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太过久远,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出生,因为跟正常人相比,他活得太久,在过去的数百年里,他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乱、疫病、饥荒、灾害,却幸运安然存活至今,而这只是他记得的那一部分,也许,在不记得的另一部分里,他度过了一段更加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在他有记忆以来,他就知道自己是人类中真正的异类。
他的容貌和身体一直停留在三十岁左右,并且从未有过一点衰老的迹象。不知道该把这称之为诅咒还是祝福,他可以永葆青春,时间对他而言是静止的,流动的是身边的人,他可以一个人躲进深山老林靠打猎耕作独自生活几十年,也可以在城市之间到处流转,每隔几年便换一份工作。
除了不会老去和那漫长得不真实的记忆,他跟一个普通人几乎没有区别,也有七情六欲,饥饿疼痛,悲欢离合,并且,如果遭受到致命的伤害,譬如一把利刃割过动脉,他也会像普通人一样迅速死去。
但是他没法做为一个普通人生活,他谈过几次恋爱,没有结过婚,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在别人发现他的外貌不会随着岁月老去之前,他会动身离开,他不想在熟悉的人们面前被当成怪物抓走,然后被电击、解剖、分解,最后变成一篇别人的论文。
两百年前,他对人类发展至今的所有知识产生了浓烈的兴趣,于是开始博览群书,像贪婪的饕餮,用了整整一个世纪的时间,从历史、生物、文学、天文学、化学等各类学科的书籍中源源不断地汲取知识。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不再热心学习各类知识,他发现,即使掌握了全世界的知识,对他而言也是毫无意义,他只是一个活得太久的普通人,没有称霸的野心,没有改变世界的抱负,他不再学习,只是因为对人类不再感到好奇,仅此而已。
于是,他像一座孤独的灯塔,驻留在海湾一角,漠然地看着过往的船只出航或者归港,抛锚或者沉没。他的时间单位不是年月日时分秒,而是昔日认识的人们一个一个地衰老或者死去。他也曾经结识过几个至交好友,但是三十年以后,他去参加其中一人的葬礼,昔日的老友们依然记得他,但却没有人认出他,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他们所认识的那个人的儿子。往后十几年,他默默参加了另外几个人的葬礼,直到最后一人,葬礼上已经没有人认得他。
他也有想过自杀,结束这段仿佛永无止境的独活,但又觉得不甘心,他活了这么久,不能就这么毫无意义地结束。他在冥冥中等待,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直到她出现。
他在火车上遇到她。此时他正打算前往另一个城市,而那个即将前往的城市,他在五十年前去过,如今想必早已沧海桑田,可他没有一丝怀念,因为对他而言,这个世界不管去哪里都是流浪。
她就坐在他的对面,没有跟别人一样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田园和山脉,没有捧着报刊杂志百无聊赖地翻阅,而是瞪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他被盯得有点不自在,正想开口,那个女孩反而先忍不住打破沉默,她与他四目相对,小声但认真地说:“我觉得,你不是一个普通人。”
即便历尽沧桑,阅人无数,他还是被这句话击中了要害,不管这只是一句无心之言还是真的有弦外之音,不是普通人,是他唯一的软肋。
他愣了一下,但也迅速恢复了平静,语气中略带警惕地问:“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我长得不像普通人吗?”
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咧嘴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觉得你与众不同。”
这一次,他开始认真打量起坐在对面的这位女孩,这是自从他对人类失去好奇心以后的第一次。她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连衣裙,留着过肩的长发,皮肤白皙,唇红齿白,笑起来格外好看,还有那双清澈水灵的眼睛,就这样一直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看透。但是,这个漂亮的女孩并没有引起他其它的兴趣,他只想知道,为什么她会觉得他与众不同,不是普通人。
难道说,她跟他一样,是人类中不会衰老的异类,她是做为同类认出他来的吗?
想到这里,他有点激动,数百年来,他终于遇到了自己的同类,而且还是一个这样动人的女孩。但是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该说什么?难道问她,你这几百年过得怎么样?还是问她,你觉得不会衰老的感觉怎么样,喜欢还是讨厌?你觉得我们活这么久的意义是什么?他跟无数人打过交道,却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同类交谈。
女孩原本跟他四目相对,突然低头捂着嘴扑哧一笑,忍不住笑着说,你这样子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女孩子看真的好吗?
听到女孩的笑声,他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想得太多了,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巧合,这个概率小得比被陨石击中右脚的脚拇指还低。可是看着她笑靥如花的样子,他又有些失神,不禁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如果你能跟我一起变老,那该多好。”
“啊!”女孩羞红了脸,半捂着嘴喊了出声。他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女孩,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把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还让她听到了,这种事情从未有过。而且,他发现自己跟女孩一样,脸红了。
气氛变得十分尴尬,他有点手足无措,其实他可以马上离开换别的座位化解尴尬,但又有种莫名其妙的不舍得,让他们俩就这样面红耳赤地互相看着对方一言不发。
这时,女孩似乎稍微恢复了平静,脸上的潮红消退了一些,眼角带笑调侃说:“你一直都是这样子调戏别的女孩子的吗?嘴真甜,但是我可不会轻易上当哦。”
听了女孩的话,连他都不相信,自己竟然会马上辩护道:怎么可能,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这样的话。
她的脸变得更红了,漂亮的她也听过许多追求者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但他那一句朴实无华的喃喃自语,却把她打动了。
她看着同样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的他,一改前面轻声笑语的态度,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哎呀,那可不行,明明是我先看上你的,为什么反而是你先表白?”
他正尴尬地低着盯着地板不敢正视她的双眼,听了她的话,以为自己听说错了,猛一抬头,又是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他看着女孩,仿佛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完全没有理解,于是跟她一样,忍不住笑着说:“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可以再说一遍吗?”
女孩把脸一侧的长发往耳后一捋,靠近他身旁,细声细语地说了一句话。
四十年后的某一天,早上他外出买菜,老太婆临出门前还不停地叮嘱他记得买苦瓜,他们的小孙女今天从学校放假回来,最喜欢吃她做的苦瓜炒蛋了。
在去菜市场的路上,要经过一条长长的人行天桥,如今已经成为老大爷的他,只能不紧不慢地拾级而上。在天桥上,他看到一个男人茫然地盯着桥下的车流,失魂落魄。那个人跟他一样,身上散发着普通人看不到的微弱白光,他跟他一样是不老者。
那个男人回头看了一眼衰老成一个老头的他,大吃一惊,认出这是自己的同类,于是迫不及待地问道:要怎样才能跟你一样,可以慢慢老去?
他想起当初妻子跟他说过的那段话,不禁狡黠一笑,故作神秘地说:“其实很简单,只要找到那个你愿意跟她一起慢慢变老的人。”
他又吃惊地问,也就是说,你的伴侣也是不老者吗?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望着家的方向,目光柔和地说:“不,老太婆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不然的话,我第一眼就能认出来。”
那天在火车上,还未成为他的妻子的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不愿自己老去,但可以跟我一起变老。
在老头远望的方向,已经变成老太太的她打了个喷嚏,自言自语地说:老头子今天可真慢,待会回来要好好收拾他才行。不过也没关系,我等了500年才遇到他,再等五分钟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