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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萍想要个儿子。这个念头日益强烈，特别是前几天和狗剩媳妇儿吵过架，她发誓，就算拼了老命，也要再生个儿子。

十七年前，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顶花轿把她抬进小岗村的钱富贵家，成为钱富贵的媳妇。钱富贵虽然没啥能耐，属于那种“三脚踢不出一个屁”的类型，但依仗着祖上留下的土地和他爹在县衙里当差，他们家也算是小岗村里的富裕户。婆婆是个善良人，她一嫁过来，婆婆就把家里的财政大权交给她。勤劳能干的文萍，也不辜负钱家人的希望，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可惜她的肚子太不争气，一连生五个女儿。没有儿子，就算是日子过得再好，她感觉在村子里也抬不起头。所以，要生儿子的心越来越迫切。

倒不是丈夫不满意，更不是公婆逼她生孙子。相反，这个家她说了算，她高兴了，一家人都高兴；她生气了，家里便阴云密布。丈夫老实巴交，她指东他不敢往西；公婆只有这一个儿子，他们听儿子的。

文萍非要生个儿子。她是个要强的女人，东邻西舍的女人都生好几个儿子，她们走起路来都耀武扬威。她只有五个女儿，别说传宗接代，连跟人生气打架都打不过人家。她必须要生个儿子。上次跟狗剩媳妇儿吵架，是因为狗剩的儿子欺负她闺女，闺女哭着跑回家，她二话不说，拉着闺女的手就去狗剩家讨公道。没想到，狗剩媳妇儿不但没有表示歉意，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孩子惹气，你当娘的不问青红皂白，就来俺家兴师问罪，谁把你家闺女咋的啦？”

“咋的啦？你家孬蛋一个浪小子，欺负俺一个小闺女，算啥事？”文萍气愤地说，狗剩媳妇的态度惹怒了她。

“浪小子咋了？浪小子也只是个孩子，还比你闺女小嘞。他能把你闺女咋样？”狗剩媳妇一脸不屑，“还浪小子，有本事你自己倒是生一个浪小子！”

俗话说，骂人不揭短。狗剩媳妇儿这句话把文萍差点噎死，她涨红脸，半天没说一句话，本来来讨公道，倒弄一肚子气。她拉着闺女转身就走。

回到家，文萍越想越气，狗剩媳妇那刺耳的话语在她耳边萦绕不散，“你耍什么强？你厉害什么？就仗着你那一群闺女？！”这大大伤害了她，狗剩媳妇儿为什么这么骂她？还不是她有三个儿子？！

没有儿子，说话都没底气。还有，没有儿子，将来女儿们都出嫁了，她两口就成了人人嫌弃的绝户头。就像麻五爷老两口一样，没人管没人问的。虽说她比他们强一点，有闺女，但也好不到哪里去，闺女终究都要嫁出去。她可不愿意让人骂她绝户头，她必须生一个儿子！

然而，她已经38岁了，最小的闺女也六岁了，这么些年肚子再不见动静，年龄越来越大，哪那么容易怀孕？

思来想去，为了生个儿子，她去求东头的张大仙儿，她一定有办法让她怀上儿子。

文萍坐在张大仙家里那张油光发亮的矮凳儿上，张大仙盘腿坐在她面前，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文萍也赶紧虔诚地闭上眼睛，默默祈祷。少顷，张大仙突然睁开眼，端起碗喝一口神水，对着文萍头上的虚空喷过去，嘴里大吼：“妖孽，还不快逃，小心我剑法精准，要你小命！”

文萍被喷一头一脸的水珠，她心里一阵恶心，却急忙强迫自己压制住胃里翻涌，继续闭上眼睛虔诚祈祷。

张大仙起身，以指为剑，念着文萍听不懂的经文，时而怒目而视，时而闭目祈祷，时而一阵狂舞，最后单脚立地，一手托天，一手指向文萍头顶，一通“呜哩哇啦”的念着咒语。文萍眯着眼睛偷偷看她戏耍，那滑稽的表情和动作，让她有一种想笑的冲动，但她及时憋住了。张大仙儿说了，对待神灵要敬重。否则，会受到神灵的惩罚。

张大仙儿耍了半天，末了，双手合十，回坐在文萍对面的苇席垫子上，慢慢睁开眼睛，仿佛幽梦初醒，道了句：“好了，妖孽已除，你儿子正在赶来的路上。”

文萍站起来，千恩万谢，放下手中握着的一块银元，高兴地回家去了。

两个月后，文萍果然再度有孕，她心里暗自庆幸，也暗暗赞许张大仙果然了得。

十月怀胎，文萍小心翼翼呵护着这个向神灵祈求而来的儿子。她不怕吃苦，前几个月反胃，哪怕吐个翻江倒海，吐完之后，她逼迫自己再吃，——怎么也不能亏了儿子。吃了吐，吐完吃，折腾得一家人都不得安宁。钱富贵很心疼她，让他那在县衙当厨师的爹，变着花样给媳妇儿做饭，千万不能让媳妇儿受委屈。然而，孕妇的口味，可不是厨师能满足的，公爹做的越好，她越吃不下，倒是每天让丈夫在咸菜缸里捞几块辣萝卜条，她吃得爽快。

婆婆暗暗发愁：这弄不好又是个丫头片子！但她可不敢说，他们家的香火都指望着儿媳妇肚子里这一胎呢！

一朝分娩，文萍疼得死去活来。尽管她已经生了五个女儿，可是生产还是这么痛，也许年龄大了，生孩子没那么容易了。剧烈的阵痛让她差点晕过去，她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迎接儿子的到来。经过大半天的折腾，文萍终于顺利生了！产婆双手托着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婴儿，看了一眼，她大气没敢出，趁着文萍累得昏睡，匆匆包好襁褓。

在一边助产的婆婆问了几遍，产婆都支支吾吾。婆婆以为她等着赏钱，急忙撩起黑色外衣大襟，在小襟里面的口袋里，摸索出几个铜板，放在产婆手里。产婆接过赏钱，放入自己的内襟口袋，把包着婴儿的襁褓递给婆婆，道了句“恭喜”，便匆匆忙忙走了。

婆婆的预感越来越不好，产婆虽说着“恭喜”，但她的眼神躲闪，不像是喜事。等产婆走后，婆婆急忙打开襁褓，果然，又是个女孩儿。儿媳妇一连生六个女儿，这是要绝了他们家的后啊。

婆婆看着这个小小的生命，一时不知所措。只见小婴儿闭着眼睛，紧握着拳头，右手小拳头放在小胸脯上。额头高高的，头发浓密，这长相很像她的儿子钱富贵。她正要包好襁褓，听见钱富贵在门外喊：“娘，我看到王婶儿走了，是不是已经生了呀。”

婆婆如梦初醒，她应着儿子，“生了，生了……”

还没说完，钱富贵着急地问：“是个儿子吗？”说着，就要进屋，他娘急忙放下婴儿，出去拦住他，“屋里还没收拾，你不能进去，小心污了身子。”

钱富贵着急地徘徊在门口，“那到底是个闺女还是儿子？”

他娘面露难色，“儿子啊，你又多了一个闺女！”

钱富贵闻言，竟是呆住了，不可能！张大仙不是说了吗，她向神灵祈求一个儿子给他们？怎么会是闺女？坏了，他知道文萍对这个孩子的希望有多大，文萍怎么能受的了啊！

婆婆回到屋里，抱起襁褓又端详一会儿，这个孙女比前几个孙女出生时都要胖一些，她知道这是文萍强迫自己吃饭，才把孩子养胖的。这孩子长得也比前几个孙女好看，仔细一瞧，小婴儿的眉眼竟然带着浅浅笑意，仿佛很开心来到人世间。也许将来是个有福的孩子。婆婆心里默默念叨。

又是个孙女，婆婆有些失望，但她并不嫌弃，她这辈子只生一个儿子，儿媳妇能生这么多孙女，也算是他们钱家人丁兴旺，儿媳妇还年轻，还可以再生，命里有的，终会来。她很疼惜地亲了亲婴儿的襁褓，轻轻把婴儿重新包裹好，放在文萍身边。

然后，婆婆收拾屋里生产用的东西收。一边收拾，一边感叹，这孩子命苦，他们老两口虽然不嫌弃，儿媳妇文萍肯定不喜欢她。唉，这么好的孩子，投生的时候咋没有好好选一下呢？要是投生到狗剩家，那该多好，他们缺女儿，还不当宝贝一样。最不济投生到双福家也好，双福虽然不富裕，但他媳妇生了三个孩子都没成，他们多么希望有个健康的孩子。唉，她轻轻叹口气，去厨房给文萍烧汤做饭。

钱富贵听到娘说，文萍又生了一个闺女，心里很不痛快，他第一念头不是去看看孩子，而是想到老婆的心情。文萍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一胎上，这又生一个闺女，文萍一定受不了打击。他想去看看文萍，娘说，文萍睡着了。他六神无主，娘看着儿子这个样子，摇摇头，她这个没能耐的儿子啊，完全被媳妇儿折服了，唯媳妇的命是从。

“你去买包红糖吧，家里的红糖不多了。顺便再去铁耙子家里买些鸡蛋。”娘吩咐他。

钱富贵木然走出家门，去村头杂货铺买红糖。心里一直惦记着老婆，怕她醒来知道自己生的是闺女，受不了打击。

婆婆端着一碗红糖甜面汤走过来，发现文萍正在抽泣。她把碗放在桌子上，劝慰道：“萍儿，没事，闺女也好，我们将来不缺果子吃。”闺女出嫁回娘家，要带各色面果子，所以婆婆才这么宽慰文萍。

婆婆放下碗，让文萍喝汤，转身去抱婴儿，发现襁褓不见了，婆婆大惊：“孩子呢？我孙女儿呢？！”

文萍不说话，只是抹眼泪。婆婆推开床边那一大摞的被子，发现被子下面压着的正是婴儿的襁褓。她惊慌失措地抱过来，打开襁褓，婴儿脸色乌青，紧握的拳头也松开了，只是双眼微微睁开，仿佛不甘心，又仿佛努力地想看清这个世界的样子。这是刚才那个粉雕玉琢、对着她笑的小婴儿？她难以置信地试试孩子的鼻子，果然已没了气息！

婆婆顿时泪眼婆娑：“这是怎么了呀！我苦命的孙女！你托生的不是时候也选错了地方啊！”

文萍没理会婆婆的嚎叫，擦干眼泪，说：“这孩子命薄，生下来就死了。拿出去扔了吧。”说完，面朝里，不看婆婆也不看婴儿，又加了一句，“娘，别忘了在她的襁褓里放一块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