事，我怕是没有时间再弄明白了。我躺在炕上，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我已经吃不进东西了。

我病了，病得很重，呼吸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小孙女把我放在她的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摸我。

小孙女：“猫猫怎么了？”

“它快死了。”她们这样答。

夜晚，我睡在炕上，眼睛一阵眩晕，我的瞳孔开始放大，眼前一切景象都变得硕大无比。我知道，我快死了，我想去奶奶的墓前看一看，奶奶下葬后，我还没有去看过她一次。我下了炕，踏着月光，跌跌撞撞地朝前走，我要去奶奶的墓前……

天亮了，大孙女把我从奶奶的墓前抱起来，轻柔地抚摸我。这是她长大以后，第一次这样抱我，这个怀抱还和记忆中的一样温暖呐，可我再也不能回应她了。

小孙女：“姐姐，它怎么了？”

大孙女：“它死了。”

小孙女：“姐姐，它为什么会死？”

大孙女：“因为它太老了。”

小孙女：“每个人都会死吗？”

大孙女：“每个人都会死，我们都会死。”

小孙女摸摸脑袋：“可是姐姐，故事里说猫有九条命，所以猫猫是不是还会活过来。”

大孙女有些悲戚的看着她，她的眼睛红了，她蹲下身子，把小孙女搂紧。

大孙女：“不会了，他们都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小孙女不再说话，大孙女拿了个锄头，在奶奶坟的一旁挖了个坑，把我放了进去。

一抔抔黄土盖在我的身上，直到完全盖住我的身体，直到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土坟。我的灵魂燃起了红色的火，我看着我的坟靠着奶奶的坟，我想，以后会有其他人的坟靠着我的坟，再后来的坟靠着其他人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