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友人和我闲谈,提起某次和侄子通越洋电话。侄子年过三十,要和为了跑新闻足迹遍布各大洲的伯父交流人生观,他问:“您怎样规划自己的人生?”友人回答:“我啊,过一天算一天。”侄子顺坡下驴,说:“我也是。”友人不好直接批评侄子,憋了一肚子气。
友人对我说:“我是电视台的新闻记者。以‘新闻’为关键词的生活,并无任何预警,我无从计划,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半夜接到电视台的紧急通知,那是来了突发事件,我得马上赶赴现场。平时上班便打开电脑,搜索各大新闻网站,寻找线索。我的生活态度,是由‘先有新闻再有报道’的职业被动性决定的,除非自己导演新闻或虚构新闻。”
建立家庭才一年,几个月前刚得一女儿的侄子,该不该效仿新闻工作者过日子的方式?或者,提升一个层次来说,年轻人的人生应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据友人说,侄子“含着金钥匙出生”,他爸爸在20世纪90年代的经商潮中,投资屡屡得手,攒下可观的财富。去年,老爸送给儿子的生日礼物,是崭新的跑车。父荫下的年轻人,免费住价值千万的房屋,天天养尊处优,自不待言。他最“繁重”的工作,恐怕是偶尔遇上保姆请假,半夜里婴儿在隔壁啼哭,被太太揪耳朵,不得不起床,调进口奶粉,拿给抱着婴儿的太太。不错,靠上一辈赚来的财富,他和妻子都不必为明天的房租,将来孩子的入托费、进私立学校的赞助费发愁。
然而,友人的忧虑是有道理的。年轻人物质生活再富裕,人生道路再顺遂,都必须有近期计划、中程目标、远程愿景。自我人格的完成和“安乐茶饭”画不了等号。哪怕仅仅出于“谋杀时间”的必要,也得筹划去哪里打高尔夫,去哪个地方观光,去哪里逛博物馆、看比赛。何况,终生过“行尸走肉”的日子,并非天赐特权,相反,它藏匿着无穷祸患——天下多少恶行,来自失去生命的方向?吸毒、酗酒、飙车、暴力犯罪,因为钱太多把后代毁掉的例子,要多少有多少!
如此说来,“有的是明天”但偏偏“过一天算一天”的生活方式必须抛弃。进取的人生和颓废的人生,分水岭就在于目标之有无,斗志与韧性之强弱。为今天设立起跑线,确定好“小目标”,使得生命丰盈。每年元旦写下的“新年献词”,岁末予以检讨,若惭愧多于欣喜,明年,你就要实际一些、勤奋一些。终于,计划上的“目标”与总结里的“所得”重合,那一天单为了驾驭自我的能耐,你就该自豪一阵!
话说回来,起步之前制订的生涯规划和耗去大半人生之后的总结,后者远高于前者的稀少。“一不小心就成功”的人们,绝大多数是受命运殊宠的幸运儿,一般人强求不来。我们只好承认,期许太奢侈,现实付不起这个高价。然而,不管二者差距多大,只要最后交得出“问心无愧”的总鉴定,这辈子就算合格了。
㈡有一次,我到高雄出差。因为晚上没事,我就跟当地的朋友坐在爱河边欣赏夜景。
在我们聊天的时候,远方的河面上隐约传来咚咚的声响。我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声音啊?”
朋友说:“这是拖木船的马达声,一会儿你就能看到了。一条小船用绳子拉着几十根长长的木头在河面上行驶,有时浮木上还坐着人呢!”
“真的?那一定很有意思。”于是我就兴冲冲、眼巴巴地望着远方。可是等了半天也未见船的影子。
于是,我们又继续闲话家常。谈了一会儿,我突然想到那拖木船应该已驶至眼前,赶紧转过头去寻找,但是咚咚的声响依旧,却仍是一片空荡荡的河面。“怎么还没到?”我抱怨道。
“已经过了。”朋友讲,“你没发现这声音传来的方向与刚才相反吗?”我闻言大惊,侧耳细听,果然那声响已移到了河的另一端,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一片苍茫的夜色、潺潺的水声和我的一颗怅然若失的心。
唉!人生机遇,稍纵即逝,谁说不是呢?
㈢任何理想主义,都带有伤感情调。
所有的艺术,所已有的艺术,不是几乎都浪漫,是都浪漫,都是浪漫的,这泛浪漫,泛及一切艺术。当我自身的浪漫消除殆尽,想找些不浪漫的艺术来品赏,却四顾茫然,所有的艺术竟是全都浪漫,而谁也未曾发现这样一件可怕的大事。
上帝不掷骰子,大自然从来不说一句俏皮话。人,徒劳于自己赌自己,自己狎弄自己。
往常是小人之交甜如蜜,君子之交淡似水,这也还像个话,甜得不太荒唐,淡得不太寂寞。
后来慢慢地就不像话了,那便是小人之交甜抢蜜,君子之交淡无水,小人为了抢蜜而扑杀,君子固淡,不晤面不写信不通电话,淡到见底,干涸无水。
美国老太太,吹着口哨散步,我遇见过不止一次。转念中国,几千年也不会有此等事。
种族的差异,可惊叹的宿命。
在西方,下雨了,行人带伞的便撑伞,无伞的照常地走,没见有耸肩缩脖子的狼狈相。
在西方,道途两车相撞,双方出车,看清情况,打电话,警察来公断处理(从出事起到警察到达之前,双方不说一句话)。
仅此二则,立地可做的事,在中国,一百年后也未必能做得到。
自尊,实在是看得起别人的意思。
而在宇宙中,人的“自尊”无着落。人,只能执着“自尊”的一念。此一念,谓之生;此一念,谓之死。
犹太谚语:“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上帝一思索,人类也发笑。
即使是聪明绝顶的人,也不可长期与蠢货厮混,否则又多了一票蠢货。
在精神世界经历既久,物质世界的豪华威严实在无足惊异。凡为物质世界的豪华威严所震慑者,必是精神世界的陌路人。
“旷达”,仅是有情世界中所可能保持的一种态度,越出这个局限就不成其为态度。多少大智者都旷达到局限之外,竟从来没有人指斥他们的失态、无度。
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
假如生命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却不合我的志趣,那才尴尬狼狈。
饱经沧桑而体健神清的人读书最乐,他读,犹如主演协奏曲,尘世的森罗万象成为他的乐队。
艺术是最虚幻不过的了,全凭人的领悟而存在,这样地非物质,这样地非附在物质上不可。全凭人的领悟而存在,这样地非物质,这样地非附在物质上不可。
使爱情的舞台上五光十色烟尘陡乱的,那是种种畸恋,二流三流脚色。一流的情人永远不必殉陨,永远不会失恋,因为“我爱你,与你何涉”。
爱了一个人,没有机会表白,后来决计绝念。
再后来,消息时有所闻,偶尔也见面——幸亏那时未曾说出口,幸亏究竟不能算真的爱上。
又爱了另一个人,表白的机会不少,想想,懒下来,懒成朋友,至今还朋友着——光阴荏苒,在电话里有说有笑,心中兀自庆幸,还好……否则苦了。
世俗的纯粹“道德”是无有的。智慧体现在伦理结构上,形成善的价值判断,才可能分名为道德。离智慧而存在的道德是虚妄的。如果定要承认它实有,且看它必在骨节眼上坏事败事,平时,以戕贼智慧为其功能。
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确有慧心的人,到了二十五、三十五岁时,回顾已逝的青春,必有所悔,必有所悟,因而很愿意对比他(她)小十岁、二十岁的朋友倾谈衷款。能指点别人,是快慰的,如果聆者顺从、感恩,那就愈加使大哥大姐为你尽心竭力。所以年轻者不必对年长者畏惧,尽可以开诚坦怀,企求年长者的提助。
“死”,不是退路,“死”是不归路,不归,就不是路,人的退路是“回到内心”。受苦者回到内心之后,“苦”会徐徐显出意义来,甚至忽然闪出光亮来,所以幸福者也只有回到内心,才能辨知幸福的滋味。
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