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又失眠了,箩兰。抱歉箩兰,请替我转达我对家人的歉意。它们又出现了。我扑到白木桌前点起台灯,随手抄起一本书后它们才闭眼离开。这是老办法了,我长舒了一口气,这是我通过对它们长久的认识所得来。我到现在都搞不懂我是在什么时候放它们出来的(直到今天,我仍然怀有这样的幻想:我是它们的主人,而非相反)。爸爸和你来劝我和你们出去旅游。说清新的绿意、白桦林间的啾啁鸣转能帮助我;我是太热衷课本的知识才花了眼。但愿吧,可是我发誓我既不热衷于考试也没有暗中吸食毒品,破坏一个家庭最弥足珍贵的团聚和秩序也绝非出自我愿。我知道闯入一个陌生世界人会一脸的茫然无措,而这个被闯入的世界也同样好不到哪;那的每个旧人都觉得自己脚下的蜘蛛丝一个劲地在颤(就是被某个新来的冒失鬼搞的),心里对不可知的未来发抖。于是说,一个家庭里每个人都能引起硕大波澜,我知道我的出走可能会让茶几上的花瓷烟灰缸里再也见不到烟灰(从前爷爷每天下午在客厅,手边拿着杯烟气腾腾的绿茶,就躺在躺椅上吸着烟看着报纸);又让一位优雅老妇人的午后消遣——织布缝纫成了是为躲过痛苦之神的凝视;原先热衷于穿衣打扮,和女友们去约会的妈妈也丢弃了她这颇雅不俗的兴致,转而背对她先前一贯追求的精致生活,变得像个老婆子一样哭得泪眼婆娑。我知道我的举动会扰乱了你们生活,妹妹,这一切都让我愧疚:午后暖阳底下织针和谐的“恰恰”声;香烟和茶的雾;香水味;绿意盎然的阳台;书架上的《道林·格雷的画像》......我会毁掉了这一切,让它们像麻雀掠过树梢一样掠过我们的生活然后一去不回。
我为什么离开,箩兰,这是个好问题,我知道你会问。离开这个受阳光青睐的房子就能明白真相又躲过噩梦吗?不,不是的。首先我并不指望知道真相如何。可是我知道人躲不过做梦,而睡眠——莎士比亚口中温柔的看护——则是午夜之门的钥匙,释放出屋内一切恐惧之阴影的门栓。我也许会去南方的城市,甚至出国;现在是七月,或许阿根廷是个好去处,潘帕斯草原上高乔人的烈马和豪迈会让我精神放松些(然后我会好好的睡一觉,这不是我想看到的)。不过,在此之前我要给你们留一封信,给你和其他人,(也是为了它们,你知道的,那些会张开会闭合的眼睛,你们总是不相信。)我要好好写,我的车票已经订在了下周六上午。
我是在十二岁那年初次同它们对视的,始兆和经过我都记得非常清楚。当时是隆冬的夜晚,下午我们刚送走了从美国回来的姑姑一家,那时大概十点,一整天都有股刺骨的冷流在房子里到处窜。妈妈和奶奶晚饭后就一直在打喷嚏,我照常入睡,整个人却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我躺在床上,对面楼一户人家在阳台收衣服的场景吸引了我。亲爱的箩兰,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去浙江看过的皮影戏吗?就和那个差不多。在我房间惨白的墙上有一个黑色的、模糊好似没有边际的影子人在一根绳子上收衣服。他们的灯异常亮,结果直接映射到了我的房间。我的那扇落地窗的浅蓝色帘巾也没挡住那些光。
那时候我脱得只剩件衬衫,厚厚的棉被已经盖在了我身上。两只手呈三角形放在脖子下面充当枕头,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眼前黑白相间的墙。(原谅我,箩兰,原谅我,当时你在隔壁的房间安静地睡着,自这件事以后我就总说那些害你吓得两手抱肩的事;虽然每次你都是当鬼故事去听、去相信、去和妈妈告我的状、然后隔天再取笑我。突发见到的东西并没有必要一定要说出来,只有懂得这个道理才算大人,我的妹妹,我现在明白这个道理了。)
邻居的铁乌鸦响个没完,在厨房外的铁栏杆上“沙沙”地响。里面播的是《维也纳之声》,女主持人用袅袅动人的声音, 正在介绍一位那栏节目的粉丝,一个笨拙的男声打了声招呼。那收音机以前从不在这个时间被打开,但是伴有洗碗和水流声,邻居家的小弟弟一定饿惨了,我猜。邻居这么晚才吃晚饭。想完我忍不住地笑出了声,头脑里是一幅婴儿吃浆糊吃得嘴巴鼓鼓还流出来的画面。我起身关掉了床头灯,墙上的影子还在,对面楼的人仍不紧不慢地收着衣服。奶奶在咳嗽,我突然觉得有人在看着我。我没有自乱阵脚,箩兰,因为这确实是个非常突然的念头,如果我每天都用这种霎时迸发的念头去烦你,相信你一定会取笑我。我把两只手缩回了被子里,头枕回了枕头上,可是这个想法却好像落在别人屁股上鞭子的影子,我从中感到了一种无痛的恐惧、轻微的痛感。它像是早已就扎根在这世上、在这房子里,我意识到了它,就再也抹不掉它。
在那张床上我的妹妹,在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房间。玻璃窗关得紧紧的,铁把手横插在窗扉上。我突然感觉到今天,不,今晚,今天的一切都带有点微弱、像单独的蝉鸣难以察觉的异常:妈妈和奶奶的咳嗽、爷爷突然兴起买来了一只八哥,爸爸下班的比平常更早,兴高采烈地说今天升了职。这一切都太异常了,箩兰,连妈妈的香水味都换了一款。你一定记得妹妹,我们客厅墙上那幅那位中举的先人的画像。我记得那天的落日是罕见的紫色。画像里先人两条撇向两边的小胡子比平日更没精神;官服看起来特不合身,显得硕大;眼角也好像比平常多了更多皱纹,整个人像焉了一样。晚餐的时候我坐在餐桌旁,手里抓着一把肉松,从那个角度看起来特别清楚:他完全不像个在朝为官的官员,反而像个小妾跟人跑了的凄凉的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