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的太宰荡向庄子请教关于仁爱的问题。庄子说:“虎和狼也具有仁爱,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太宰荡吃惊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庄子说:“虎狼也能父子相互亲爱,为什么不能叫做仁呢?”
太宰荡说:“我问的是最高境界的仁。”
庄子说:“最高境界的仁不偏不私,无亲无爱。”
太宰荡说:“我听说,没有亲就不会有爱,没有爱就不会有孝。照你这么说,我说最高境界的仁就是不孝,可以吗?”
庄子说:“不是这样的。最高境界的仁,它和孝已经不在一个层次了,不能相提并论。我并不是说孝不好,而只是说孝哪怕发挥到极致,也还够不上至仁的边角。怎么讲呢?我们的目光只能看到一定范围之内的东西,如果上下四方,目之所极也到达不了的地方,就算有一座山在那里,又哪里是你的眼光能看到的呢?相距实在是太远了。”
“就拿孝来说吧,有敬孝,有爱孝,孝之极致大概也就是互亲互爱了。但是在这之上,还有忘亲;忘亲之上,又有使亲忘我;使亲忘我之上,又有兼忘天下;兼忘天下之上,又有使天下忘我。早就远远超出孝之所及的范围了啊!”
“真正的高贵,瞧不起国家的爵位;真正的富有,瞧不上国家的府库;真正的显扬,瞧不上世俗的名声。所谓的孝悌仁义,忠信贞廉,都不过是世人德行上的自我鼓励,精神上的自我虐待罢了,又有什么高尚可言呢!你要知道了什么是道,哪里还会瞧得上这些东西?根本就不会回头望一眼。”
人们出游,行程如果太远,就会在路上搭建窝棚,修建临时居所。而如果后来人把这些临时的居所当成了终点,一直住着不出来,那么终其一生也是不可能到达目的地的啊。仁义,就是先王远行途中的临时居所,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这才是最终的目的。到达了逍遥之虚,又有谁还会去回头看路上临时搭建的窝棚呢?
用草扎成的狗,叫做“刍狗”。还没有用于祭祀的时候,一定会用竹制的箱笼来装着,用绣有图纹的饰物来披着,祭祀主持人斋戒后迎送着。而等到它已经用于祭祀过后,行路的人踩踏着它,拾草的人捡回去烧火煮饭罢了。
要是有人再次把它捡起来,拿竹筐装着它,拿绣有图纹的饰物披着它,出门也带着它,睡觉也捧着它,那简直是会遭厄运、做噩梦的啊。为什么呢?因为它的作用已经发挥过了,其意义已经消失了,就像临时居所住过一晚,就不会再多作停留了一样。明日黄花,明日黄花,其时已过矣。
所以孔子遭了厄运,他抱住早就过时的古礼仁义不放手,去宋国传授古礼,在大树下排演,古礼一演完,大臣就叫人把大树吹了。后来他去卫国搞演讲,又被官方驱逐出境。连他停过车的地方,都铲掉了地皮。再后来呢,到殷墟,到周都,求职不得,走投无路。去楚国,途经陈蔡两国交界地,当地民兵误认为强盗来了,群起而围困之,断炊七天七夜,险些饿死。这些不都是恶梦惊魂吗?
水上行船,陆上行车,这是常识。看见船既然能行水,便认为也能行陆,硬要推上岸去跑跑,累到死能跑多远呢?古代好比水,现代好比陆;西周好比船,鲁国好比车。想把古代西周的那一套政策,搬到现代鲁国来推行,正如推船行陆地,人累垮了又能跑多远呢?
现代异于古代,古代各阶段又互不相同。所以三皇五帝,他们推行的政策,包括礼仪和法制,因时而互异,不求同,但求治。他们的礼仪和法制就好比山植、梨子、桔子、袖子,味道绝不相同,但都可口。
礼仪和法制制定出来,就像做好的衣服一样,不可能谁穿都适合。周公穿的礼服,套在猿猴身上,必然又咬又撕,弄得一丝不挂,方才满意。现代异于古代,亦如猿猴异于周公,想要在猿猴社会推行周公礼服,这不是鬼迷心窍吗?
用桔槔提井水,杠杆轻的一头绳系水桶。提水人只要用力向下拉,轻的一头便低下来,水桶便落入井。盛满水后,再放松手,轻的一头便昂起来,水便提出井口。是人去提拉杠杆,而不是杠杆去提拉人;是人去使用杠杆,而不是杠杆去使用人。是人去穿鞋子,而不是鞋子去穿人,为了适应鞋子而去削掉脚后根,这不是很愚蠢吗?
所以老子对孔子说:“你看重的‘六艺’,都只是先王留下来的遗迹,又哪里是他们的真实内涵呢?脚印是脚踩出来的,你现在的学习,不过是在承袭他们留下来的成品,就好像注重人的脚印而忽略了他的脚一样。”脚印是脚踩出来的,却非要拿脚印去固定和限制脚,这不是作茧自缚吗?
名器,天下人共而用之,一个人不能多取,多取有遗殃。就像供路人解渴的公用水井,你不能一个人占据它;供路人夜宿的公用窝棚,你不能一个人占有它。
但是以财利为追求的人,决不会让利于他人;以名声为追求的人,决不会让名于他人;以权势为追求的人,决不会让权于他人。财富名声权柄抓到手了,他便提高警惕,有朝一日叫他吐出来,退下来,交上来,他更可怜兮兮,要死不得活了。
这些人是何其愚昧啊!他们占据着临时窝棚而不让人,霸占着公用水井而不予人,自以为是捡了便宜,却不知道已经被上天惩罚,终生而到达不了那逍遥之乡!这就是作茧自缚啊。
昔日黄帝到达了逍遥之乡,于是奏《咸池曲》于广漠的原野之上。有一个叫北门臣的,听了音乐之后去问黄帝:“你的乐曲我有幸聆听了,我起初听起来感到惊惧,再听下去就逐步松缓下来,听到最后却又感到迷惑不解,神情恍惚无知无识,竟而不知所措。”
黄帝说:“你有这样的感觉是没错的。我这乐曲,有三个章节。第一章,我以人事启奏,应对天命。以人事观天命,则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终。人世间的事物,一会儿消逝一会儿兴起,一会儿偃息一会儿亢进,变化的方式无穷无尽,完全不可以有所期待,根本没法掌控。因此你会感到惊恐不安,而生敬畏之心。”
“第二个章节,我以阴阳启奏,应对天运。以阴阳来度量天地的运行变化,虽然有一定的适用范围,但仍然是远远不能及的啊!目光,只能看到目之所及的范围;智慧,只能运用在智之所及的领域;力气,只能作用在力所能及的事物,它们各有所限,所以无法用来探讨那无穷无尽的领域。因此你只能伫立在通达四方而无涯际的通道上,依着几案吟咏,却永远无法追上。因此会觉得懈怠,精神不再紧张。”
“第三个章节,我以忘我启奏,应对自然。乐声启奏于不可探测的地方,滞留于深远幽暗的境地。可以说它在消逝,又可以说它在兴起;可以说它实在,又可以说它虚华。犹如风吹丛林自然成乐却又无有形迹,幽幽暗暗又好象没有了一点儿声响。所以有焱氏为它颂扬说:‘用耳听听不到声音,用眼看看不见形迹,充满于大地,包容了六极。’你想听,却不知道拿什么去听,所以你到最后终于迷惑不解。”
黄帝最后总结道:“我这乐曲,最开始让人感觉惊惧,再让人感觉松弛,最后让人感觉迷惑。迷惑不解而无知无识,无知无识的浑厚心态就接近大道,接近大道就可以借此而与大道融合相通了。”
孔子闻道,也同样经历了这三步:初求之于人间的制度名数,结果历时五年,而不可得;后求之于阴阳变化之说,结果历时十二年,仍无所得。最后老子指点他说:“道这个东西,是不可能由外而入你心的。你听,你看,你摸;别人献给你,别人教给你,别人让给你,都是不可能让你得道的。唯有你自己对道有了正确的认知,它才可能来到你的心中。”
老子继续说道:“白鶂游于水上,雌雄互相凝视,眼珠不转,就交配了。虫飞空中,雄的在上呼叫,雌的在下鸣应,就交配了。还有一种叫做“类”的,自身兼俱雌雄两性,所以自身可生育。这天地万物,又有谁不是在孕化呢?你把仁义包裹在身上,作茧自缚,画地为牢,而拒绝参与自然的变化,又怎么可能得道呢?”
孔子回去,三个月不出门。后来再访老子,感慨地说:“哦,多少年啦,我拒绝接受造化的安排。我自己都不肯接受造化的安排,怎么去化人啊!”
老子说:“此话正确。你得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