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漂泊——台湾的故事》作者杨渡
血肉丰满的人
因为是故事,所以读起来不那么滞重,但毕竟是历史,还是有许多追怀。
有时候,我宁愿去虚构也不愿去挖掘历史,那样会让我觉得好像自己已经老了。有一个问题问哪些迹象表明你正在衰老,我很想回答喜欢往回看的时候。可是我还很年轻,回答这样的问题并且做这样的回答让我感觉太自以为是。
100年能让很多人老去,也能够让故事更丰满。历史的滞重不在于它多深多厚,而在于有人肩负着它。肩负历史的人,可能步伐会变得迟缓一点,但一定更坚定而稳重。
于是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看一本500页的书不需要很长时间,看100年的历史也不需要很长时间,而把100年历史写成一本书可能要花大半生。
《100年漂泊——台湾的故事》这本书,不是为读者详细介绍台湾的历史,而是讲述一段家族故事。从漂洋过海带来一粒种子开始,到如今开花结果年复一年,不断在变换着的时代里努力生存。
从农业到工业到信息化的飞速发展,许许多多的事物便面目全非或者是不复存在。乌日村也不是以前的样子了,机器的轰鸣代替耕牛的叫唤,这是进步,也是消亡。于是在此消彼长的过程中,历史的车轮向前碾去。
但这些不能令我动容,逐渐凋敝的农村带来的嗟叹也好,飞速发展的社会带来的欣喜也好,都不过是或终将成为历史现象。如果我要知晓一段历史,完全可以选择更加详细而精确的专业书籍来阅读,不必要从一个家族入手去反观当时的社会,然后去推测与体悟,得出零星半解的资料等着以后去温习或忘记。比起这些,我更看重故事里传承下来的的那一点精神品性。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台湾比大陆好像更接近中国的传统,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台湾发展慢于大陆,台湾在某一点上更有效的传承或许可以成为另一种可能。
这也是我看书时更加愿意去关注的地方。
故事围绕着作者的父亲展开,那一点精神品性也是在作者平实的行文里流露出来的。一个人经历三种社会变迁,从起伏回旋到尘埃落定,始终能以一种平凡而刚毅的姿态活着,直到胸膛传来最后一声音响。我不羡慕他的传奇人生,只渴望如他般血肉丰满。我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挫折与打击,只怕行尸走肉。
书中的父亲最爱钻研与发明,在那样的时代,执着显得顽固,投资显得浪费。失败意味着生存面临威胁,而成功只是小概率的事件。尽管有时顽固得近乎无赖,但到底也落个金石为开,这是莫大的安慰。
父亲一生行走江湖靠的是“艺”和“义”,于是才会有工人把自身当做筹码押给他,在那些艰难的时日帮他挺过来了。当然还有家人,毕竟妻子替他养过家、坐过牢,替他做了英雄与羔羊。还有人在他最艰难的时候,给他最大的帮助而不论亲疏,死心塌地愿意跟着父亲一辈子,哪怕已被告知父亲已有家室,这些人的情义太重。父亲知道这些,他把所有的愧疚与眼泪埋在心里,然后在恰当的时机告诉儿子,何为人。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路,一直向前,不会回头。有情还情,有义还义,恩怨分明。可是人生中,还有这种,要跟你走一世人的感情,你无法报答啊!最后我当然回来照顾你妈妈,伊拼生拼死,真正跟了我一辈子。可是人生,总是有一些事,有一个人,是你饮酒之后,想起来心肝会艰苦的人……”
在母亲逃亡,父亲也到处躲债的日子里,是那个酒家女给了父亲最无法报答的情义。
一个人的一生,可以当英雄,也可以不当英雄,但是如果没有愧疚感,那该有多假。
父亲的心肝有多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后来的时代里,当金钱狂潮席卷台湾大地的时候,当所有人都沉浸在一夜暴富的幻想里的时候,就连纯粹而虔诚的求神拜佛,也失去了原有的庄严与意义。
于是,作者发现,父亲连同那个他奋斗的年代一起老去了。也难怪母亲会说,真像一场眠梦啊!
但是不论时代怎么变,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或者说有些东西能在时间的洪流当中乘风破浪,勇往直前,他们是一种精神品性。
我又想起前些日子重读的《台湾念真情》,那些古老的故事,如果没有记录,或许就不会被更多的人知道,最终有一天,它们会像那些逐渐消失的古村落一般,只剩黄叶漫卷,连同最后的精气神一并消失不见。那些在患难与共时铸造的精神品性,从眼神里露出来,从双手里露出来,从步伐里露出来,从沉默里露出来,它们从不言语,却随处可见。
作家申赋渔写过一本书名字叫《匠人》,里面记录了他家乡许许多多的匠人的故事,雕匠、扎匠等艺人已再无弟子。其实最可怕的不是再无某项技艺,而是没有再现那项技艺的精神品性。很多东西用现代工艺也能做出来,甚至做得更好,但是如果没有艺人将一生的精神品性流入其中,那也只是一件死的器物罢了。
工匠精神也只是那些精神品性中的一种而已,它重在专注。但在不断变化的时代里,需要的远远不止于专注,还要有人性,要有情有义。
或许从这个故事里,有的人会多知道一点点的价值与意义——何为人,何为血肉丰满。
附文简介:
序曲
“哥:爸病危,需开刀,妈不敢签字,请速回。阿清”二零一零年三月二十日下午两点二十分。
这便是书的序曲。
我在会议时收到的简报。
于是赶紧回家。
高铁到站后,我打电话回家,然而无人接听。
明明那么紧急!
拨给妈妈,未开机。
于是我决定走路回家。
很多东西的样子都变了:车站,车站的月台。还有广阔的平野,因未开发而成临时停车场。
我以为身处异乡。
妈妈在哪?我猜测着。
一楼,没有。
二楼,没有。
三楼空空。
“妈?”我朝四楼喊。
“我在楼上拜拜,你也上来拜祖先吧。”是妈说。
四楼是加盖的小阁楼,空间不大。面东一侧是神桌,神桌上供奉着观世音、土地公和祖先牌位。
“妈,我回来了。”
妈妈才突然回过神来。
我默默祭拜。
“医生要我们签字,不签字就没有希望了。”
爸爸有阿尔兹海默症。
那一年爸爸从轮椅上起身,摔了。
当时没处理好。
留了后遗症。
脑子有血块,压迫神经。
“开刀吧,不然就是等……”
有个字我说不出口。
第一章
三合院
三合院是我们家族居住的地方。
三合院里有个大祠堂。
祠堂里有一块石头。
小时候经常被我们这些小孩子搬来搬去地玩。
却挨了祖母的骂。
“啊哟,你们这几个夭寿囝仔,这石头公是你们玩的吗?”
石头公是祖先带来的唐山石。
祖先从唐山来。
祖先逃亡来的。
这里的远山在雾气中若以若现,有一条河,有时河水平静如湖。于是这里被称作“湖日”。
日据时期,日本人不懂其意,只知其音。
改为“乌日”。
二战时,湖水不再平静。
美军大轰炸开始了。
二叔公的一条腿被炸烂了。
但他坚决不装假肢,任由裤腿摇晃。
三叔公有语言天分,去上海当日语翻译,后来遇到盘查日本人的群众。清除“日本人及其走狗”。
三叔公当然不是走狗。
大难不死,逃回了家门口。
六叔公被召去一个岛当工兵。由日本军带着。整个岛上音讯全无,生活极其艰苦。
后来日本投降才六叔公被运回来,瘦成了一堆骨。
父亲养过两匹马,尽管这里并不适合养马。
在父亲的记忆中,马场、空袭、战争、飞机、军歌和贫困的农村岁月,以及“二二八”所带来的政治阴影,交叠为一种难以言说的青少年时代情感。中年时喝酒唱台湾民谣和日本民歌,仿佛自己是一个骑马的少年将军。
父亲身上有一种气魄。
我曾以为是日本教育的遗留,后来了解台湾史,我反而认为那是台湾人的基因中,留着仿佛尤利西斯的漂泊之血。
第二章
通灵人
妈妈娘家在台中。
那里同样有三合院。
三合院的正厅,已改为外公的神坛。那是外公在近五十岁开始通灵以后设的。
最主要的三尊神像是三界公,也就是掌管天、地、水的三个大神,合称“三界公”。这是外公的“师父”。
于是外公开始到处给人给动物收惊。
妈妈怀了第一胎,大腹便便的时候,外公才被三界公看上,要找他去当弟子。那时外公也五十多岁了。
有一日,外公好像呆了。
去医院检查,没病。
外婆去问神明。道姑说外公被老三界看上了,应把自己献给三界公。
于是外公开始了他七七四十九天的闭关。
可是他滴水不进。
四十九天后,他出关。
他没死。
气色更好。
外公好像真的通灵了。
两年后,外公算到了我这个男孩的出生。
隔一年的同一天,弟弟出生。外公也算到了。
八十几岁时,有一日晚上吃过晚饭,外公就上床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小孙子喊他吃饭,没人应。
外婆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叫来了孩子。
孩子大叫,外公依然沉睡。
然而等到傍晚,外公仍未醒。他鼻息均匀,只是呼吸变慢了。
外婆开始回想前一晚睡前,外公交代后事的样子。
送到医院,医生无法解释,也无法治疗。
住院一星期后,外公停止了呼吸。
然而,他的脸色依旧柔软白皙,带着微微的红润。外公的身体保持着柔软,直至下葬。安详而仿佛睡着的容颜,与我们小时候见到的那个摸着我们的头,为小孩子收惊的面容一模一样。
外公早已去做了神仙,连肉体都可以不要。
第三章
农村的奋斗
这是爸爸妈妈的的奋斗史。
爸爸赌博过。玩骰子的那种,输得精光。
后来自己琢磨玩骰子的手势,在三合院最脏最臭最烂的地方练,终于有了职业水准。
不过这没成为他的职业。
他说:“如果赌博的江湖这么好走,他怎么没了那两根指头的?”
爸爸和我见过一个只有八个手指头的人。
爸爸在金门服兵役的时候战争很惨烈。但他遇到一个好的士官长。士官长对他说:“我是死了没人拜拜的人。你不一样。不要逞英雄,可以躲就躲,可以闪就闪,好好保住自己的小命,平安回家,不要让孩子没爹,知道吗?”
爸爸有一双巧手,一个灵活的脑袋以及一颗不安定的心。退伍后,他不甘心做一个单纯的农民,就一边种田,一边兼差赚外快。
第一份外快就是做土埆厝。土埆像土砖块,做土埆是孩子们乐意的事,因为可以玩泥巴。我们玩了好多泥巴。
土改后,红砖房出现,爸爸就失业了。
后来改行去都市卖瓦,所以家里多了一样“风神级”的东西——日本制摩托车。
从此爸爸早出不归,进行着他的“事业”。害得妈妈天天担心。
其实不止爸爸想发财,乌日的人都想发财。
养鸟卖是一种。所以后来到处都是小鸟叫,后来没人买,大家赚了个“鸟梦”。
养蘑菇是另一种。叫小白松茸,听起来很可爱,但是如果不及时摘的话,长大了像伞一样处理起来费时费力还不赚钱。爸爸不归家,弟弟太小,我和妈妈卖了一段时间,累得够呛。后来供过于求,人家不收。我们又气又累,只好带回家。后来才发现,卖了那么久,竟然不知道这些新鲜的小鬼是这样的鲜美。但妈妈觉得她是苦的。
爸爸有一次赌博回来,他骑着摩托车,转个弯,突然看到前面的路上,飘着一个红影,是一个长头发的女人,脚不着地,飘来飘去。
回到家时,爸爸吓坏了,一直抖。祖母说他遇到鬼了。
在父亲折腾的那些时日里,妈妈把生计维持得很好。用布头给我做西服制服,养很多鹅然后卖掉,然后又买新衣给我们几个孩子。
第四章
铁工厂时代
楼房兴起后,父亲关闭瓦片工厂,改建为铁工厂,从此开始了他的锅炉生涯。
然而工厂无利润,爸爸想做大,想卖一块地换钱来投资。
家里人不同意。
爸爸更倔,此后天天去钓鱼,以这种耍赖的方式抵抗。
爸爸赢了。
还买了一辆轿车。飘飘然的样子,让人担心。
妈妈劝他,可是没用。
于是一个去管铁,一个去管土。
爸爸果然出事了。因为跳票被通缉。所以父亲用了叔叔的名义开了一个新户头,缓了一阵子,还是要出事。
叔叔被通缉。
但是叔叔还有一大家子,他被通缉那家就完了。祖母想到妈妈,让妈妈帮忙。
于是妈妈成了最后的代罪人。开始真正令她悲痛的生涯。
第五章
青春俱乐部
我们要搬家了,搬去爸爸新公厂那里,马经理黄经理都走了,只有爸爸一个人负责工厂了。
爸爸成了总经理,从农民变为工人,还要设计制造安装,还要懂流体力学热力学,他哪里学过这些?
工厂的工人也是来自普通家庭,有的很年轻,但都地道重情义,这工厂于是成了男子汉聚集的地方。
自从开了户头,妈妈的角色也开始改变。要管账目管薪水,还有大家的生活,成了“头家娘”。
祖母离开了三合院,也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想到了买点鸡鸭,然而父亲嫌弃它们臭烘烘的,不准养。祖母哪里忍得住,偷偷养了一窝。
1970年代纺织大兴,许多女工会从工厂前路过,可馋死了这群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荷尔蒙大爆发。于是有了“钥匙俱乐部”,就是约会啦,还起个大都市里才有的名字,以为拉风些。
第六章
夜路逃亡
好景不长,爸爸欠的债太多了,被追债,妈妈同样跳票了,被通缉。
妈妈开始逃亡时,我十四岁。
那个夜晚,我找到妈妈时,妈妈躲在水田里,不敢出声,身体窝在泥巴里。后来警察走了,妈妈让我回家拿两件干净衣服,她不敢回去,怕警察回头。
妈妈后来对我说:“你就是家里的男人。”
后来我就不知道妈妈去了哪里。
不过妈妈并没有走远,她和爸爸在路上相遇,爸爸开车带着她去投靠三姑家。
工厂有了新人照顾,是阿鹿舅。
爸爸经常不回来,于是有许许多多的讨债鬼来电话,我又一次骂他们是吸血鬼,骂他们没良心,害得人家破人亡!我吼个不停,对方才把电话挂掉。
而做伴的工人们真是有情有义,仍然在帮爸爸运作工厂。
而爸爸好像有了外遇,在他逃亡的日子里,一个酒家女跟他好上了,还想把她带回家。
没有人会同意。
妈妈也终于发飙了:“不论那个女的在你困难时对你有多好,多么的有情有义,我都不准!”
妈妈抢了一把菜刀,冲在父亲面前,说:“她有情有义?我算什么?你把我害到这个地步,害我有家不能回,你也别想让别人进门!你要我死,我们一起死!”
我们冲出来,拉住妈妈。
“我不会让我的孩子被人欺负!”妈妈双眼望着父亲。
此后,爸爸不曾再提过一句话。
没多久,妈妈被捕了。
第七章
母亲的家园
我去探监,被告知有人来过一次,所以我无法跟妈妈见面,那妇人说可以帮我转交东西。我带了焖蛋饭。
出来时,我好想找个角落,哭。
过几天,家就被查封了。所有的东西都被贴了封条。
阿鹿舅把它们全撕了。
我在想,没有家,我就是无家可归的人,我读书的日子也就结束了。我得安排家里的生活,我幻想自己是一个侠盗,去把高利贷的不义之财都偷出来,建一个孤儿院,一个贫民收容所,一间贫民医院……
妈妈一个人扛下了所有责任,被判六个月。
这段时间,法院查封的麻烦就没断过,但奇怪的是,查封失败,法院来拍卖,没有人投标,最后废标。
追债的也是,找了几个黑道上的人,得亏工厂的工人,一个个都是打铁的壮汉,那几个人转头走了。
那年冬天,爸爸看我们几个孩子无依无靠,实在不忍心,再卖了一块地,再借一点钱,去监狱交清了剩余的罚款,让妈妈可以提早回家过年。
妈妈回来了,仿佛一切安稳都回来了。
大家希望妈妈继续管财务,妈妈只想安稳过日子。爸爸恳求,妈妈说除非她控制财务进出,爸爸不插手。爸爸同意了。
妈妈开始还第一笔大钱。
爸爸也在寻找更好的出路。于是决定做更好的锅炉,买了很多资料书。有一次他看到日本一种新型设计,燃烧效率提高三倍。原理是把一般加热的直形铁管,改为螺旋。
他决定去日本一探究竟,可惜人家不愿将技术转移,只愿卖成品,但费用特别高。
父亲一气之下决定自己专研技术。
只是苦了工厂的工人,半夜还在做,日复一日,工人开始向妈妈抱怨了,既没利润,又费功夫。
终于有一天,爸爸做成了。他去申请专利,专利权可保有十年。
爸爸成了业界传奇。一个庄稼汉做出日本人都不愿意出让的专利技术,让所有人都跌破眼镜。
花了三年多的时间,妈妈一点一滴还完了三四百万元债务,在一九七零年代的台湾,已是相当大的数目。
这也是一个青春的年代,乌日村的街道上有一千多名女工流连。她们生活单纯,想法单纯。这样一批一批女生,走过铁工厂门口。这是美丽,是青春,是一种一起从农村出发,去工业时代奋斗、去工商社会浮沉的兄弟姐妹。
那是一个大时代转型的永恒印记。
第八章
温泉乡的吉他
我读了台中一中,患病了。大腿肿了两倍。
去医院检查,就被送了加护病房。医生说是大腿骨膜发炎。
住院一个多月后才回家,学校已开学。但医院未料到的是,细菌穿透骨膜,进入骨髓。
最后的拯救得益于凤阳教奇医。
但只要身体虚弱一点,骨髓发炎就复发。我不断进出医院,对医院的味道也充满恐惧。唯一给我安慰的是文学。
而父亲气疯了,读文学能活吗?
于是我们吵了架。
叛逆的我在高三终于被留级。重考的那一年时光,我也不愿意跟他说话。直到我考上大学才和解。
在我大三的那一年,爸爸带着我上酒家,和儿子在同一酒场饮酒唱歌。这样的事我从未见过。
陪侍的女子来了一群。
他们为我挑了一个。
我和那女子只是说话。
后来散去,爸爸跟我说:“回家吧,酒家欢场,就是这样。”
我和爸爸说了那女孩的故事,爸爸淡淡地说:“在这种地方,玩归玩,不要欺负人,这也是一种职业。人的命运,会走到这里,一定有他不得已的地方,咱要尊重人。”
这是爸爸给我的成年礼吗?
后来又慢慢跟父亲一起交际,父亲又跟我说了许多话,讲了很多的道理。
“这一生,终归是一句话:终生职业之奋斗。无论要做什么,你要有‘终生职业之奋斗’的觉悟,才能做出事业来!”
我又想起他办公室墙壁上的楷书十二个大字:今不做,何时做?我不做,谁要做?
父亲慢慢跟我吐露心事。
他说起了妈妈吃的苦,他都知道。
他也说起了那个在他躲债时给他帮助的酒家女。
“是外面那个阿月仔,她给我吃,给我住的地方。我也是对不起她的。”
“刚开始我一点交际应酬都不懂,她看我老实,就帮我打点,替我喝酒摆场面,总是慢慢有了感情。”
那时候我在他身边像个“朋友”。
“唉,咱查埔人,最怕的不是逢场作戏,不是酒场欢喜斗阵,而是真正要跟着你,不顾性命,就是要来跟着你的女人。你怎么办呐?”
“我是有家庭的人,自一开始,我就讲清楚了。她都知道的,还是要跟着我,这样的情义,人要怎么报答?”
“最后我当然回来照顾你妈妈,伊拼生拼死,真正跟了我一辈子。可是人生,总有一些事,有一个人,是你饮酒之后,想起来心肝会艰苦的人……”
我不敢转头看他。
第九章
告别的年代
祖母不喜外出,爱种花草和家禽。有一年,祖母醒来,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怎么这么安静!祖母打开后门,大惊道:“哎呀!遭贼偷啦!”
所有的肥鹅和火鸡,一只不剩。
自此后,祖母便不再养禽牲。
祖母也从此失去了叫醒我们的能力,只能靠妈妈的闹钟。
好想事情都在发生变化。
一九八零年代,爸爸买了一辆宾士车,是靠在全家人面前“张”(怄气不说话)得到同意票的。真是生了一场大气呢!买来就去各路朋友那里溜达了好久。
八四年之后,女儿小茵回台中和父母一起住,彻底改变了他们的身份,成为阿公阿嬷。
大约在小茵两三岁时,我又一次回台中,才知道整个台中都在玩“大家乐”,来源于爱国奖券,类似于高概率彩票。
但是为了选中号码,人们会去求神拜佛。
整个台中地区,就像中了邪,大部分人正事不做,连妈妈也和所有人一起:大家乐。
那一年年底,政府眼看这样赌下去,全台湾都发疯了,最后决定停掉爱国奖券,但已经迟了。
一股金钱狂潮席卷台湾,从城市到农村,房地产狂飙。
有人一夜暴富,就立即买车。玛莎拉蒂、保时捷、莲花都见识到了。
三舅舅说农村已经不种田了。
现在的三合院,像一个废弃的荒凉老屋,只等着时间,让它变成更破旧的鬼屋。
有一天,我路过纺织厂门口,突然看到一块牌子上写着“招募女工,意者内洽”。我也终于意识到,那些青春美丽的女生不会再出现了。
出现的是起伏不定的股市。
我曾访问过一个股市知名的金主K君。
然而他告诉我秘诀,他带我去一个收藏间,让我看一座神。
一座武财神。
结束后,我有一种荒谬感。但不知如何解释。
这股市大户和卖了土地的农民,仿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相似地方。面对巨大的现代资本游戏,大家似乎都无依无靠,台湾的教育和传统,也没有教会他们使用现代资本知识,最后只能回头,依靠着古老的佛像、传统的神祗、卜算的预言。
因为,我们突然漂浮,在无边无垠的金钱巨浪中。
时代真的变了。
祖母过世的那一年,是一九八九年。我想起了好多关于祖母的事,终于失声痛哭。
第十章
真像一场眠梦
真像一场眠梦,这是妈妈说的话。
好像什么都不需要再写下了。
终曲
父亲
从收到简讯到我回到家,去医院,我都在向医生了解父亲病危的具体情况。
父亲需要开刀。
签过字后,决定明天一早开刀,以后就通知各地的弟妹,各自想办法尽快回来。
开刀的那个早晨,我和母亲都很担心。近中午,父亲从开刀房被推出来,我们陪着他一路走回加护病房,还在麻醉中的身体,没有一点意识。
医生说夜里父亲大概能醒过来。
然而父亲依旧昏迷不醒。
四天后,父亲仍然昏迷。
小妹无法可想,请朋友介绍一位道教师父。那师父在神像前拜了拜,回头问一句话:“你要生?还是要死?”
有时死是解脱,师父解释。
“帮我爸爸求生吧。”小妹说。
两天后,父亲的发烧慢慢降温。奇迹般地,他竟然睁开了眼睛。
出院后回到家,我发现父亲真的回到家了。
只是,随着退化的加剧,父亲一步步走入一个沉寂的世界。
二零一四年除夕,我决定去妈祖庙,参加除夕夜开庙门仪式。
我上楼去看父亲,告诉他:“爸爸,每年你都会在这个时候去朝天宫开庙门,现在你虽然不能去,我会替你去。以后,我每年都会回来参加开庙门仪式。希望你能放心,所有的事,都有我们来承担……”
他的眼睛用力地睁着,仿佛想说出什么来,无法表达,却慢慢变得湿润了。
二零一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凌晨,约五时半,听到电话响,我未接到。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打电话回家,所有的事情已明了。
父亲已无声息。
最后送行,走去火葬场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一九八九年,祖母过世的时候,是我举着幡,父亲捧着灵位,一起走过了乌日的街道。如今,二十五年过去,父亲的丧礼换我捧着灵位,而我的儿子持着白幡,生命是这样啊……
生命或只是这样?一百年漂泊之后,那时代,一如父亲挽着小姑姑的手,永远地远行。
想来我或许同台湾有缘,我一直很憧憬那个地方,不论是从影视里还是从文学作品里,它们都让我感到亲近。它们好像都有一种古老的叙述方式,就好像写信一样,一边写一边读,淡定从容,却“步履不停”,“比海更深”。(这是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两部电影,或许这的确和日本有关。)
有机会,要去台湾一次。
2017.3.12夜 阴有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