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片苍黄，二狗提着烧纸、几样菜和一壶酒往山里走。远处看他，像一位决绝的将军。
二狗走过开阔的玉米地，玉米都已收完，散落的秸秆胡乱地躺在田地里，倍显荒凉。稀拉的树矗立在天地之间，像一个个倔强的稻草人。没有风，一切都好似静止了，但二狗却感觉有无数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有些发憷，二狗支棱了一下，拍拍脑袋，又使劲地摇摇头。
中午的酒喝多了，头有点胀，眼皮也有些发粘。为了给父亲上坟，连夜赶了500公里的路，还没有来得及休息，又被舅舅拉住喝酒。现在，有些困乏，酒也开始上头。
二狗向山里望了一眼，又看看手里的东西，回过神来，从兜里摩挲出一包烟，敲出一根，用嘴叼出来，再拿出打火机，点上。猛吸一口，然后长舒一口气，刚才的困乏消失了。
二狗平复了一下心情，拽了拽衣服，庄重起来，脸上也换上了悲伤的神情。
“应该伤心才对，是来上坟的”。二狗又使劲地拍了下头，嘟囔了一句，看了一眼手上提着的烧纸，继续往前走。
七月十五没能赶回来，八月十五也耽误了，到了九月十五，二狗再也忍不住，推掉一切事情，一定要赶回来给父亲上坟。去年底，刚入腊月，病重的父亲没撑住，一下子就走了。但此刻，二狗却感觉父亲去世了很多年。
“该了结的心愿都了了吧？父亲应该没有什么遗憾了吧？”烟抽了一半，突然觉得很苦，实在抽不动，二狗顺手一弹，烟头划出一道弧线。
过一座桥，再翻一个山头，便到坟前。新坟未到一年，已经长满了杂草。
二狗看着荒凉的坟头，有些心疼，赶紧放下手上的东西，双膝跪地开始拔草。新土有营养，又无人问津，杂草长的肆无忌惮，枝粗根深，拔起来很费劲。
边拔草，二狗边笑着，作为儿子，还能为父亲再做些事情，他感到很愉悦。
杂草实在太多，在除草的过程中二狗的情绪竟被点燃，莫名的幸福感让他笑的停不下来，竟然岔了气，伏在坟上直不起腰。笑的实在太大声，把草丛中的野鸡都惊着了。
二狗停下来，坐起身，又点上一根烟。
“爸，儿来看你来喽，嗨……”二狗想说什么，又突然止住。
“嗨，你没福啊。新房，我已经装修好了，你儿媳妇和大孙子可开心了。你说你咋就走的这么急。”
二狗说着，叼着烟，把剩余的草拔光。因为斜着身子，烟熏到眼睛，眯着眼的二狗又笑了。
“嗨，咱爷们还真像。你干啥靠不上你爸，我也靠不上我爸。”
二狗绕着坟头走了一圈，草终于拔干净了。
在坟台前划了个圈，二狗又在靠近坟的方向留了缺口，把烧纸都倒进圈里，用打火机点上。烧纸烧了起来，二狗把几分菜摆在坟前，再把身边的草盘倒，坐了下来。嘴里的香烟已经烧完了，随口把烟屁股吐到边上的草丛里。
“爸，烟就不给你抽了，我今天给你带了酒，儿子陪你在这喝点。”二狗把酒拧开，往地上倒了一些，然后自己喝了一口。“你说你啊，要不是烟抽的太多，也不至于这样。你再有困难，光抽烟也解决不了问题啊，你看你那烟不离手的样子，谁看了不生气。人家说了，你这食道癌就是因为抽烟抽的。”
二狗又往地上倒了些酒，用树枝挑着烧纸，让它都能烧透。又掏出一根烟，捏起一张烧了一半的纸把烟点上。
“爸，你不要怪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死了，我竟然一点想哭的感觉都没有，眼泪也掉不下来”。二狗低下头，稍微笑了一下，继续说：“爸，你不要误会，肯定不是因为你没本事。我……”二狗停下吸了一口烟接着说：“爸，虽然我哭不出来，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从你去世后，我就觉得心里特别堵得慌。”
“我爸死了，我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掉。”二狗还是觉得自己有些荒唐，仰起瓶子喝了一大口。酒太辣嗓子，二狗从地上的盘子里抓了一把花生米放进嘴里。
“爸，其实我是心疼你的。看你吃不下，喝不下，别提多难受了，你是被饿死的啊。要是可以，我真愿意替你受。”
“但是我还真不能替你受那个罪。你去世了还有我，要是我死了，你儿媳妇和你大孙子该怎么办呢？”
二狗又往地上倒酒，自己再喝一口。
“爸，你说我是不是很混蛋啊？我不是应该尽全力救你的命才对吗？”
二狗抱着双腿，看着火苗在烧。酒有些上头，二狗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和晚霞一样的颜色。稍微有了点风，一阵一阵的，有细小的草叶和纸灰被风吹起，打着滚往前跑。风影交汇处，有很多模糊的画面，好似有一个孩子跟在一个男人后面笑的前仰后合，只一瞬又消失不见了。
“可是，爸你得的这个病没办法治啊。那个医生说你只剩三个月时间的时候，我差一点要揍他了。”
二狗想起父亲刚确诊时候的情况，有些激动，酒也让人燥热。二狗把短袖脱掉，露出健壮的肌肉。
“爸，你看我这肌肉怎么样？一个双开门的冰箱，我现在能一下子扛到六楼。不过我现在不送家电了，现在给人配送水果，赚的差不多，但比之前轻松，就是每天要早起。”
二狗又喝一口酒，拽了一个鸡腿啃起来。“你说我上学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好好管管我，要是好好学习，肯定也能像人家那样朝九晚五，能更有出息。”二狗用鸡腿指着坟头，“你别说这不是你的责任啊，你大孙子都说了，子不教父之过。我没出息，就属你的责任最大。”二狗说的漫不经心，却又显得心事重重。
“你大孙子应该会比我强，成绩还不错，也愿意学，只是在城里上学啥都贵，我是一刻都不敢停啊。”
“爸，真的是一刻都不敢停啊，我还真觉的有点累。”
二狗的嘴唇剧烈地抖动起来，竟然没忍住，大颗的眼泪从眼睛里面滚出来。声音先是尖细，而后变的低沉，慢慢又嘹亮起来，最后变成歇斯底里的嚎叫。
在荒郊野岭的坟头上，一个男人哭的像个孩子。周围只有微风、荒草、坟冢和广袤无垠的天，连一只鸟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无动于衷。
只一会，天地就恢复了平静。二狗抹了一把脸，四下张望着，又趴在地上大笑起来。
“医生说你还有三个月，你竟然连两个月都没有撑过去。妈说怪我惯着你，让你喝酒；怪我不给你买更好的药；怪我在你最后两个月都不能一直陪在你跟前……”
“爸，我是想让你临死前不留下任何遗憾，能吃你想吃的，喝你想喝的，能满足你所有的愿望。如果不这样，即便受那么多罪，也无法保住命，还遭那个罪干什么……”
哭一阵、笑一阵，二狗的情绪非常低落，拿出烟又点上。
“我想过把我刚买的房子卖掉给你治病，但医生说，即便搬一座金山过来也救不了你，最多就是晚几个月而已。而手术、化疗、放疗的过程中也随时会要了你的命。”
“我，我不敢冒险。但是，我实在也应该试试的。”
“你说‘反正都是死，还不如做个饱死鬼’。我也许该拦着你，该把你的酒瓶子夺过来，再狠狠地摔地上，摔的粉碎，再硬拉着你去医院看病，再花光我所有的钱。”
“可是，我竟然什么都没干……”
天光慢慢暗了，二狗喝多了，左一句有一句啰嗦个没完，偶尔又一动不动，像个泥塑，坐在坟头发呆。酒瓶里的酒已经没了，星星慢慢地出来了，露水铺天盖地地洒下来。絮絮叨叨的二狗，竟然睡着了。
手机铃声划破了这一块完整的夜色，二狗惊醒过来，慌乱里不知道自己在哪，站起身就要跑，却一脚踩到酒瓶上，直接摔倒在地。二狗躺着没动，翻过身看着满天星星月朗星稀，一目千里。二狗又缓了好一下，才费力地站起身，找到衣服穿好，说：“爸，我回去了。过年的时候我再回来。你放心，妈我会照顾好的。”二狗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酒喝的太多，又被露水淋了，头疼的厉害。往回走的路上，二狗想起小时候跟爸爸赶夜路，当时害怕极了，只能抱着爸爸的大腿，而现在竟然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
回到家，二狗没吃晚饭，倒头就睡，一夜无梦。
第二天，二狗起床的很晚，头还有点疼，嗓子也有些不舒服。十点左右接到仓库的电话，水果送不过来，让他赶紧回去，再不回去，活就包给其他车了。
母亲还是不愿意跟他走，二狗只好留下两千块钱，便开车走了。
日子每天都一样，早起晚归，周而复始。进到腊月，二狗挑选好日子准备回家过年。二表弟突然打来电话。
“哥，今年过年回老家的吧，到时候趁着大家都在，我和我哥想给我妈做个六十大寿。”
“大姑恢复的蛮好的啊？”
“现在来看还可以，做了手术，又持续做了化疗，吃了从国外买的那个抗癌药效果不错。不过那药真贵，一粒就要五万块钱，一个疗程就要吃四粒呢。”
表弟在电话里面很兴奋，幸福感随着电波传过来。
“啊，是吗，那挺好的”，一时语塞，二狗竟然不知要说些什么呢，“我，我最近一直太忙，也没时间给大姑打电话。过年了，要水果的多，实在走不开，我今年就不打算回去过年了，你替我给大姑问好。”
……
挂了电话，二狗给二表弟转了1000块钱，让他代自己买点东西给大姑。
送完货，二狗开着车往家走，到处霓虹闪烁，热闹非凡，但车被堵的死死的，一丝缝隙都没有。二狗感到有些不舒服，回到家，已经快12点了。二狗静悄悄地进门，坐在沙发上发呆，他知道明天还有一天的工作，而此时的他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