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也是中国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
上回说到意大利五百多年前的一张画,叫做《死亡的胜利》,七十年前中国人民胜利了。
那胜利的代价是什么呢?
是死了数百万人民。
1945年日本投降,有一位中国画家画了一幅画,画中一个小姑娘仰面看着青天,双膝跪倒,题目叫《爸爸永不回来了》。意思很清楚他的父亲已经在抗战当中死去。
当时全国上下一片狂欢,太多主题可以画,一直到今天我们国家组织的历史画仍然在画抗日战争。可是大家想想看这位抗战的亲历者。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一个失去父亲的女儿画?
因为复仇也好,
胜利也好,
战争结束最最真实的事情就是无数家庭破碎了,
无数人失去了自己的亲人,
永远不回来。
这幅画不是出于国家主义和民族意识,而是出于一个人的立场,直白的说就是出于同情心。
我们这一世纪的主旋律是国家和民族,同情心、恻隐心不会被认为是最高的美德。
70年过去,这幅画《爸爸永不回来了》早已被忘记,没有人知道这幅画。我也是去年看到这位画家的传记才知道1945年他画过这么一幅画。
这位画家叫什么名字呢?
他是中央美院的老教授,蒋兆和先生。
上个世纪,
我认为中国最伟大的人道主义画家,
也是最杰出的人物画家就是
蒋兆和先生。
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是画于战争期间的《流民图》,这幅画也几乎被历史忘记,甚至差点儿被销毁。
蒋兆和先生的政治名誉直到80年代才被恢复。我不知道有几个80后90后知道《流民图》。
据我所知,如今大部分青年不喜欢看灾难和苦难的电影和画面。
前两年冯小刚拍了一部《1942》,电影里全是蚁民、饥民、流民,成片成片的死掉,就跟狗一样。放映以后票房非常惨。冯小刚同志梗着个脖子,心里很受伤。
为这事儿我还特意问过一些我认识的80后青年,他们很坦然的和我说:我不想去看。我觉得孩子们可能是对的。因为绝大部分人他们的父亲还在、母亲还在,家庭是完整的,而他们的父亲母亲可能因为别的原因别的记忆,也不愿意谈苦难悲惨的事情。
我们伟大的绘画传统是“千里江山”,
不是“死亡”
蒋兆和先生一辈子没有画过壮丽河山,他喜欢画人,特别喜欢画可怜的受苦人。
他自己就很可怜,十来岁就从四川的老家出来混。在上海洋场画广告画,给人画瓷板像。他跟另一位中国的现代绘画大师徐悲鸿先生很相像。徐悲鸿先生也是少年吃苦,流落到上海,自己出来混。所以徐先生在抗战前曾经对蒋先生有过绘画上的影响,而且提携扶助对他很好。
蒋先生自己有四个字是他的座右铭:
悲天悯人
世界上有的是可怜人,过去很多,现在也很多。有的可怜人老是去想可怜事也很可怜。
可是孟德斯鸠说过一句话:
人在苦难中才更像一个人
据我的记忆,历史上伟大的作品很少很少描绘幸福,就算有看了也未必会感染到那种幸福。可是描述苦难的经典,你真的会被感动,虽然你可能跟画中的经历毫无关系。
你到欧洲到处都是耶稣在十字架上,到处都是迫害。现代是迫害犹太人,这是欧洲电影里一个长久的主题。
我也想过这个原因是为什么:比方牛给豹子吃掉了,羊给饿狼叼走了,牛羊不会写一篇文章画一幅画把这个苦难记下来,然后总是说总是看。这个世界上万物只有人干这种事情,动物的感情其实和人是一样的,但是它们没有语言,只好闷死。很多动物,像小鸟,死了配偶、亲人,它会绝食而亡。
可是人的天分很奇怪,
人不但会记取苦难,
而且会想象苦难,
并去把它画出来。
蒋先生自己的亲人没有被鬼子杀掉,他画那个女孩儿跪在地上说:爸爸永不回来了,那个女儿是他侄女,爸爸也好好的在家里。
抗战爆发的时候,蒋先生也不是流民。九·一八事件以后他亲眼看见九·一八事件的流民,亲眼目睹八·一三淞沪战争的上海流民,也看见了北京在抗战爆发沦陷以后的流民,所以他心里不忍心里不安,他非要画《流民图》。
今天我想借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蒋先生的《流民图》,也想借《流民图》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
我的老同学刘曦林先生30多年前就用《流民图》做他的毕业论文,去年他和我说:你也来写一篇蒋先生。
我就写了,写的时候我就想:我们中国人学油画或者把西洋素描弄到国画里头来,这个历史只有上百年的样子,过去半个世纪咱们本土比较有名的历史画数得出来二三十幅,你要去跟欧洲那几个世纪攒起来的宗教画历史画比,那是没得比,可是《流民图》可以比!
我在文章里是这么写的:
《流民图》所描绘的绝望、悲剧性、死亡感,如《圣经》一般,只在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早期的宗教壁画里出现过。
逾百位人物的组合纠结,而能各在其位,各呈其态,在欧洲也算一流。
画中每个人物的面相、种性、神态、气质,高度准确,不是准确,而是如其所是,堪于委拉士开兹的《侏儒》系列,伦勃朗的自画像相比美。
而《流民图》的道德力量、心理深度、历史分量和俄罗斯的列宾、苏里科夫,和德国的珂勒惠支同属一支。
整个长卷深沉而从容的叙述,令我想起托尔斯泰的《复活》,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人。
论到一位艺术家在沦陷期间所能做出的强悍的回应,《流民图》超过毕加索的《格尔尼卡》。
而《流民图》成稿期间的政治语境比《格尔尼卡》更危险、更艰难。
——整理自陈丹青
《局部·人民的胜利》
措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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