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瓦屋院也有雨声
十九
“雷爷出去老半天了,他把大伙儿晾在这儿, 自己溜达到哪儿了呢? 大家猜一猜, 打一个地名。”,三虎爷见雷奶奶停下来讲述 要歇口气呢,就提起了印有‘最高指示’的竹编皮儿暖壶,给大碗喝着砖茶的二根头和自己加了点开水,顺口为大伙儿编了个不伦不类的——“灯谜”。
“ 街市中下象棋去了吧? 呵呵,学会下棋,不嫌饭迟嘛。”,富宝神色飞扬地应了一声,二根头却捋着不多胡子的下巴沉吟起来,“ 不可能吧? 雷爷能扔下我们 自己去下棋? 我不信!”
“ 大伙儿的话题碰了雷爷的痛点,人家心里不舒坦呢,就随他去吧。雷奶奶,你都讲半天了,怎么没提到杠爷呢?”,‘老实人’富宝,抬眼瞧了瞧三虎爷咧嘴坏笑的脸儿,就知道自己猜的谜底,就像大风天儿去屋外端着油灯——刚出门 就瞎了呢,却一时紧张又说了句傻话,三虎爷张着没牙了的大嘴,揉着眼睛,“人家杠爷又不姓雷呢 ”,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雷奶奶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反而目光沉重呢,“杠爷比雷爷小十五岁哩,太姥姥怎么能一下子就有了杠爷呢? 那一年 太姥姥二十八岁,蛮奶奶才十三岁,雷爷五岁,柳南村闹起了瘟疫——天花,还只是个把月的功夫,村里就呼啦啦死了十几口人,就连平时如耕牛一般地壮实 庄稼地里干的挺欢儿的二雷,也意外地奄奄一息,病倒在二雷媳妇儿的土炕上了,老婆婆和二雷媳妇守着二雷,形影不离,眼巴巴地伺候着,请郎中 吃药丸 喝药汤, 给他吃最好的东西:鸡蛋 红糖 白面馍 炖肉,二雷的精神头却越来越差,说话都没力气了呢,硬撑了不到一个月,这个从不服输的汉子,在绝望中圆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恋恋不舍地撇下了娇妻和老母,遗憾中撒手咽气了呢;最苦不过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二雷发丧的那天,老婆婆双手撑起拐杖,满头银发在风中乱舞,双脚像粘住地面般拖拉挪动,前走两步 退后一步,磕磕绊绊,吃力地来到了巷口,如同儿子二雷地里干活儿又一次回家晚了,她又一次去巷口眺望,可是,这一次她是望着二雷的灵柩渐渐远去,追随着哽咽的唢呐 亲人的嚎啕而一去不复返了呢;雷家大院如遭风催霜打,大人小孩就像那一根根枯萎残败的南瓜秧儿呢;二雷媳妇和老婆婆,经受着人间最痛的悲伤啊,她们会恨不争气的命运,也会恨不长眼的老天,但是,她们不可能去恨生活的愚昧 落后 封闭,也不可能去恨社会的不开放、不科学、不文明,因为她们不可能知道:早在18世纪 英国人爱德华.琴纳就发明了给人接种牛痘来预防天花的方法 叫‘种牛痘’,而且‘种牛痘’经琴纳公布后,很快传遍全球,从此,‘种牛痘’所到之处,天花便消声匿迹了呢。”
“我们的唐、宋、元、明,都是胸怀博大 开放包容的大格局,怎么到发展到了清朝反而闭关锁国 盲目自大起来了呢? 真的是害人不浅啊。”,雷奶奶的话仿佛刺激到了二根头,他摇了摇脑袋,悻悻地说。
“呵呵,二根头啊,你是喜欢‘马后炮’吗?如果活在大清朝,你不也是像封建社会‘盛世太平’中的 愚忠盲从思维吗? 中国从洋务运动才有人海外留学,睁眼看世界了呢。”,三虎爷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眼角瞟了二根头一眼,扭头对着大家呵呵地笑起来了。
“悲惨年代,必然有悲惨的家庭,太姥姥所处的雷家,却比许多家庭更悲惨呢。正所谓祸不单行啊,雷家强打精神,刚刚给二雷办了丧事,三雷又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砸脚了,众人赶忙把他送到镇上,郎中却只是简单地正骨处理,就建议回家养伤,平日里忙碌的三雷就一下子赋闲在家了;二雷去世 三雷受伤,雷家的经济收入大减,生活自然拮据了好多,但是,对于倔强的太姥姥好像也不算什么,她操持家务,更多是给雷石匠熬药 换纱布之类,偶尔也会与雷石匠两人厮守上一会儿,或者坐在屋子里的炕上,和风细雨地说些儿体己的话,或者搬上椅子,暖暖地坐在院子里相互陪伴着晒晒太阳,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静静地瞧着:屋檐下神情安祥的雷石匠,一只手摸着儿子雷爷的头,一只手拉着女儿蛮奶奶的手,嘴里絮絮叨叨,仿佛在给孩子们讲故事呢,有时老婆婆也会走过去,‘孩子们,你们去自己玩儿吧,可不能把你爹爹累着呢 。’”
雷奶奶环视了一圈,大家一声不吭,认真地听着呢,就继续往下讲起来。
“ ‘娘!娘啊!奶奶!你们快来啊!来人!快救人啊,快看我爹爹是怎么啦? ’,太姥姥正在灶房里为雷石匠熬药,忽然听到院子里 自己的一双宝贝儿雷爷和蛮奶奶歇斯底里地哭叫呢,‘啊,这是怎么啦,两个孩子喊叫的这么瘆人,可不要出啥事了呀,这老老小小的一家子再也经不起打击了啊。’,太姥姥的手直哆嗦,熬药锅‘咣当’摔落在地上,已经顾不得洒了一地的汤汤水水,她甩了甩烫疼了的手, 三步并作两步, 迈开一双小而又小的三寸金莲,急慌慌地跨出了门外,如风摆莲蓬 袅袅婷婷刚走过十几步,又听到老婆婆由低到高 长长余音的哭声,就如喉咙中一条悲伤的河流,在呜咽的涌动中徘徊,在悲愤的浪涛中喧腾,‘ 三儿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你死了丢下娘咋办呢? 啊呀,我的三儿啊,你再看看你这两个娃子哇,怎么就忍心抛下她们自己死了呢? ’,太姥姥一把抓住前面走过的二雷媳妇,“死了? 谁? ”,“三雷啊,救不过来了,咽气了呢…”,“喔哼…”二雷媳妇话还没说完,太姥姥身体发软 眼睛发黑,只哼了一声仰面朝天就晕倒过去了呢。”
“啊?!怎么就死了?雷石匠这么快就死了? 都没抢救吗?唉,太可怜了。”,三虎爷急得一下子跳起来了,问题就像连珠炮似的,一股脑地发射开来,“这可咋办呢?太姥姥没事吧?”
“对不起,我把大家晾在这里,一个人出去大半天了呢。”,大家正情绪激动地议论着,忽然听到雷爷讲话,雷奶奶扭头一看,原来雷爷一声不响地回家了呢,像一个落汤鸡似的,头发、衣服都湿漉漉的,鞋子、裤子沾满了泥巴,落寞憔悴 衣衫不整的样子,“上哪儿去了? 对镜子瞧瞧,成啥样子了呢?快洗洗,换件衣服吧。”,雷奶奶下炕拿过脸盆 倒上清水 递上去毛巾,雷爷匆匆洗过,擦了脸,凑到大伙儿中间,“我这些天心里太难受了,不知不觉就到了太姥姥的坟前,孤孤单单坐了大半天,还让雨淋了个透, 不过,我也好像被雨淋醒了呢,既然是结过了痂的伤口,又何必在心中仍然保留着纠缠一起的怨恨和疼痛呢? 我真是不如雷奶奶呢,敞开心讲一讲往事何妨? 在酸楚、苦痛中体会人生的真实滋味,于五谷俱全的品味中顿悟一些芸芸众生的至简道理,那世上的缘分、心中的感情和眼前的幸福,哪怕只是一点一滴的美好,哪怕只是一分一秒的幸福,也都是人生中如星星般闪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