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27日,这大概是我度过地最难忘的除夕。所谓难忘,不若说是不忘。
晚上7点半左右,外公去世了。在准备除旧迎新的齐鸣鞭炮声中,满堂儿孙的恸哭使屋子就像一座四面环海的孤岛,家人的泣不成声,透彻肺腑的悲伤,全都封闭在里面,渐渐发酵蒸腾,达到顶点。
这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上一次这样认为,是在几天以前。
外公身体的崩坏程度在几天前达到一个顶峰。记得刚放假那几天,他尚能坐在轮椅上,安然地在墙角根晒着太阳。见我去了,还很高兴地握住我的手,一脸慈祥地看着我。想来若不是中风影响了他的语言神经,必然是有很多话想说吧?才短短十几天光景,就已是油尽灯枯。
当时看着只能躺在床上的外公,我感到无比的荒唐。人的生命力当真会在某个特定条件下被榨取得如此干净?为了照料外公,家里忙翻了天,所有能够调动的人手都聚集了起来,三天两头我和舅舅便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他去医院看病治疗。说是看病,却是无病可治。说是治疗,也只是图个心理安慰。
即便是这样,外公的身体还是一日不如一日,虽然没有山洪海啸般爆发病症,但是能够明显感觉到他的虚弱,他的无助,他对往世的留恋却逃脱不了生命力的流逝。就像一只扎有小孔的气球,不断向外散失生命的活力。在外公去世前几天,他开始整日整夜无法入睡,发出受惊野兽般的哀嚎,家人甚至怀疑中了邪。现在想来,大概是外公对于现世深切的不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却仍向生的希望发出急迫的求救信号,期冀能够抓住某人扔下的救命稻草。可是又有谁能够帮助他呢?有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能够为他做点什么呢?我们仿佛是一群不会游泳的人站在岸边,看着溺水的外公,内心的急切于事无补,能做的只有大声呼喊,希望尽自己所能,给予他丝毫的帮助。
外公终究是走了,在2017年除夕,被毫不留情地拦在新年的大门外。那天晚上,一家人在酒店吃年夜饭,留下外婆在家照料外公。原本以为短短几个小时,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可是意外还是不期而至。当外婆的电话打来,说外公情况不对,家中的长辈先行赶回家时,我都妄想不过是和往常一样,是一场虚假。他们很快会返回酒店,把这顿年夜饭安安心心吃完。可是长辈们,却是没有回来。
等我和两个姐妹一同赶到家时,外公已是气若游丝。散失的瞳光透着死亡的气息,嘴巴拼命地张合,活像被海浪冲击上岸,渴望自救却得不到生的反馈的马鲛鱼。房间里取暖器橘色的灯光照在外公的瞳孔上,照映出一片无神的灰蒙。也烘烤着我的脸颊,蒸腾着我的血液,在脑海中发出“咕噜”作响的沸腾声音。整个脑袋都处于火药桶爆炸的临界点。外公的喉咙也发出“咕噜”作响的声音,可一声不如一声了。
外公还是有一丝满足的,最终他见到了我们所有人才离去。可能并不安然,却不得不为之。咽下最后一口气,外公算是扯断了最后一丝与尘世的联系,可我们与他的因果却无法斩断。不知道他看到泣不成声的外婆会如何反应。倘若悲伤也有金字塔结构,那此刻外婆一定处于结构的最顶端。虽然外公活着的时候经常把外婆当作一个没有见识的女人,似乎很少轻言细语与她说话。但说起来,两人终究是安安稳稳过了几十年。真正的情感从不以好恶作为评判的标准,却总能经得住最为严苛的时间的磨砺。
外公走了,家人也都忙碌起来,还有许多繁琐的后事需要去料理。迎着寒风,我走到院子里,希望能够借此平复一下波动起伏的心境。凌厉的北风夹杂着刺鼻的火药味沁入肺中,我才理解什么叫做悲伤到想吐。真的会吐,我已经能够感觉到胆汁在胃里翻滚,如果愿意,它随时会通过蜿蜒的身体构造,来到喉头。我的脑中不断重复着“人的生命真是脆弱”的语言,实在难以接受外公逝世的事实。无法想像几个小时前还活着的人,几周前还与我笑着握手的人。如今想再被握一次手,却是不可得了。
葬礼举办地很隆重。除了隆重,我无法再用别的词汇形容。这是对死者最高的礼遇,是乡下人眼中的国葬,可惜,换不回生的渴求,换不回命的轮回。倘若外公看见,他必然会嫌太过铺张,要花不少钱。他一直就很节俭,却只是对自己,生怕给他人添了麻烦,即便这他人,是自己的儿女子孙。
看着外公静静地躺在棺材里,我看着他,脑中却浮现出“就像看着一个死人”。我想笑,却无法扯动嘴角分毫。是啊,我在看着一个死人,可他却是我的外公。他躺在那里,不声不响,似乎眼睛随时都会睁开,坐起身子,对我们说这是他的一个恶作剧。可终是不可能的。他生性严肃,从来没有开过玩笑。假如真回过魂来,想来他也无法自己坐起身来吧?
外公的朋友很多,来了一批又一批。很多人见到面色铁青,紧闭双眼的他,都摸摸流泪,掩面而泣。我亲眼见到五十多岁的男人,泪水不住地顺着脸颊流淌。也许现在广交些朋友,不过是为了以后多些人来给自己送葬。他一定很开心,为人一世有这么多的朋友心中怀有对他的不舍。他也必然很苦恼,懊悔自己无法亲自拉着他们的手心,说“谢谢了啊”。
当哀乐响起,先前被我抑制住的情绪被无限扩大,音乐对于氛围当真有推波助澜的效果。老头子这回事真得走了,不再是几天前的一场虚假,是实实在在的阴阳相隔,不论儿女是否抱有愧疚,怀有不舍,他终是不再与我们相见。他的墓碑已经刻好,安稳地立在坟头。殊不知,踏着时间的节点,在我人生的路径上也立下一个碑,提醒着当时当日的枯萎。
仔细想来,人无法“世”,“逝”二字可以囊括。光溜溜地降临于世,无牵无挂,没有羁绊。老了带着诸多人世凡尘离世而逝。人还真是渺小,面对着自然律动的轮回重重。可我们所牵联的,就只是这微不足道的人儿。于我们而言,对于轮回似沧海一粟的他,实在是无可替代。逝者已逝,生者追忆,地球仍旧按着周期公转,自转,我们却是少了颗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