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爱丽丝(上)

1

“你好,请问是雨君吗?”

电话那端,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声音很细腻,不像是被困在电话里的声音,像在面对面同我讲话。

“是的。”

“雨君啊,多年未见了。我是高中时坐在你身后的熏,还记得我吗?”

原来是熏。

“怎会忘记,近来可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是记得他的。那个声音充满魅力,总是善解人意的少年,在班上颇受女生欢迎。

“老样子呢,和高中一个样。不过恐怕你已不再是。”

的确不再是。在我眼中,他是住在名为过去的王国里的城民。突然以声波的形式呈现在此刻未免显得有些突兀。

“熏,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我明明已经和名为过去的王国小心翼翼地诀别,并试图不留下一丝痕迹。

“雨君,电话这玩意就是用来连接的,对吧?那么只要向外连接就一定会留下轨迹。而那些连接后的轨迹,对你我来说都一样,无法抹去。”

明白了。这的确是在熏的能力范围内。

“雨君,若不是有要紧的事,我也不会来打扰你的。”

其实我并不讨厌熏。若是那件事没有发生,我想我们会偶尔保持联络也说不定。

“是什么样的事呢?”

“花去世了。”

我说不出话来。现在是六月,爱丽丝也同样死于六月。

沉默了一会,熏继续说:“是昨晚的事,我也是刚刚才得知这个消息。葬礼将于明日傍晚在家乡举行,全班同学都会出席。或许,你并不想见到我们。但我想,花对你来说是十分特别的存在。若是花的话,你一定也会来吧,所以才打了这通电话。”

“是怎么发生的呢?”

“电话里讲不太方便,而且你现在也一定很难受吧。你先好好休息,乘明天的早机回来。离开这么多年了你怕是连路都找不到了,下飞机后打我电话吧,我来机场接你。余下的我们当面再谈吧。”

2

结束通话后,我立刻委托旅行社的朋友为我定一张于明早返回过去的机票。

我十七岁时高中毕业后离开故乡,时至今日已经二十七岁。自那以后,我便切断了与故乡的一切联系,作了彻彻底底的告别。这十年间,我都没有返回过故乡哪怕一次。因此,这样的地方难道不是称为过去更为贴切吗?

很快朋友告知我机票已经订了下来,这意味着返回过去的事已成定局。

我在沙发上抽起了LUCKY STRICK,开始去回忆花的事。如今,我唯一和过去相同的怕是只有LUCKY STRICK了。

熏说得对,花对我来说是十分特别的存在。花是我生命当中为数不多的称得上是朋友的人,我很喜欢她。只是很遗憾,她仍被我残忍地抛弃在名为过去的王国里。

十年前我同身处于过去里的她道别,也许她也从当时的我眼中读出了决绝。从那开始,她在被我封存的过去中悄然成长又经历了怎样的人生我毫不知情。而十年后,她突如其来的死亡又即将把我拉回过去,那腐朽衰败的旧时光里。

而这十年并非是形同虚设的十年,时间的引力已从身心到相貌对我进行了彻底改变。但多亏了被我封存的过去,花在我的心里依然是原来的那个她,那个十七岁的奇妙少女。

而时间总对记忆保持着侵略性,关于花的相貌我竟彻底忘记,但高中的毕业照还好端端地呆在储物室某个抽屉的角落。储物室已有一两年没有打开过,毕竟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孤身一人地生活着。灰尘倒也罢了,只是陈列太过混乱,物件毫无规律地堆积。

我戴上口罩和手套,一边艰难地寻找毕业照一边回忆花相貌以外的事情。相貌以外的事情我倒是记得相当清楚,记忆这种东西总是充满道不出缘由的偏见。

花的父亲是老实的电工,母亲是普通的会计。原本居住在南方某个遭受重污染的城市,因为母亲工作调动的关系全家迁来我所长大的北方城市,于高二开始时插入我所在的班级。

一年前班上的人数是四十五人,花转来之后还是四十五人。在这之间一个叫做爱丽丝的女孩自杀了。

3

关于爱丽丝的事情,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包括她的容貌。

关于爱丽丝的一切,我又怎么能忘记呢?

在高中班级那样封闭、狭小的世界里,爱丽丝似乎散发着无尽的光芒。

她有着令人羡慕的家世,父亲是知名大律师,母亲是城里大有名气的钢琴师。她面容姣好,举止优雅,身材高挑,有着一头未多加修饰的秀丽黑发。夏天时爱穿浅蓝色的小短裙,露出白皙、细长的双腿,在每个男生的心里和身上撩起躁动不安的海浪。她成绩优异,钢琴弹得比音乐老师还要好,舞蹈也会好几样,长跑时呼吸均匀地像在走路,排球、网球、羽毛球打得得心应手,并且打得赏心悦目。分数总是名列前茅,音乐节、体育节时微笑着为班上拿回好几个奖杯。

在当时的我眼里,她的身上毫无缺陷,是百分之百的十全十美。但这样的她竟没有一丝骄傲。待人亲切,慷慨大方,善于倾听,懂得恰到好处的关心,总是能为他人提供睿智的建议和帮助,以致班上的女生无不对她充满好感,甚至依赖。我心里十分清楚班上的男生几乎都渴求着她,渴求品尝她发间的淡淡香味,渴求抚摸她微微隆起的胸部,因为我便是如此。追求她的人不计其数,而她都一一拒绝,总是礼貌、委婉。

而这样的她却在五月的某个深夜,穿着浅蓝小短裙,翻过铁栅栏,在操场的正中央、仲夏夜皎洁的月光下用工具刀割开了左手腕。

曾看过的文学读物上写着这样一句话:杀死别人等于杀死自己。当时的我想,如果杀死别人等于杀死自己,那么杀死自己又等于什么呢?

她的死给班上的每个人带来了冲击,使我们怀疑起自己的人生和我们所处的这个封闭、狭小、开始逐渐扭曲的世界。不安引发了我们对自身强烈的无助感,我们感到无所适从,我们都希冀着某种力量能将我们拉回原处。但最终什么都没发生,要么由时间来将之淡化,要么同它一起生活至死。她自杀的原因谁都不清楚,老师莫名其妙,她的父母哀泣叹息着摇头,警察经过一番挣扎后将原因不明填进死亡鉴定书里。谣言倒是有多个版本,但没一个是站得住脚的。我们却疯狂地创造和谈论它们,阴郁地想在各种流言中寻得慰藉。

她死后,我们的生活,上课、补习、运动、消遣都没有变过,但某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却随她一起消失。

我想,我们的人生就像被恶作剧般胡乱拨动起来的琴键,声音毫不知情地在空气中奏响。

4

的确,爱丽丝亲切可人。但在我眼里,在她生前,没有人真正走进过她。

而我曾一度尝试着那么去做。也许只差一点我便成功了,但最终擦肩而过。虽然说是擦肩而过,但我又怎么知道那中间隔着的不是一条银河呢?

爱丽丝自杀前八天的下午,她在琴房里反复弹奏《kiss the rain》,而我站在琴房外的走廊上等她出来。

在那之前我躲在厕所里抽了一根LUCKY STRICK的香烟。那是我第一次抽烟,我寄希望于那样的香烟能给我幸运。

爱丽丝的琴声固然悦耳,只是不知怎么的,节奏略显缓慢,放佛她的手指被琴键黏住一般。

她从琴房出来看到我时,没有一丝惊讶,好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这反倒让我惊慌失措,从莎士比亚那里改编来的台词也了无踪迹。

她知道有我有话要说,静静地站在琴房门口等我开口。而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大概两分钟才发出声来。

“喜欢你来着。”声音干瘪无力,即刻消失在走廊空气中。

“然后呢?”她问道,微微晃动头部,眼睛却突然明亮起来,用认真的眼神看着我。这绝不遵循她通常拒绝男生的公式,我很清楚。看过好多回,每次都微笑着说抱歉,说目前还没有恋爱的打算,说只想专心学习考上大学之类的。

“想……想同你……在一起。”

紧张到有些吞吐。

“并非不喜欢你,只是和我在一起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她吐词清晰,字正腔圆,活脱脱的发音教科书。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她似乎也在斟酌该说些什么。双方都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她用微笑打破沉默。

“我要走了,希望明天也能见到你。”她的笑容十分好看,但这次她说得很轻很轻,放佛部分音量掉落了。

我看着她离开,产生出想去追问她某件事的念头,但双腿却僵直在那里。

她脚步轻盈,我们间的距离也逐渐变长。时至傍晚,从窗外照射进来的夕阳余晖把她离开的影子拉得老长。

八天后,我站在琴房的走廊上用望远镜穿过围观的人群看着她的尸体。

从未有过死亡记录的学校老师十分不安,一边焦急地等待警方到来,一边无力地试图驱散围观的学生。美丽少女失去光芒的尸体就这样被搁置在操场上,夏季早晨充分的阳光把鲜血染作黑色,同地面融为一体。

她弹奏的那曲《kiss the rain》在我耳边响起,她的尸体好像在轻轻对我说:“并非不喜欢你……希望明天也能见到你……”

希望明天也能见到我。

5

爱丽丝死后我每天放学都独自去那天呆过的厕所,疯狂地允吸LUCKY STRIKE。

然后去琴房,在琴房外的走廊上看夕阳沉没,直到花到来后的一段时间。

爱丽丝死后三个月,花来到我们班,就坐在爱丽丝以前靠窗的位置上。

那个位置谁也不愿坐,老师也无意多做安排,于是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不知情者身上。从此以后,花就一直坐在那里,直到毕业。

花和爱丽丝一样,喜欢在课间的时候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不时拂一下头发。但她们的相同点也仅止于此。无论怎么看,她们都是完全不同的人,也许也因此拥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花是个相当普通的女孩。没什么特别擅长的东西,也没有明显的缺陷。在人群中绝非是最突出的那几个,但也不至于受到忽略。在学校里她的时间分布得相当均匀,放佛对每一件事情都没有偏见,当然也谈不上热衷。成绩还不错,但就连各科的分数都相差无几,也许是对每一科都付诸了同样的努力。集体活动也都会参与,在其中既不出色也不掉车尾,规规矩矩地完成自己的角色罢了。

而这样的她却遭到了班上同学甚至老师的扭曲对待。

那并非是排挤、蔑视、羞辱,而是一种放佛失掉魂魄的空洞。会跟她打招呼,会同她闲聊,聚会也邀她参加,只是这些与她的交集并不具备任何生命力,在与她接触时所有人都变成了空空的壳。

好在她对所有事情都不过分在意,想必她也有所察觉,只是丝毫不放在心上。也好在她是那样普通的女孩,若是一个性格更加突出的人,那些扭曲想必也无法控制在合理以内。

无论花怎么不在意,在我眼里,这都对她有失公平。在对待花的方式上,我和其他人不同,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我看到了花的不寻常之处。

6

花的不寻常之处多少有些诡异。最初发现这件事是在花刚来没几天的课堂上,语文老师要求我走上讲台朗读一段《福楼拜家的星期天》,这样的任务在以前总是由爱丽丝来完成。

站在讲台上,我注意到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除了花。花坐在爱丽丝以前的位置上,保持着听课的正常姿势,却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没有一丝表情。

我感到莫名其妙。同学们却对此默不作声,老师也不发一言。而当下课铃响起后,花立刻睁开眼睛,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看着窗外。从此以后,我开始十分在意起她来。

接下来是数学课上, 放学回家的路上,一起打羽毛球的时候。她不时将眼睛闭上,但这不妨碍她做任何事,她可以闭着眼睛过马路,闭着眼睛与人谈话,闭着眼睛在黑板上写出数学公式来。但除我以外没一个人对此感到惊讶,班上的同学和老师是这样,站在红绿灯前指挥车辆的交警也是这样。

有次我忍不住问起女班长:“班上最近有个同学在上课时好像经常闭着眼睛。”

充满责任感、满脸粉刺的女班长惊讶地说:“竟有这样的事情?是谁?”

“开玩笑哩。”

从此女班长再未对我多加理睬。

后来又问了几个同学,都被问得一头雾水。我也就此确信,只有我能看到。

在高中的两年时间里,我大概是花最熟络的同学了。上学放学的路上偶然遇见,会不着边际地聊各种话题,集体活动时常一起行动,习题册也互相交换。

和爱丽丝在一起时,感觉有些奇怪,既渴望、迷恋又躁动、不安。花虽然普普通通,但和她在一起却轻松自在。只是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里她都闭着眼睛。我从来不提起她的不寻常之处,对所有人,包括她。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非现实的有些被动的秘密。

不可否认的是,与时常闭着眼睛的女孩来往十分有趣。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夕阳垂头丧气地下沉,书包里装着足够我忙碌一晚的习题册,但旁边走着的却是一个闭着眼睛就能把习题册做完的女孩。她与大多数人都不同,对这个世界不做多余的责怪,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多余的困惑,只管安然自得地闭上眼睛,不用担心任何人发现。

7

在储物室里倒腾了半个小时,终于找到了毕业照。

照片长期与灰尘作伴,已有些发黄,好在没有丝毫损坏。

照相的地点是在爱丽丝自杀的操场上,时间大概在午后两点。照片上的同学和老师都做着有些扭曲的微笑,大家的眼睛都躲避着摄像头,游离在别处。那个时候,我想起了爱丽丝,我想其他同学和老师也是如此,所以才生出这么一张古怪的照片。没有将毕业的欢跃,也没有对高中的留恋。

当然花不同,她站在照片的角落,闭着眼睛,没有一丝表情。其他人都看不到,照相机却将这个画面准确地抓了下来。

从照片上看花虽然没有爱丽丝的美貌,但模样确实不坏。她穿着白衬衫,衬衫领口之上是纤细白皙的脖颈。扎着马尾,前额留有干净的刘海,整个轮廓自然优美。眼睛固然是闭着的,但睫毛细长。微微翘起的鼻梁下一张精致的嘴唇。

拿着照片我开始想象起花在照片中突然睁开眼睛的模样。十七岁的她睁开眼睛,从照片里看着已经二十七岁的我。这时候风进到了照片里,但风没有触动除花之外的任何人。只有花的头发被风拂动了,只有花的领口随着风微微晃动。突然间,她在风中对我露出一个短暂的微笑,即刻又闭上了眼睛。

如果爱丽丝没有死的话,那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这个假设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任何居所。

突然感到一阵困乏。看了看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把照片胡乱塞进储物室的某个夹缝后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8

梦。

那晚我梦见了爱丽丝。

我和爱丽丝站在琴房的走廊上。此时,夕阳早已沉没,星月挂在天上,周围一片黑暗。

而爱丽丝依旧穿着她的浅蓝小短裙。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微笑着,怀抱一块画板,画板的背面朝向我。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沉默良久后我终于开口,声音颤抖着,依旧干瘪无力。

而爱丽丝,她却开启了另一个话题:“花们并不喜欢这个星球。”

依然字正腔圆,每个吐词都那么清晰。或许,旧时光只有在梦里才会得到完整保存。

“是吗?”

“花们准备搬家了。”

“去哪里呢?”

“迁移到别处。”

爱丽丝伸出细长的食指,指向走廊外的宇宙深处。

我顺着她优雅的手指望去,在这个学校里星河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璀璨。

“雨君,”爱丽丝的声音又变轻了,放佛在告知我她的脆弱,“送给你,当这地球没有花,你便看着我的画。”

爱丽丝把画板递给了我,我伸出双手接住。

那是一朵有着蓝色花瓣、红色芯蕾的花。那朵花温暖地绽放在我眼前,放佛要伸出手来将我环绕、拥抱。

“雨君,我知道的,所以我为你画了这幅画。”

琴房里明明没有人,《kiss the rain》却又在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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