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容止》篇,换个角度看,还可以叫《前辈们教你如何夸人/损人》篇。
“容止”一词,语出《左传》,“周旋可则,容止可观。”取的便是仪容举止之意。于是这些前辈们在评价人物的时候,标准尤为明确,除了客观层面的视觉感受,还有主观角度的气质熏陶。
在评价时,人们是一点都不委婉的,简洁明快,一针见血,考验的就是你的心理承受能力。
看不对眼了,方言甩一甩,“溪狗”说一说,“蒹葭”喻一喻,还有更为直接的,祭出“丑悴”二字直接记录,一点都不为刘伶找补,丝毫不顾“竹林七贤”的名头。
这个时候凭借“洛阳纸贵”这一标签刷爆魏晋榜单的左思就要站出来大哭三声了:“丑悴”算什么,你没看到写我的时候用的是“绝丑”么?说好的要看内在美呢?
而那些越看越爱重的人,便是赞美千千万万遍也不为过。
提到这些人物时,文章中必不会少了“玉”字。评价夏侯玄,便说他坐如玉树,怀中如有日月般清朗。山涛评价挚友嵇康的醉态,便说他如同“玉山之将崩”,山涛果然是个不拖后腿的好兄弟,也不枉嵇康这七尺八寸的大个子。
总的看来,这一章中还是夸人比较多,而被夸的人,往往是明亮的人。这些人精神是否明亮还不确定,但在故事中往往是闪着光的。
海西公司马奕一度为帝,在这位皇帝任职期间有一则有趣的小故事。早朝的时候,通常打鸣报晓的鸡都还没睡醒,天色尚黑着,各位大臣早早地到位之后,朝堂还是很昏暗的。但只要会稽王司马昱打卡上班了,朝堂君臣就瞬间明白了什么是光芒。文中这样记录他来的样子——“轩轩如朝霞举”。
读到此处,有一段旋律带着歌词安静地在脑海中飘呀,飘呀,“你是电,你是光······”
且不论是否有所夸张,但故事里的气氛瞬间令人神清气爽,达到了节省燃烛,开心每一天的功效。
对这些明亮的人,表扬要恰到好处,有时候人们选择从父亲的影响入手。
如果父亲本身很优秀,他们就会夸,你和你父亲真像。桓温就是这么夸王敬伦的,省事儿,不容易出错,有个伟岸出众的父亲,本就是值得儿女骄傲的事情。
但如果父亲本身实在太优秀了,你也有可能会变成参照系,用来衬托他的高大形象。嵇绍就是最为典型的例子。无论他表现得有多好,无论别人如何夸他,他父亲的好友王戎叔叔总是会不客气地说上一句:“你那是没见过他父亲!”
实在没办法,谁让嵇绍有个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临刑东市而面不改色的父亲呢。
但退一步讲,就算不是父亲,只是时人中,有与你形貌人设相仿,却比你在同纬度上更为优秀的人,你可能也会不小心变成参照系,沦为背景板。
当时有位叫杜弘治的人,面部特征极为突出,放到现在,肯定是让人过目难忘的那一挂。王羲之用这样的语句夸他:“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
也就是说杜弘治肤色白皙柔滑,眼眸黑亮有神。他这是把肤色和瞳孔颜色的出厂设置调到了最高等级,寻常人很难超越。
然而当时还有个叫王濛的人,官居长史,也被人夸模样俊秀。与王羲之有同样审美爱好的蔡谟蔡司徒便不服气地在旁边嘀咕:“你们那是没见过杜弘治长什么样。”
不知道当事人有没有听到此番评价,但遇到这种事情,不如看开一些,心平气和,生命本来就处处是对照,奈何不了别人,总得收拾得了自己。
如果很幸运地并未沦落为背景板,反而凭借仪容举止在魏晋时期上了榜,那么你很可能就会变成一些人心中唯一的白月光。
月亮出现时,有人在家焚香静赏,也有人主动送上门众星捧月,还有人想着,要敲敲白月光的门。
魏晋时期从不缺白月光,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太多,有沉沦下僚但闻名遐迩的,有家境优渥并身担重任的。他们有时候以个人为单位行动,有时候群体出没。但无论哪种,一旦被记在文字里,都变得很有意思。
个体出动的,必会说到潘安。少女外出时如果碰到潘安出门,那便是一场轰动一时的拼盘大集合,风度是不要的,手上有花就投掷花,有水果就抛水果。如果那个时代有篮球,三分命中率最高的,应该都是女孩子。
白月光中更有甚者,可以提一提卫玠。卫玠从豫章郡到建康城的时候,名声已经相当大了,每每出门,百姓们便争相出门围观。羸弱的卫玠不堪其扰,后来患病而死。
且不论这段记载有没有夸大成分,但古往今来,喜欢看热闹这种习性真是潜藏在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人民的血液中,没什么差别。而被观看者则资质各异,有的极为享受这种关注,有的承受不住这种关注。后人也只能扼腕叹息,希望自己不要成为那个被围观的人了。
在记载中,男生也会有小迷弟体质。
孟昶还没发达的时候,住在京口,那时候微雪晴日,他看见王恭乘坐高车,穿着鹤氅裘,便透过竹篱笆的缝隙偷偷看王恭,越瞧越觉得心悦诚服,觉得对方“真乃神仙中人。”
透过文字,我们似乎能够想到王恭当时步履蹁跹,身姿轻盈的样子,神仙气质可能更多的建立在贵族感上,而让这个不小心得窥“仙气”的孟同学着实星星眼了一番。
无论是眯着眼侧着身,悄咪咪偷看,还是睁开眼捂着脸大胆瞧,一般人通常也只能看到谪仙人一个一个的出场。若是读完了时下流行的花式赞美句式,便可以点击“好看”,“收藏”,拿出来使用一番了。
但那些赞美之词,都是用在特定人物身上的,如果你是锦鲤体质,一次性见全了呢?
《世说新语》里面就有这么一个人,毫无防备地参加了一场明星见面会。
他去拜访太尉王衍时,恰巧安丰侯王戎、大将军王敦、丞相王导在座,到另一个房间去,又见到王季胤、王平子。魏晋时期,王氏家族闻名遐迩,从外貌到学识都是一等一的人物。
这个去拜访王衍的人回家后,告诉别人说:“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
可以这么说,如果是民国学术圈,那就是走进一个屋,看见了金岳霖,林徽因,梁思成,又走进一个屋,看见鲁迅,萧红,沈从文的那种震撼。
如果是当代娱乐圈,那就是走进一个屋,看见了朱一龙,白宇,听见镇魂女孩的欢呼声,又走进一个屋,看见刘劲松,胡歌,看到梅宗主手下的一群忠诚将士目光灼灼。
如今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燕子们,都曾有先祖在王谢堂前盘旋不止。有人说燕子太有眼福,回回低空飞行都是在VIP区域近距离欣赏。这句话还真对。
这个不小心得见琳琅珠玉的人,姓甚名谁,生卒何时,官居何位,已然没了记载,但他的这番评价却借着刘义庆之笔流传至今。
以什么为标准,来决定某个人在评价体系中的优劣高低,往往代表着一个朝代的整体审美取向。这种标准本身或许是在无意中形成的,却不能完全将之归于偶然,惊涛拍岸时,多的是涓涓细流的默然推动。
正如在魏晋时期,常用玉字来赞美他人,既从先秦《诗经》中化来了谦谦君子当温润如玉之意,也意味着温润通透下有着坚韧之心,这便是以玉比德。如今,依然有许多孩子的名字中,有着“王”字旁的单字,这便是一种选择与评价。
评价源于围观,围观产生的不只是共鸣,还包括分歧。
王羲之和蔡谟在发表意见的时候,有人正拿着左思的《三都赋》击节称叹,王戎在赞美嵇康的时候,也不乏认可嵇绍之人。有人在的地方,就是评价所在的地方,江湖上的风啊,从来就没停过。
这风会吹翻行驶不稳的小船,也会引领着心性坚定的舵手,驶向雨过天晴云破处。
读罢后,细细想来,还是觉得魏晋时期那些被围观的人,不是穿着金钟罩,就是在心里锻造了铁布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