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还想听你再叫我一声：儿子啊...
【1】
“家父一生辛劳，生性纯良，而今盖棺定论，唯孝，仁，善，三字赐予不孝子。今天略备薄酒，答谢亲朋，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这是我在操办父亲寿宴上，对亲朋的致辞。
爸爸是突发性脑溢血，走的时候还很年轻，年仅54岁，头上还没有一丝白发，因为要做手术，短发被剃成光头，身上插满了管子。
因为爸爸连续十天重度昏迷，在我推着他的手术车第二次进手术室时，我看到他的眼角流出一滴眼泪。我替他轻轻擦去，在他耳边轻声呼唤着告诉他：没事儿，儿子在他身边守着呢。
最终还是没能抢救回爸爸。
弥留之际，我握着爸爸肿胀的手，感受着他的体温一点点流失，脑袋里一片空白。按照家乡习俗，给爸爸穿上寿衣，他走的还算体面。
在之后的两天，我忙忙碌碌地给爸爸操办后事，看到爸爸的遗像，我很自责，自己多年以来，没有尽到一个儿子该尽的孝道。常年在外，总以为父母还年轻，身体还很硬朗。过年的时候，我还和父母一起打牌，一起包饺子放鞭炮。每次和爸爸一起散步，总是喜欢向爸爸显摆自己有哪些长进。我后悔自己没有多抱一抱爸爸，没有多陪他说说话。抬着爸爸的灵柩，我反倒麻木了，忘记了那是我爸爸，感觉只是在配合着大家做一件事情而已。
【2】
时间是个好东西，它可以磨平伤痛，淡化情感。时间也是个坏东西，它能让思念的酸楚加倍，让未竟的事情变成遗憾。压抑住的悲戚不会消失，在某一瞬间，某一件东西、某一个梦境触动心底，曾经的泪水会氤氲而出，缓缓地沁湿凌晨的枕头，会模糊独自开车时的眼镜片，会在迷茫时倍感无助。
去年春节回家，整理旧东西，在爸爸的衣柜里，翻出来一个旧盒子。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糖果盒子，表面斑斑驳驳的掉了漆。里面有一打票据，是爸爸平时卖货的收据。其中有一张汇款单，是12年我上大学时，爸爸打给我的生活费。汇款1000元，扣掉2元转账手续费，到账998元。还有我的独生子女证，过期的身份证。还有一份我在大学当学生会干部时出版的校内报纸。翻到盒子底下，是我从小到大得过的各种奖状。我看到这些，抱着盒子哭了很久。这就是我的爸爸留下的痕迹，其中大部分都是有关于我。
衣柜里面，还有我送给他的一套西装，他就穿过一次。还有一顶帽子，也是我送他的，可爸爸嫌我买的样式太老了，没怎么戴过。爸爸喜欢早晚梳梳头，但不喜欢戴帽子，他很在意他的头发，每次发现有白头发，都让别人帮他拔掉，发型总是一丝不苟。打我记事起，爸爸就是一个发型没变过。手术的时候，爸爸被剃成光头，我看着很刺眼。
现在回忆起来，爸爸的面孔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模糊。倒是生活中的不经意间，总能让我回想起以往那些平凡的小事。
【3】
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发水痘，在家养病，大腿上，后背都是水痘。
当时家里养了一些鸽子，因为我们全家信佛，爸爸轻易也从不杀生。
后来水痘好了，爸爸为了给我补身体，把家里养的鸽子炖成汤，鸽子蛋煮熟了给我吃。爸爸一口都没吃过。爸爸说，杀生有罪业，罪业都加在他身上，他只希望我身体能健康结实一些。
那时候爸爸每天都会给我煮新鲜的牛奶或者羊奶喝。家里还是比较拮据的，但是爸爸总说，喝一天得一天，能喝到哪天算哪天，等喝不起了再说。就这样，我小时候的身体还是很结实的，长得也很快，从来没有缺过营养。
可爸爸的手指盖总是干瘪的向里凹陷，那是常年营养不良，劳累过度导致的。自从我工作之后，家里生活条件有所缓解了，爸爸的手指甲才慢慢鼓了起来，也有了光泽。
爸爸省吃俭用，供我上学，他从来不买新衣服穿，总是捡亲戚家剩下的衣服穿。所以经常是穿的破破烂烂，风尘仆仆，满手污垢。
妈妈那时一边上班，一边照顾病重的姥爷和姥姥，没时间照顾我。所以我也很久没有新衣服穿。有一次爸爸带我去买衣服，爸爸不会讲价，也不知道到哪里买经济实惠。
开始的时候，爸爸带着我逛商场，看了几家，都没有合适的，有的售货员见我们父子穿着寒酸，大都白眼待人。
后来我们走进一家卖裤子的铺子，爸爸看中了一条裤子，问我喜不喜欢，我一看是防水涤纶布料的，裤子不透气，我经常出汗。这种裤子穿着很不舒服，就不想买。售货员认为我们买不起，就恶语相向，抢白爸爸是穷鬼还逛街，爸爸想去理论，被我拉回。后来爸爸一生气带我去专卖店，买了一件夹克休闲服。那件衣服我非常喜欢，从初中一直穿到高中，因为身体发育长得太快，衣服袖口都磨烂了，还不舍得丢。
后来，我上了大学，家里经济条件稍有好转，爸爸也经常想带我去买衣服，但我总觉得爸爸的审美不合我心意。
有一次，爸爸在商店又给我买了一条牛仔裤。可样式实在太老土，又松又肥，穿了几次就放在衣柜里了。整理家务时，从柜子里找出那件裤子，已经十几年了，衣服散发着樟脑球的味道，对着镜子比划着，镜子里看到的不再是当初的少年，却有几分爸爸中年时的神态，我越来越像他了。
【4】
打我记事儿起，爸爸就经常听评书。尤其以单田芳老先生的评书居多。童林传，白眉大侠徐良，乱世枭雄张作霖，千古功臣张学良，大河向东流，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等。
不光是爸爸，家里好多长辈都喜欢听评书。耳濡目染的，我也喜欢听评书。而且特别着迷单田芳老先生，那“云遮月”般的嗓音。
以至于工作以后，我把单老先生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听了一遍。实在是感慨现代社会，网络资源的丰富与便利，让我过足了瘾。
小时候，每天到了电台评书时间，我和爸爸都会守在收音机旁，每次只能收听一集或者两集，总是馋嘴巴拉的不过瘾。现在我可以一口气听一天。
但是，缺少了和父亲静静守在收音机旁，聚精会神地，随着单老口中的故事情节跌宕，一起为主人公使劲儿的感觉。
印象里，爸爸总是盘腿坐在老房子，大屋的炕梢儿，收音机就摆在炕梢的墙边儿。
如果是夏天，爸爸总是光着上身，穿着短裤，一边听着，一边搓着手掌。这个习惯真的被我原封不动的继承了。
如果是冬天，中午放学，爸爸会把小屋里，立柜上的大收音机打开，放着连丽如的康熙传，然后去给我做午饭。我吃过之后，再返回学校上课。
18年9月，单老先生去世了。我很伤心，春节回到家里还跟爸爸说起过，爸爸也感慨可惜。
谁知过了一年半，爸爸也不在了。
如今，只剩下我，固执的，一遍又一遍的听着童林传，乱世枭雄，三侠五义。
故事里，善恶都有报应，每个人物都有结局。
长大了才知道，说书人可以讲清楚别人的结局，但谁也说不准自己的结局。
爸爸可以陪我成长，却没能陪到我成家立业。
【5】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时隔多年，我才有勇气翻看爸爸曾经的微信记录。他微信里有173位好友，可当初的寿宴却凑不齐两桌。他和每一个亲人的聊天记录，每天都是早安，晚安，发一些大红心，大红花之类的问安表情，平平淡淡没有任何意义，却又彷佛寄托了他最真心的祝福。
爸爸生前经常说他是我坚实的后盾，无论何时，都会支持我。这给了我莫大的勇气，无论我走多远，心里一直有个家。
可是现在，我从哪里再找到那股从心底涌出来的力量呢。
爸爸是为我挡住死亡的人。让我觉得，我还年轻，生老病死离我还很遥远。
爸爸是什么事情都不舍得麻烦我的人。让我感觉，爸爸平时找我设置手机屏保密码，调个屏幕字号，都能让他高兴许久。
爸爸是我最不舍得的人。因为我总是躲在他的身后一声不吭。我习惯了爸爸站在我前面，帮我挡着所有我不愿意接触的人和事。
可这回，爸爸用生命教我最后一课。无论什么事，都要主动面对，不能坐以待毙。以后，我要自己站出来，挡在妈妈的前面了。
我还想再听爸爸叫我一声：儿子啊！
无数次在梦里，彷佛听到他说：
“儿子啊，什么事儿别着急上火的，慢慢整，自然就解决了”
“儿子啊，别老气你妈，你妈就那脾气，你也大了，让着点你妈，噢”
“儿子啊，爸爸走了，以后做事儿自己拿主意，是难了点儿，爸爸相信你能行”
如果一个人死期将至，能知道自己什么时间死去。知道的早的话，你可以从容的处理完所有事，这样也许会义无反顾，没有后顾之忧。知道的晚的话，可能只剩下惊慌失措。但是到底多久才算是合理的生命倒计时呢？
也许，你知道自己的死期，会是一件让你补救人生的机会。人这一辈子都在写逗号，写问号，写惊叹号。而死期将至，会是一个画句号的机会。
我们能做的，大概也就是向死而生，向内而求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