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幸福里,最好的姐妹也成了局外人

很多年前,我的家安插在一条斑驳陆离的弄堂里。弄堂阴冷深迷,遮掩于凡世之中。那里终日照不进的热闹阳光,成为我心底无声的渴望。蓦然回首,家的旧址和很多回忆已经随着时光漂流远走,踪迹难觅。我还能记取的,已然很有限了。

因为是独生女,孤寂早成了我的习惯。那时,我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倚着门栏,端着一本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旧书,安闲地看上半天,看到尽兴时,还会读出声来。

挨着我家的是一幢空置很久的旧房子,从铺满灰尘的玻璃窗可以透见里面缠绕杂乱的蜘蛛网,反正没人打扰干涉,各种小动物在里面忙得不亦乐乎。房子空了好些年,直至有一天,被几个搬家的人打破了荒凉。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齐耳短发、微蹙眉宇、清丽容颜,和我相仿的年纪。可我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双手从不染指家务,她却帮着一个高个子男人提着大麻袋忙进忙出。我扯住在厨房忙碌的妈妈询问他们是谁,妈妈低着头一边收拾着几尾鲫鱼,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咱们的新邻居,据说是从乡下搬来的。”

我再跑到门外去打量时,他们家的东西已经基本搬完了,她摆弄着扫把很娴熟地打扫着。过了一会儿,一个卷发女人牵着小男孩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刚进屋子,女人就拿出手绢,不耐烦地挥了挥空中的灰尘,大声地挑剔着屋子里的脏乱,责备女孩手脚太慢。短发女孩早已在这满屋扬尘中忙碌了一早上了,我心底涌出一股强烈的正义感,发脾气地将大门用力关上,再不想看见那种让人烦心不快的场面。

早些年,大家非常看重邻里关系,不像如今对左邻右舍漫不经心的冷漠。我们家来了新邻居,照理说,我们一家人应该带着礼物过去拜访。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她家。屋子经过两天的收拾,破碎的玻璃窗已经全部换新,从前爬行动物横生的冰冷感,顿时被满是炊烟的温热家常所充斥。那高个子男人就是这个家的男主人,他和卷发女人很客气地与我们寒暄,小男孩独自在院子里研究满地的青草与小花,衣着光鲜的短发女孩名叫菊子,她主动给我们端茶倒水,非常乖巧可爱。那时的我从没与生人说过话,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我走上前牵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将她拉到沙发上,坐在我的身旁。

他爸妈像口述传记一样,将从小到大几十年的奋斗经历一一说了个遍,我没兴趣了解这些大人们的事,随手从衣服口袋里捞出一条红绳,将绳子收尾相接,问她想不想和我一起编绳花。她微笑地点点头,刘海处的额头光洁地展露了出来,耳边的短发低垂到了脸颊,嘴角边露出了一对浅浅浮现的梨涡,温和俊逸的眉宇不再像第一次见到那样局促不安。我们各自用双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将红绳挑挽出一朵朵温煦精巧的花,八指纵横捭阖、迷离闪烁,交错得恰到好处。红花从简到繁,自如流转,无声地传载着我们初次见面的默契。

第一见面后,菊子一直深藏家中,我没有机会见她。尽管我那么缺少玩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与我在隔着一扇门的距离以外,不便走近打扰。

一个周末的傍晚,我们一家人在祖母家吃过晚饭,坐公交车回家。经过一处繁华的路段,沿途上来了很多人,在这些陌生的面孔中,我一下子看到了她,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她的名字:“菊子!”然后用力地对她挥挥手,示意过来跟我一起坐。

那时离家也只有两站路了,她爸爸客气地回应:不用了。妈妈执意让座,她站起身来拉着菊子的手,这时我看见菊子妈妈带着小男孩往空座的位置挪动了两步,可懵懂的菊子早已被热情的妈妈按到了座位上,突然,她一向谦和达理的爸爸冲着乖巧的女儿吼道:“我说了不坐,谁准你坐的!”菊子被他从座位一下子拎到了扶手边,然后他用力在菊子的后脑勺上一拍,菊子的脑袋顺势向前猛地摆动,突然“嘣”的一声撞到钢铁扶手上。

我们看到那一幕都惊住了,尤其是妈妈尴尬地坐回到原位,然后满腔无奈地转头望向了窗外。菊子双手交握抓着扶手低着头,满脸通红,双眼噙满了泪水,她突然抬抬头,将眼泪倔强地吞进了肚里。

刚才还喧嚣的乘客一下子寂静了。我感觉车辆在渐渐黯淡的马路上蜗牛般地蠕动,缓慢而心痛。整车人漫长的僵持,凝重的氛围,在我心里停留了好久好久。

那次事件之后,我们家就与菊子家生疏了很多。用妈妈的话说,那家人不和谐,还是少来往比较好。就这样平淡地过了些日子,有一晚,我刚刚睡下,突然被一阵打骂与哭闹声惊醒了。我惊恐地起身仔细聆听,声响仿似从菊子家传来的。然后我听到邻里有了动静,哭闹声变成了一番打抱不平的指责声。

我穿好衣服,走到大门口,看见妈妈正牵着菊子的手,边为她擦拭满脸的泪水,边牵着她往家里走来。看到我起床,妈妈的表情从义愤转为慈爱,她笑着对我说:“晓洁,今晚菊子和你一起睡。”我立即兴奋地跑回房间扑进被子,然后拉开被角,笑眯眯地招呼菊子:“快来快来,里面还热着呢!”

从小到大一直睡得冷清,第一次和伙伴同床共枕,我兴奋得一夜没合眼,菊子满腹的心酸委屈,也无心睡眠。我们聊了很多,菊子告诉我,她妈妈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从她的记忆中,好像爸爸将妈妈的死因归罪于她,从来不曾给过她好脸色。三年前,爸爸娶了那个卷发女人,还生了一个弟弟。从此,她负责了家里所有的家务,还常常挨打挨骂。每次家里来了客人,后妈就拿出最漂亮的衣服给她换上,担心别人说她刻薄。客人走后旧衣服就锁在了衣柜里,难见天日。菊子说,这些年,她的外婆偶尔会来看她,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疼爱她的亲人。说到气愤时,菊子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如果以后把她逼狠了,她就去投靠外婆去。

我疑惑又不舍地问她外婆住在哪里?菊子摇摇头继而坚定地说:“在乡下,具体住哪儿我不知道,不过我总会找到她的。”那晚,我们从清醒聊到迷糊,从迷糊再到清醒,直到晨曦渗透半窗,才渐渐睡去。

直到现在我还以为,我是靠爱活着却在孤独里成长的那一类人。习惯孤独,是因为被孤独萦绕,无法改变,只得去接受、适应、甚至主动喜欢。人的心情和性情有时就像困兽,寂寞太久无能为力太甚,会渐渐变得温柔。或许,我平时话少,只是因为没有遇到有共同话题的人。那段有菊子陪伴的日子,我突然变得不那么沉静,开朗了很多。

我们常常牵着手去附近的小山丘,采些精致的小雏菊,搬到我家的后院里,悉心地翻土、种下、浇水,每天无数次地关切张望,静待它们在阳光下摇曳长大。我给她看我最喜欢的书,她认识的字不多,我便将书里的故事慢慢地读给她听。依旧是半倚着门栏,但是从前即便夏日也显得凄凉的阳光,却在冬日里变得暖人心脾。

我们还会在傍晚时分给山丘上的野猫送吃的,那时有些漆黑崎岖的路程,因为握紧了身边人的手,连恐惧也变得有趣。有一次,我掩饰不住巧遇小野猫的兴奋,上去一下子将小猫抱在了怀里,亲昵地抚摸,谁知猫咪被我吓到了,用小尖抓将我抓伤,然后伺机逃窜进了黑暗之中。我感觉手背火辣辣的疼,看到三条鲜红的伤痕,吓得哭了起来。菊子见此情形担心野猫的爪子里有细菌,抓起我的手背,用力地吮吸伤口上脏污的血液,然后吐掉。我刚才的惊恐和疼痛,被一股感动的暖流所替代,连那个长冷的冬夜也变得异常的馨美温暖。

我受伤自然是不能告诉爸妈的,否则以后就不能到后山来玩了。菊子在山路上采来一些新鲜的金银花,嚼碎后敷在我的伤口上,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手绢,仔仔细细地包扎好,最后打上一个粗劣美妙的蝴蝶结。

菊子是我人生第一个玩伴,让我脱离了自以为习惯的孤独,去迎接一份没有距离、无所顾忌的友情。那段我最初的快乐,至今仍记忆犹新。就在我满心欢喜地以为,从此菊子就成为与我朝夕相处、永不分离的姐妹时,那个高个子男人来到了我家。他很恳切地向我爸妈道歉,保证再不打菊子了。我忍住眼泪拖着妈妈的手喊道:“不能让他带菊子回去,他对菊子不好,菊子是我的姐妹,她不能走。”妈妈无奈地对我笑笑,继而没有一句言语。

最后我亲眼见着菊子一步三回头地被拖走,她不舍地回望着我,走到大门口时,右手紧紧扶住门把手,然后由紧变松,直至手指无奈地离开斑驳的木门。我知道,菊子是真的离开了。

从此,一个人的小床和被子依旧冷清。冬天本就是寒冷无依的,而我们都有自己的宿命,不是吗?

日子渐渐淡泊。过了大约一个月,我正在书桌前练字,突然听见“啊”的一声凄厉惨叫,我立即本能地分辨出,这就是菊子的声音,出什么事了?我赶紧跑到门口,只见菊子的爸爸拿着一根粗大的棍子,上面分明有几点殷虹的血迹。他骂骂咧咧道:“这个死孩子,跑哪里去了。你跑,你跑,有本事你永远不要回来。”我心里隐隐的担心,又含杂着几丝希望:菊子一定跑去找她外婆去了,那个世界上真正爱她的人。菊子说过,她一定可以找到的,一定可以。

菊子离开家后一直没有再现身,半年后,那个高个子男人带着卷发女人和小男孩搬走了。当他们雇来的搬运工将那些陈旧的家具一一抬走时,四周邻里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有几个好心的大妈走上前去劝他们别搬走,不然等菊子回来找不到家了。高个子男人随意地挥手说道:“她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就算她回来,我也不要她了。”大妈们连连摇头,没见过这么绝情的父亲,总归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啊!

搬运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终于,大货车载着满溢的货物和人,告别了此地的烦扰和议论,绝尘而去。

再过了半年,我家也搬走了。那个弄堂终于和我渐行渐远,晕染成了泛黄的记忆。

那个记忆中的菊子时常像回旋棒一样闯入我的梦境,让我仿似坠入一重重诡谲不定的漩涡,无法自拔地思念。我有时在想,此刻的菊子在做什么?她找到外婆之后会不会比以前过得幸福?

后来,我见过很多人像菊子,有眼睛像的,有鼻子像的,有酒窝像的,可惜都不是她。重逢的希望不断变成失望,最后我的心又回复了孤寂。菊子,我真的很想她。

2008年北京奥运期间,我去了国际电台实习。刚去就接到一个大任务:参加黄山市委举办的一个记者招待会,会后对市长做一个专访。我坐在奢华高雅的酒店会议厅里,怀揣着忐忑激动的心情,终于熬到了招待会的尾声,然后起身去了洗手间快速整理自己的妆容。

射灯照耀着洗手间的落地镜,灯火通明、熠熠闪光。我不经意看见那个弯腰擦洗洗手池的清洁工,光洁的额头、微翘的嘴角、稍蹙的眉宇、清丽的双眼,分明就是我认识了很多年、想念了很多年的菊子。我定定神,再仔细打量一番,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兴奋,上前询问道:“你是菊子吗?”

我面前的她诧异地直起身,端详了我一会,突然笑意爬上了眉梢:“你是晓洁!”过了一会,她低头仔细端详我胸前的记者证,问道:“你在国际电台做记者吗?”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现在还没毕业,马上读研二,过来实习而已。”

菊子的目光刚才闪耀的欣喜一下子暗淡了一些:“哦,你都研究生了,真好!”

正在这时,我听到了外面响起了招待会结束的音乐,恍然想起我接下来要进行的专访。赶忙对菊子说:“我一会要做采访,明天我来找你,明天啊!”没等菊子点头答应,我就疾步离开了洗手间。

第二天,我又去了那家酒店,却遍寻不见菊子的踪影。遇到大堂经理便问她菊子去了哪儿。那个经理一下子认出了我,笑容可掬地告诉我:“菊子昨天说家里有急事,辞职离开了。这个女孩也是奇怪,说走就走了。”说完,她疑惑地看着我问道:“对了,洁小姐,你怎么认识她的?你们是老乡吧?”

我沮丧神伤又一字一顿地认真回答道:“她是我的姐妹。”

菊子是我的姐妹。可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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