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宽广的大路,路上没有行人,那些拥挤的人流似乎一下子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大路两旁一棵棵树屹立着,郁郁葱葱的枝叶把天空遮蔽了半边,剩下小小的一片狭窄的看不透彻的天带着些星芒。
摇晃着,颠簸着,旋转着,这是此刻“冰子”眼中的世界。他每迈动一步,整个时空便要晃动一下,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甚至忘记了他叫冰子,只是麻木的走着。
带着一根根细长蓝色条纹的病号服似乎有些不合身,披在他高瘦的身上显得是那般突兀,但似乎他从未注意过自己,就像他不曾注意周边的任何事物一样。
他只知道一直向前走,不再回头,不再留恋,路的尽头就是天堂。那里没有复杂的伪装,牵动心跳的思念,没有日复一日的痛楚,更没有这眼前苟且的混沌的看不清天空的阴霾。
近了,他听见了欢快的流水声,更近了,他闻到大海的气息了。他走到了海边的栏杆旁,风轻轻抚摸着他那略显苍白的脸庞、凌乱的发丝、邋遢的胡须,似在与他道别。
真正的海,应该是波涛汹涌,潮起潮落。而眼前这片停靠于城市边缘的海面,似乎少了些生气,因为它没有选择方向的能力。
冰子缓缓转过身,他努力寻找着,他需要告别,至少要向一个人告别,即使是陌生人。他要证明,这世上,他也曾来过。
路边的柳树摇曳着,天边的云更暗了,终于他看见了一道身影,一个与他一样孤独的人,一个静静坐在路边的男人。
他是如此淡然,如此的平静,他的眼睛很亮,亮的恰似北边最耀眼的星辰,这是个有故事的人,望着那把破旧的吉他,他想着。
后来,他知道他叫雷子。
对面的音乐声轻轻的响了起来,他突然露出了微笑,干裂的嘴唇被这笑扯动,淡淡的血丝流了出来,腥腥的,甜甜的。
人在无端微笑时,不是百无聊赖,就是痛苦难当。
雷子轻轻唱着,声音带着沧桑,带着沙哑,还有一丝希望,伴着清灵的吉他声。这是一个陌生人的诉说,这是来自另一段人生的浅唱。
“又一个四季在轮回,而我一无所获的坐在街头,只有理想在支撑着那些麻木的血肉。
又一个年代在变换,我已不是无悔的那个青年,青春被时光抛弃,已是当父亲的年纪。
理想你永远都年轻。你让我变得苍白,却还依然天真的相信花儿会再次的盛开。”
沙哑的声音在唱着,吉他的旋律在跳动旋转,冰子咧着嘴在笑,他似乎很开心。但为何在一阵风过后,脸庞上会如此的冰冷呢,或许那是海水吹到脸上了。
理想,多么陌生而遥远的词,记不清有多久不曾想起了,似乎他也拥有过。他记起了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模样,那一年,在蔚蓝的天空下,磅礴的大海边,他对着风大声呼喊:“十年后我要成为一名大作家”!
这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孩子对未来最真情的告白。他在这霓虹的城市里寻覓着,追求着,他知道从哪里来,也清楚该往何处去。
他沉溺于文字的世界里不可自拔,写作已渐渐从理想转变为了执着,那一年,他说他要写到再也拿不起笔,再也买不起一张纸。
文人似乎都有一样的“病”,钱与艺术若混为一谈,便会觉得不再纯粹,违背了初心。直至他遇见了她,一个喜欢碎花裙的爱笑女孩。
那一年,他们相遇在春花盛开的时节,缠绵的春雨里,青砖绿瓦的屋檐下,腼腆的男孩颤抖着手递出了一把梅花伞。他们在落叶如花的红树下牵手,那样的季节,那样的秋,很美,很美。
下雪了,雪地上一大一小两排脚印在蔓延着,雪花飘舞着在空中打着旋儿,轻轻落在彼此的肩头、发梢,那一年,他憧憬着有一天右手握笔左手牵着她走到生命的尽头。
他写的作品越来越好,他的第一本书已经和出版社签约,过不了多久便可以出版。他以为这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时刻,但他的梦在下一刻就破灭了。
那一年,女孩静静的躺在病床上,她的脸色和四周的墙壁一样苍白,这就像是一场梦,由黑暗与魔鬼共同编织的梦。
人只有当悲剧真正到来之际,才会恍然发现,其实小说与现实,也仅仅只隔了一张纸而已。
听着医生说出的“天价”治疗费,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多年的奋斗与理想——写作所赚的钱,居然填补不了其中的零头。他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洒落一地,这该是一种怎样的讽刺。
他是文人啊!他多清高啊!曾经的他又怎么会在意钱呢?他可是文字里的国王,在文学的世界里无所不能的王者,只需一支笔便能支配着一个个人物的命运,但是如今又为何要流泪呢?
女孩傻傻的笑着,就像那年的春花一样灿烂,她努力的抬起手,温柔的轻抚着他的脸说:“冰子乖,不哭,不哭”。
他紧紧的握住她的小手,像是一个委屈的孩子般扑在她的怀里嚎啕大哭,断断续续的话语,哽咽的说着:“你再等等我,我就要成功了,真的,我就要成功了,你等等我”!
又是春花盛开的季节,雨朦朦的下着,雨滴打在树上、叶子上、花瓣上,打在他的肩上、脸庞上,发梢上。那把梅花伞被丢落一旁,他在冰凉的石碑前静静的站着,没有只言片语。
泛黄的灯光里,空旷的天台上,他倚着栏杆望着这喧嚣的城市发呆,夜空的星辰与霓虹的灯火一样亮。当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他的心也跟着死在了那一天,如今的躯体,是没有灵魂的。
他轻轻的抚摸着一本厚厚的稿纸,如同抚摸着挚爱的珍宝,这是他即将出版的长篇小说,数年以来,多少盏不灭的灯,一千多个不眠的夜,除了她,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一片纸屑从寂寞的夜空飘落,紧接着是两片、三片,最后洒满了整片星空,恰似那漫天飞舞的雪花,很美,却冰冷。
他静静的看着,看着这曾经的梦在纷飞,在降落,终于,第一片落地了,它不是纸屑,也不是雪,而是一个男人支离破碎的心。
海风依旧在吹着,世界依然是静止的,沧桑的歌声已经停了,吉他传来了最后一丝尾音。过往的云烟,抽丝剥茧,如潮水般涌现,那样急,又很快的退去。
冰子朝着对面的方向走了过去,这就像是走过奈何桥之前的最后回眸。停在路旁,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粉色盒子,轻轻的放在这位陌生而熟悉的流浪歌手跟前。
他的动作就像是某种神圣的仪式,握着盒子的手是那样温柔,担心在不经意间就支离破碎了。他把自己的一切都丢弃了,包括灵魂,唯独它保留到了现在。
“这个给你,或许能卖一些钱”。
冰子第一次从沉默中开口了,有些干涩,有些沙哑。
“为什么要给我?”
“你的歌很好听,我期待你能坚持着理想一直唱下去。”
雷子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沉思着抚摸手中破旧的吉他,就像是在安慰着自己的孩子。
“我只是一道影子,把所说的、所做的、所想的,机械般的日复一日重复着。理想也不过是沉沦后安慰自己的借口罢了”。
“即使是借口,那也是执着的借口。即使你知道过往都是假的,一切都是瞬息即逝的现实,至少还有孤独与理想永恒。”
“你的理想又是什么?”雷子愣愣问道。”
“我曾决心要成为一名大作家,但现在,我想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金灿灿的太阳光下,和我的心上人,一起走到日落。
“为何你的理想却不是永恒,这不是互相矛盾吗?”
“因为我要去的地方没有纸和笔。”
是的,人死了,自然也就没有理想了。
就在这样陌生的夜,陌生的路旁,两个陌生的人,却在说着似乎不陌生的话。
路上的灯光愈加昏黄了。“我要走了”,冰子说着,脸上又露出了微笑。
看着他一步步走远,朝着海的方向,那里有着栏杆,却挡不住一个活人。他没有阻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想死去的人,没有人可以阻拦。
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冰子感觉触碰到了一阵冰冷,朦朦胧胧中,依稀听见不远处吵杂的人群在呼喊着,但都与他无关了。他似乎进入了无底的黑洞,独自处在一个空间中,仿佛自己是一片羽毛。
他的身体与灵魂被一道不明边界所阻隔,他看不清是什么物体,似一摊水、一团烟雾、一扇门、一道旷野中的篱笆,或者是一条线。
他想说话,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说不出来,慢慢的,他已感觉不到一切的存在了,脑海里在回放着一幕幕过往。
最终画面停留在一个落叶纷飞的秋季,夕阳半挂,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憨憨的男孩结结巴巴的问:“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女孩甜甜的笑着说“我愿意”。
若有来世,但愿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冰子的第一本小说出版了,独特的文风带来了如潮好评。风起于青萍之末,这片风暴很快的便席卷了整片山林,当青年作家、爱情、自杀、失踪这些词接轨后,一个人、一本书、一夜成名,也就自然而然了。
但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也不再拥有任何意义。
西藏的羊卓雍措湖边,阳光照射在湖面折射出迷人的光,一名男子抱着一把吉他尽情歌唱,站于其旁侧的高瘦青年则敲打着手鼓,二者交相辉映着。
“如果你现在回去,你就是名利双收的畅销书作家了,这不是你曾经梦寐以求的吗?”
“你说的是上一世的事了,现在我只想自由自在的活。”
“我一直很好奇,那天你突然把装着戒指的盒子给我真的是因为想让我坚持理想?”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不想带着它去死,又或许,我的内心还在渴望着一次重生吧!”
“你很幸运,倘若我不会游泳,你就只能在天堂重生了”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是缘,也是上天给予我的第二次机会。”
“那这一世,你还要写吗?”
“我想,我会的。”
作者|我写字带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