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芳草地

表达是要经过思考的,如果无法表达,那只能说明没有思考清楚。可是,有些东西本身就是无法描述的,例如感觉,情感——这些大脑里可能的错觉或电波。

西州县下的普川镇,人口很多,似乎并不符合“镇”这个字,基础设施称得上完善。一条小江横贯东西,弯弯曲曲,扭着腰拐进县里。大片的土地被用来种各种经济作物,一大片能覆盖整个视野。山上有座古寺,香火一般,据说里面茶花长得倒是繁茂。

小镇有一间书店,旁观书店。

老板是个不知何年何月来到此间扎下了根的奇怪大叔,蓄着黑硬胡须,脾气暴躁,长年穿件黑T恤,弄得好像是为什么服丧,鸟窝发型常年沾满酒味。

由于邻近高中,上下学总有很多人在这停留驻足。多的还是男生,因为两个店员其一是个漂亮小姐姐。男店员倒是长相普通,是个青年。当初是老板大叔把他从路边背回了书店。

按照老板大叔的推理,应该是旅行路过这里遇上了黑心司机,抢了钱财,又打散了过去的记忆。这种经历也着实神奇怪诞,更不要说青年并不想寻找警方帮助,说是依稀记得自己是孤儿。加上后来也没听说有什么失踪人口,老板也就从了他的意愿,将他留在了小镇书店。

老板大叔姓王,都叫他老王。姑娘是本地人,叶龄音,都叫她叶子。男青年给自己取名,方远。除此之外,店里还有一只黑白两色的猫,不二,收养不久,最近学会到处蹦跶,躺书堆上睡觉。

老王认为小日子一天天慢慢地,虚度年华也不错,什么东西到最后就是生活嘛。于是他经常对影酩酊,当然偶尔会拉上方远。只不过有一次叫上了叶龄音,可谁知道她发起酒疯来是那么恐怖,可谓空前绝后。从此就没有然后了。

叶子,叶龄音有一个男朋友,考上大学离开了小镇。鉴于聊天时感到的淡淡自卑,于是她选择在书店打工,可以说是个意识上很自足的人。当初生日男孩给了她一本书,她不太喜欢,翻了几页就扔在了一边。面对他的追问,只能敷衍说看得慢。直到一次,那本书掉落在地上,她才发现最后一页有男孩的告白:当你看完这本书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了?后来就像所有故事里说的一样,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偶尔叶龄音会觉得方远这人好生无趣,基本没有爱好,不运动,不看综艺节目,干活不偷懒,神情忧郁,不发脾气,会看云发呆,早睡早起,大概也就是撸猫和摆弄院后柠檬树值得圈点。

方远的名字倒过来就是远方,向往或是恐惧谁也说不清,老王和叶龄音也没有去点触。所有人都认为方远是个被遗忘的人,没有过去,一觉醒来没什么焦虑,不必在意梦中没见着谁,仿佛除了老板和叶子,并不在意什么,直到那次他痛扁偷书贼,满嘴正义论。

两个月前,方远还喜欢上来书店的一个短发女孩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告白后被拒绝了,消沉很久,直到最近才恢复精神。打那之后,他说爱情有层虚妄的面纱,它是脑海中一团曾被自己浇灭后又复燃的火。

老王恨不得削他,骂他懂个屁,别冒充孤独模仿绝望假文青装深沉,该吃吃该喝喝,半夜别打呼噜。

春夏秋冬,风雨雷电,青山绿水,都是美好的东西,相较之下,老王觉得电脑里的书稿都是坑,可能自己的杂感适合写短篇小说?某日下午,他撸着不二,一拍大腿就决定写网文,起码先注册了个账号,努力盘算着一个故事。可是他睡了过去,睁开眼发现站在一块木板上,没有波涛,看见整个海平面,摇摇晃晃。然后又梦见自己在国外的母亲,惊出一身冷汗。

当初一场运动把他爷爷和父亲弄死,母亲虽然幸存,但是不再相信这个地方,扔下他跑到国外并发誓不再回来。从此每当他想念母亲,就必须出国。他觉得这个事情很荒唐,像个魔幻故事。

旁观书店里,方远在看书,听雨窗前。

现在是冬天,小镇无雪,但风雨刺骨,于是方远穿得圆圆的,十足一个胖子。

粽子装?

他正惊讶于自己怎么会突然想出‘粽子装’这个词,却又恍惚看见一个长发女孩,只有背影,面朝夕阳。

神游太虚,直到一股凉风吹拂他惨白的脸。

他有种直觉,怕是以后每次冬天裹上粽子装,就会想起那个夕阳下的女孩。

雨一直下。很冷。

方远缩了缩身子。

为什么失去的是关于人的记忆,而知识却保留,搞得自己像个空有知识却没有情感经历的机器人?

偶尔方远会胡思乱想近于幻想。

夜深人静之际,方远不会忧伤,但一些感悟和书本上新闻里外面世界得来的东西他总觉得没什么人可以讲。自言自语是一种孤独,他不愿。孤独的定义绝对不是没有朋友。方远相信真正的朋友是可以互相嘲讽的,但是如果对方总是冷不丁抓住痛脚和自己不愿提及的事来开玩笑甚至是嘲笑,那就只能选择敬而远之。

人的困境和焦虑,通过讲述可以有效瓦解,这时候聆听是件很重要的事,可如果对方完全不懂你,那又有什么用呢?搞不好人家还会笑你智障,想些有的没的。伤害别人的家伙更多的是不曾在意记得,青天白日下,只有流血的人暗自舔血从来常态。

温柔从来都是被戳痛的,这个时候最好选择沉默让对方可能地尴尬,或是直接一斧太平。

方远不想伤害别人,但也不想被伤害。

对人好,除了亲人和温柔至极的人,没有其他人了。亲人对人好,是义务。可温柔的人凭什么?后者就像老天爷,人们需要时求求你,不需要时可以骂骂你,于他们没什么损失,可是老天爷实际上也就是人化了的自然,也就是温柔的自然存在。温柔的人和亲人都是没有存在感的一类人,人们往往会忘记温柔的人本就没有义务对自己好,可他们会渐渐依赖,类似于依赖老天爷。际运不佳,可以骂一骂;人生重要时刻,可以求一求。可能温柔的人也大都是极孤独的人,有时候并非真的无私,他帮助你只是想得到类似于朋友或一份情感寄托。

也就是说,温柔的人别人待他们老天爷,但绝对只是“有时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存在。温柔的人可能是心灵层面的孤独,这便导致了一场“共谋”。温柔的人帮忙并承受可能的伤害,来换取可能的一点“不孤独”。受助者则施舍一点同情,竭力获取所得。

诚然,有不孤独的温柔者,但是,温柔必须要有棱角,一味地帮助他人不求回报绝对是傻子,无名英雄从来都是自我的欺我盗名。自欺,醒来后最痛。

方远思绪如麻,跳来跳去,很多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这些观点可能站不住,最可笑的莫过于可能是自己一时的感伤乱语。矫情又轻易自我感动的人,最可悲的莫过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究竟是世界太不好,还是自身太脆弱?

头有点痛,方远起身,打算关门上楼休息一下,反正这个点也没有多少客人。老板和叶子都不在,他自然做得了主。

拉上闸门,又到后院,方远闻见一股清新,是柠檬香。柠檬树下芳草摇曳。

他笑了笑,深吸一口气,沁脾,十分满足愉悦。他又抬头望了望,乌云压城,变幻无常。


                                                              二

下午五点半,接近高中放学时间,夕阳遥挂。

“喝不喝酸奶?”

“不论生活酸甜苦辣,皆付杯酒。”

“说人话。”

“流云下酒,当为我浮一大白。”

“找打?”

“书上是这么说的嘛...”

“方远你有病呀!”

“可能还不轻。”老王插嘴。

“可能是发烧了。”方远淡淡地说,继续整理图书。

叶龄音皱眉,“还真有病呀?”

老王坐在木椅上,翻着一本书,指着说,“哎,我又看到了一句,方远你去门口换写上,‘将生活带给你柠檬般的酸楚,酿成犹如柠檬汽水般的甘甜。’”

不二蹲在门口像望夫石,方远揉了揉它的头。

旁观书店横匾下,有块小黑板。

方远心里默念,一笔一笔写下。

“请问?”

“嗯?”方远转身看见一个穿制服的学生,“什么事?”

学生开门见山:“有文远先生的书吗?”

方远认真看了看高中生,说不上高大,但也眉清目秀,有些稚嫩,好像还有点害羞,但找陈文远的书,自然不简单。那话怎么说来的?害羞可能是掩饰过强的欲望。

“在社科架上,第五柜第四层。”

“好,谢谢。”高中生头也不回。

“不客气。”方远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到。

有些‘谢谢’纯粹是公关,因为帮助者常常还没说出‘不客气’,对方就把背影留下了。

高中生江择扫视书店,寻找书柜。

这时老王刚好要出门,看见新顾客便留意了一下,“找什么书?”

“我自己看看。”江择平静地说,目光没和老王对视,还在寻找,“买书看的是缘不是?”

“嗯。”老王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开,腰上的钥匙啦啦地响,金属磕碰声很明显。

江择蓦地想起山上古寺的暮钟。

老王边走边摆手:“时间到你们关门就行了,不用等我,我去个饭局。”

不一会儿,书店外发动机燃烧咆哮,留下几团烟气。

叶龄音吸着酸奶,在电脑上敲打着文字,记录今天的营业事项。

方远注意到江择在看店内的一个女生,不禁莞尔。

那女生便站在社科类第五柜第四层下。

方远转过头对叶子说:“今天的生意怎么样?”

叶子瞄了一眼屏幕,“不错呀。”

她又吸了一口酸奶。

听到脚步声,方远看向门口。是个快递小哥。

小哥笑着说:“叶龄音,你的快递。”

叶龄音放下酸奶,有点呆滞,“这阵子没买东西呀,谁寄的?”

快递小哥看了看纸张,“从西大的点寄来的,姓陈,亲戚朋友吗?”

叶龄音眉梢上挑,有点惊讶,有些期待,“那应该是我男朋友!”

“请签收。”快递小哥笑了笑。

叶龄音刷刷几下签完名,笑嘻嘻收下小盒子。

方远冷不丁地说:“花痴哟。”

叶龄音努了努鼻子,“是吃的可不给你。”

“不抢你的大米。”方远扶额。

“哼!”叶子几下便把盒子拆开,期待能拿出点东西甜死方远。

一封信。

方远有些好奇,“看看写了什么,情书吗?”

叶龄音脸一红,没好气地扔下一句话,“你看店!”

方远笑着说:“我可不想被喂粮。”

叶龄音攥着信封跑开。

她在后院的椅子上坐下,柠檬和芳草的香味冲鼻。

她被包围裹挟。

......

江择心跳加速,内心挣扎不停。

他问自己,能行吗?

他绕过书架,来到那女生旁边。

女生正低头看着书,下意识移动了一下,以为是有人要过通道。

“嘿,真巧。”江择笑着说,“看什么书呢?”

“hello!”那女生抬头,长发飘动,明显有点惊讶。

“嗯,看文远先生的书呢。”她把封面一竖,“蛮不错的。”

江择挠挠头,“我找机会看看。”

说着,他递出一封信,“你,你看看。”

手微微抖动,但他明显在克服。

女生发现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刻意。

“什么?”方小宁睁大黑色的眼睛。她一向心思细腻,此时却不敢猜些什么。

这种事情那里是那么好确认的?

江择的手悬在空中。

信封淡黄得发白。

方小宁合上书,就看着他。

......

拿到手时,方小宁还有点恍惚,都什么时代了?写信?

“你转身,我经过,便是人间。

在我喜欢的一首歌里,有这样一句词,送给你。

我想以这句开头或许可以。老实说我不知道该如何下笔,想着从哪里开始你才可能会觉得开心一点,感动一点。但是我想不出来,因为我可能还不够了解你。

分享快乐总是好的,我想和你分享,也希望你可以和我分享。

那次你在学校跑道上走,放学时间,黄昏打在你身上,说真的,很漂亮。你看,我词穷得都找不到什么华丽的形容词。

那之后我就开始注意你。一开始见到长得很像你的人,我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只希望是你。我们偶尔会在学校里碰见,每一次我都试着和你打招呼,但总是失败,我时常想我还是很怂的。

还好,我们总算是认识了。我觉得自己蛮幸运。

每次看到圈里有你发的消息,我压抑不住兴奋,我希望可以有机会了解你。有时你伤感,我也觉得不好受,试图安慰你,但我知道效用甚小。你高兴的时候,我也高兴。

有时看到年级上一些优秀的男生在你身旁,我总怕自己比不上人家。于是我努力想追上。

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你。我说不上来具体是为什么,但心灵的事,总是难说的对吧?

说真的,好几个夜晚,我怕这样的表白你并不接受。可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我会学着做个合格称职的男朋友,陪你笑,不让你哭。每天可以见到你,一起看书,放学了牵你的手散散步,睡前可以甜甜地说句晚安。我希望世界和平,也希望你快乐。我想让你少点烦恼多点开心,如果是在想我的时候那就更好了。

加西亚·马尔克斯说,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无论是我们出生、我们成长、我们相爱还是我们成功失败,直到最后的最后,孤独犹如影子一样存在于生命一隅。

可是我想,如果有你,我的生命不至于如此。我相信爱情就像盐在萨尔茨堡树枝上的结晶,光彩夺目。也像你的光彩,可以把影子淹没。

嗯,你的眼睛也很漂亮。

最后,还是谢谢你可以看完这封信。我尊重你最后的选择。

但如果可以,我希望只换得,你我可以。”

......

叶龄音回到店里。

“你忙,我发会儿呆。”

方远觉得怪怪的,但他看见叶子攥皱了那封信,所以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得默默走开。

叶龄音拖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远整理书架时不经意一撇,却发现叶子好像真的在发呆,失了神。

天上云卷云舒,一阵清风拂过窗台,惬意得很。叶龄音却拢了拢衣服,整个人缩了起来。

外界,山形依旧枕寒流,长松不老,为霞满天。

......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接下来天气转凉了,你多注意保暖。

可能你会好奇我怎么不打电话,反而写信。

告诉你,我怕。我怕听见你的哭声,因为我想像得到你被泪水沾湿的脸。

可是我还是得说,我们分手吧。

不是你哪里做错了,一切都是我的问题。

你能想像吗?有一天午后醒来,我突然觉得我其实不爱你了。那个时候我扇了自己一巴掌,骂自己胡思乱想什么呢。但是心底还是有些波动,我知道我喜欢上了学校里的一个女生。

对不起。

你别哭,听我说完。

花漂亮又不一定得去摘,赞美就行。一个男性一生会遇见很多美好的女性,最终都该明白不是每一个都应该去结识,配对的人终究只有一个。

但似乎,我现在觉得她才是配对的那个人。我们一起看书,吃饭,自修,跑步,办活动。

真的对不起。

我相信对他人的生活充满好奇,是朋友间的一大特征,如果不好奇——当然,这肯定不包括窥视——那就一定不是朋友,最起码连一点关心都没有。她关心我,就像你一样。一开始我们也只不过是见过几面,但聊天中慢慢发现和对方很聊得来,有很多共同话题,互相分享快乐。慢慢地,就这样了。

我无法原谅自己,也不期待你能够原谅我。但还是希望你不要为我这样的人伤心。书上说认识自己而不惊恐是件好事。但我发现我和那时一样自卑,我还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作为恋人,你远比我合格。如果伤害了你,我只能说抱歉。

有些女生是精灵,有些男生是石块,一转身,一经过,便是曾经。抱歉我这块石头砸伤了你的翅膀,让你折翼。

你可以打我骂我,说我背信弃义,渣男,但我不想我和她告白之后才来告诉你,那对你的伤害会更深。

可能我说什么你都觉得无法接受,但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或许你可以打给我,来骂我。

爱情变知己,希望我们还能是朋友。

如果我这样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无耻?

对不起。

祝你能够找到真的爱你的人。”

......

“明天我想休息,有点不舒服。等下去医院顺便帮你也带点药。”

方远看见白纸上有水痕,心里一震。

他心想,叶子平日这么开朗的人伤起来,得要命。念及此处,他也有些伤感。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极重感情,朋友之间的事很容易会牵动他,所谓关心则乱大概便是如此。老王和叶子可以说是他失忆以来最在乎的人。

西州大酒店。

老王来到饭局,已经有几个人先到了,正喝着茶。

一番招呼。

不久人到齐了,共八人,一张圆桌子围坐得满满地,在座的都是西州县的出版界文化圈,谈天说地,有说有笑,信手拈来文学典故而又不迂腐。

不久,老王便被灌了不少,脸色发白。

酒逢知己千杯少,可有时生意场上社交场上,又哪里只千杯?

他吃了一口菜,“很多革命故事都讲伟人,却没说那些最普通的人。要我说,联邦每一寸土地上都有最普通人的血肉。云泥自然有别,可别忘了泥土才是支撑我们身体的东西。”

“在一个人逐渐成熟之际,为何只能变得更加谨慎呢?我想是由于害怕失败的缘故。”

“......”

众人有些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见他两瓣厚嘴唇一开一合,这才发现他是真的喝多了。

约饭来时各怀心事,酒饱饭足后依旧形单影只,都市生活也不外如是吧?

出了西州大酒店,老王摇摇晃晃摸着钥匙,却被人拦下。

那人死拽着老王胳膊,喊着:“代驾!代驾!”

老王一个激灵,打了个嗝,熏得隔壁那人一阵倒胃。

“走你!”

那人边摸车钥匙,边问:“哪辆车啊,老板?”

“我用前半生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成年人,也许后半生该学习如何做个小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老王有些迷糊。

“老板你说什么?”那人满脸无奈,心想怎么搭上这么个货?

“别吐!”

......

叶龄音来到医院。车上她安安静静,没有吐槽医院傍边路口的红绿灯,让司机大叔有些讶异。

看定,办好了手续,她就坐在走廊长椅上等着拿药。

不禁又发起呆来,小脸苍白。

医院里人来人往,一个身影经过叶龄音旁边,搅碎了她的思绪。

不一会儿,叶龄音清楚听见从旁边一间小病房里传出的零星话语。

“该吃药了。”应该是刚才走进病房的那名成年男子。

安静了一会儿。

“水味道怎么怪怪的?”一位年轻女性说道。她应该有些虚弱,小小的声音似乎在颤抖。

“不会啊。”

“会啦,你再试一下。”

“真的不会呀。”

“嘻嘻,就怕你工作起来忘了喝水。”

“呐,今天带了你最喜欢吃的南新路店的提拉米苏!不过医生说,下面的奶油还不能吃哟。”

“啊,好吧。”

蓦地,叶龄音觉得鼻子一酸,想哭,但又哭不出来,整个人完全失神,陷入到某种境地中。她觉得胸口憋着一股说不明的气,好难受。

叶龄音低着头,有点迷糊,时间仿佛过去了好久,她手上的表针秩序井然地跳着。

嗒。

嗒。

嗒。

......

“89号。”

终于,叫到了她的号码。

“89号?”

“89号在吗?!”

她突然发觉自己站不起来,双腿有点发麻。

“在!在这!”从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声音,似乎是她在那时刻唯一能做到的事。

终于,她起身拿药,出了门。

“都让开!让开!”

叶龄音听见大厅门口前的两名护士在大喊大叫,外面急救车吵个不停。

她觉得好烦。

很快,两幅担架被人抬放在小滑轮车上快速移动。远远可见包裹着的红色在渗透。

“老王!”一辆车子飞一般从她身边划过。

叶龄音瞪大了眼睛,是老王!

简直就五雷轰顶。

叶龄音急忙追上前,扯住一个护士的胳膊,“那个中年男人怎么样?!”

“车祸!撒手!”护士毫不停留。

叶龄音红润的眼眶瞬间决堤。

说得好听委婉点是啜泣,但那应该算是崩溃。

泪水包含很多东西,时间的,空间的,都一一砸落在地,沾湿衣袖。

也不知多久,她忽然抽出手机往店里面打。

嘟。

嘟。

嘟。

“快接电话!”

嘟。

叶龄音很焦躁,握紧了手机,但残存的理性告诉她必须得冷静。

“喂,你好。这里是旁观书店。”

“老王出车祸了!”

电话另一头,方远感觉自己被人推了一下。

“就来!”

冲到手术室前时,方远远远就看见叶龄音一个人坐在长椅上。

“怎么回事?”

叶龄音说不出话来。

看着她湿润的眼眶,方远不忍心,便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休息一下,有我。”

叶龄音忽然觉得十分想家。

方远忽然觉得十分想书店。

天堂是不会有哀伤的,可是天堂也有黑夜,正如人世间。

黑夜如约而至。

手术失败了。

事后交警部门说监控录像拍到是对方车辆全责,可是逃逸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到足以抹去一些属于人的痕迹。

回到书店后,方远还是觉得死亡的突然性最让人惊愕。他无法想象曾经的那张脸就这样没了。看过的风景也许还可以重来,而逝去的人却再也不会回头。任由千思万想,那人除了偶然会在梦中彷徨,其余的时间都只是恍惚的印象。

他犹豫了很久才走进了书店。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里不是天堂。

是地狱。

有一些火在烧,足以焚毁一切。


                                                                  三

第二天,叶龄音在家休息,方远一个人在书店。他出乎意料地睡得很晚才起来,于是索性不开张,连张告示都懒得去贴。胡乱塞点东西填饱肚子后,他突然不知道要做什么。

半个小时后他才想着得整理一下老王留下的东西——那些现在可称之为遗物,而刚才还是个人生活品的东西。

昨天晚上在医院门口,叶龄音在方远身边往某处打了一个电话。方远把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但他知道叶子并不介意。可是他之后就后悔了,毕竟哀伤是会传播的,媒介可以是任何你熟悉的东西。

方远来到老王的卧室,很乱。

这里明显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平常所说的活着,并不是单纯的呼吸,心脏跳动,也不是脑电波,应该是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

桌上放着瓶喝剩一半的葡萄酒和带酒渍的玻璃杯。

床上的被子好好叠放着。

“这袜子个礼拜没洗了吧?”方远闻到一股臭味。

“将生活带给你柠檬般的酸楚,酿成犹如柠檬汽水般的甘甜。”

某个声音蓦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去你妈的。”方远骂了一句。

他忽然觉得这房间他无法去触及,电脑里的东西他也暂时没兴趣知道。

他退了一步,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不忘带上门,好像怕什么东西跑出来,冲到面前将他吞噬。

在这,最可怕的,似乎不会是死亡。

方远怕这房间里的痕迹。

于是他来到楼下,寻找不二。

“孤独是忧愁的伴侣,也是精神活动的密友。那么离别是什么?”

方远无解,他打了个哈欠,觉得有点累,头有点疼。

最后,他坐在椅子上,像从前老王和叶子一样。不二肥嘟嘟的身子忍不住挣扎,却又觉得背上满舒服的。

旁边饮水机上被日光晒出的淡黄与本身的白色两立,很明显,是时光的痕迹。两年流水,不长不短,有愁有喜。

却没有现在的只言片语。

“吱。吱。吱。”

不二虎躯一震,突然脱手而出。

方远有点失神,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都不在了。

自己是不是又失去了过去?当一个人要失去什么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是吗?

方远心中有一道暗伤,这个伤口不轻易对人显露,而他自己也不敢轻易碰触。总希望掩藏在最深的角落,让岁月的青苔覆盖,不见阳光,不经雨露,以为这样,有一天伤口会随着时光淡去。殊不知,留存一段记忆只是片刻,怀想一段记忆却是永远。

在黑暗中虚构一个人和自己在一起,虚构一个人和自己一起去虚构,这样一种能力或许就叫想念,思念,或者说怀念。而怀念,总是一行潦草的诗。很多时候,一些故事还来不及真正开始,就被写成了昨天,每一本日记上满是时光的痕迹,笔锋运转间,是过去的曾经。

可是他没有过去。

现在连“今天”都成了“过去”,消散。

风中没有答案。

也没人告诉他为什么。

......

忽然,他听不到窗外的雨声,却感到有股湍流将他包裹。

呼呼呼!

又听到了利器空中挥舞的声音。

在书店的尽头。

方远从杂物间走出,神色平静,不急不躁,好像在寻找。

外面雷电布满苍穹,如蛇乱舞,神鬼避让。

方远闻见柠檬芳草香,依旧清新。

他往后院方向走去,一步一步,绕过地上那些杂乱的图书。

他慢慢地走,这条路他无比熟悉。

雨水淋湿他的白衬衫,黄色皮肤显现,但是好像有点黑。

底色是黑的,什么光都照不进。

雷电怒吼,没有吓退他。

手里那东西导不导电他不知道,但他继续走,雨水自他头上顺着软趴趴的发丝淌下。

一步,两步,三步...

青年,少年,男孩...

他好像退化了,变得年幼。

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才能被称作男人。

随着每一步的踏出,方远感觉有些东西从天而降进入了自己的脑子。

柠檬树立在眼前,芳草成群在地表,看着很美好。

......

是凋零的片断。让他的右手不停抽搐。

一个男孩拿不动斧子,但一个男人可以。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可能他忘了。

雨淹没了他,并且让人将他遗忘。

他手上的斧头往柠檬树杆砍去,他的手抽搐乏力。但他继续,停不下来。

一些雨水顺着耳朵进入脑里。

脑子里瞬间草木成群。

风!雷!

火!

雨中男孩忽然变成了男人。

一点火星,开始焚烧。

没有水可以浇灭。

因为水可能变作了汗。

汗和外面的雨水混合在了一起。

没人看见,没有人知道他有没有流泪。在雨中。

但许多人看见,知道,自家窗外的雨水打在草木上。

他们旁观。

一个男孩要哭过多少泪,才能学会往肚里咽?

风雨之神画出雷电,曲曲折折的形状是强大的伟力,但黑色可以吸收所有的光芒。

“借砍树为由欺骗自己有机会流泪?”风雨之神狐疑低语,他很愤怒。

一道雷径直劈在树上!

柠檬树在冒烟,男人继续嘶吼,似是要呕出灵魂。

“啊!”斧头恶狠狠地处决了他的敌人。

雨停,树倒。

经历成为记忆,人才有机会成长。因为有经历有过去,才有故事。有些东西知道,但是如果没有真的经历过,那就只是个想法,念头,不会有任何真实感,我们就完全无法去体会,有触感。

青年倒在地上,头有点痛,摸爬滚打本能地进去房子,半步就昏睡了过去。

......

她将他背上床,盖上被子,打湿毛巾贴在他发烫的额头。

她量过体温,知道没大问题。

“呼...噜...”

“呼...噜...”

她笑了笑,看着他翻过身子,整个人蜷缩侧睡着,像个没安全感的小孩。

夜晚,灯光昏暗,当所有都随风而逝,还有什么可做的?

她泡了浓茶,抱着大腿坐在地上,靠着书架,觉得自己需要守夜。

“你是不是总是容易忘记收获,却只记得所有失去的?”

“挫折堆叠得很高,会摧毁你全部的信心,直到再也没勇气尝试冒险。”

时间慢慢地走,她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素日不离的表居然忘记戴了。

“找机会还给你。”她想起某个年轻人来。

她继续看着床上的他,又想起口袋里那封淡黄色的信。

“王八蛋。”她把头低下,埋进膝盖里。

回来的时候,她看见后院的柠檬树倒了,地上的芳草好像还被雷劈焦了?

他倒在一片荒芜的地上,脚上沾着柠檬的果肉。

“搞什么嘛?”她皱了皱好看的眉。

他醒来。

望了望,似乎有点懵。

看见她,他微微一侧头,仿佛在费力寻思什么,有点好笑。

过了片刻,她想开口,却看见他笑容清澈见底,毫无矫情犹豫:“你是谁?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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