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羊》卷二 章20

第20章

任翊飞站到客厅里才真切感受到外面呼啸的风雨声,也许正是这种恶劣的天气,扩大了人内心的不安,客厅里愈发显得乱糟糟的。

周立海的棺椁依旧安安静静的摆放在客厅中央,本该守夜的人却不知所踪,墙上的照片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们,混合着香油冥纸、焚香蜡烛和犀牛角的香气格外浓郁,外面的树荫遮挡住了本来就没什么阳光的恶劣天气,沉默的众人更衬得屋里阴森森的。

周博达踢踏着拖鞋、打着哈欠从楼上走下来,人还没到,已面色不佳地数落起来:“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吵什么!”

周子平不知道是不是对周博远不见了这件事心有余悸,全然没有了昨日的嚣张,反而有些急切地开口:“爸!大伯……大伯不见了!”

“不见了就不见了,嚷嚷什么!”周博达却没想那么多,“他又不是不熟悉这儿!住了几十年,死赖着不走,都快成钉子户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周娅雯丢了亲爹,本来就心情不佳,再加上她并不温和良善的性格,怪笑了一声,回道:“小叔,你是年龄大了还是睡糊涂了?以前只觉得你脑子不好使,现在看来,眼耳口鼻都退化了!”

被一个小辈,还是个女人这么怼了几句,周博达顿时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板着脸,也顾不得自己说了什么了。

“怎么,被我随便说几句,就有人沉不住气了?要我说,大哥指不定在什么地方藏了起来,就等着机会把我们一个个都除掉,然后独吞财产呐!谁知道你们这对心术不正的父女在酝酿什么阴谋!”

周博达的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戳中了周娅雯的心思,她死死地瞪着周博达,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周博达则有些终于占了上风的得意洋洋。

任翊飞越来越觉得这家人简直不知所谓,不可理喻。

他忍不住开口:“小叔,堂姐,你们确定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

周婉清从背后扯了扯他,这次却没能换来任翊飞的沉默。

“现在一个大活人不见了,换做平常,这不稀奇。可你们自己长着眼睛,看看外面的暴风雨,一个在山上居住了几十年的人,会不知道这种天气有可能引发的危险吗?你们不去想他去了哪儿、为什么要出去、会不会遇到危险,却在这儿搞意气之争?还是说他不是你们的亲人?”

任翊飞长得一脸纯良无害,不笑的时候尚且让人觉得他和善,笑起来更是如沐春风。从小受到阮海云的影响,他刻意让自己少招惹麻烦,再加上家里还有一个无比可靠的任宸羽帮他们遮风挡雨,所以这些年他都过着一种舒服、舒适、安稳的生活。

然而现在,他远离家人,被一场暴风雨困在一个深山老宅,面对着一群陌生的亲人,还有一个失踪人口,没有人会帮他处理麻烦,唯有靠他自己。

褪去了无欲无求、得过且过的温润面具,气场随即也变得有些不太一样,这番话说的周博达和周娅雯纷纷沉默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倒是李时余在这个时候帮了他一句:“不管怎么说,还是该先找到人。”

任翊飞看向他。此刻他站在窗边,背靠着墙面,抱着胳膊冷眼旁观,整个人有一半都隐藏在黑暗里,难怪刚才竟没有留意到他。

对周博远的失踪,他毕竟还是个无甚关系的外人。

“李律师说得对。”秦冠宇附和道:“外面在下暴雨,我们又没有车,除非会飞,否则这种天气走不远,要找一个人也不是很难。我们分开找,几个男的去外面,女孩子就在宅子里面找一找吧……不管找不找得到,中午之前一定要回来。还有……”秦冠宇扫视了众人一圈,“……不要落单。”

周娅雯本来是不怎么理秦冠宇的,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外人,居然在周家对着他们指手画脚。可如今父亲失踪,她再怎么强势也是为人子女,此刻多少没了主意,便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从储物室里面把雨衣和雨伞拿出来分发给大家,周婉清心里不放心,忍不住对丈夫和弟弟小声叮嘱:“不管找不着得到人,你们都要小心,注意安全。”

打开门的一瞬间,狂风夹杂着雨水肆虐而来,险些将门重新关上。周子平有些怂了,不自觉后退了两步,干笑:“莎莎胆小,我不放心她……”

任翊飞看了他一眼,说:“那你也留下来跟着一起找。”

周子平立刻点了点头。

秦冠宇和任翊飞都不是很熟悉山上的路况,只能由周博达和李时余领着。外面的狂风骤雨并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脚下的土地泥泞,雨水横着刮在脸上,视线顿时一片模糊。

任翊飞一直没有说话,他有种感觉,这次寻找恐怕是场无用功。一个没留神,脚下滑了一下,幸而被一双有力的手拽住才没有滑到。

“谢谢。”

李时余看着他,说道:“下雨天路滑,还是不要分心的好。”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蹊跷。”任翊飞说道,“我们晚上去客厅的时候,大伯人就已经不见了。他是自己要求要给爷爷守夜的,可人却不见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李时余没有多说,只是回应道:“这些回去再想吧!现在找到大伯才是当务之急。”

任翊飞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也不知道在山上找了多久,眼看着距离宅子越来越远,雨越下越大,脚下也越来越难走,周博达准备张罗着几个人回去,等雨势小一点再出来。

就在此时,任翊飞的电话响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天气原因,电话里有特别大的电流声,任翊飞又是在户外,努力听了半天才听清楚周婉清的声音:“阿飞!你们快回来吧!大伯死了!”

任翊飞心中的预感成了真,赶紧和其他人回去。周娅雯突遭变故,已然没有了之前的威风,坐在沙发上默默哭泣,陈莎莎似乎已经吓傻了,手里攥着块玉佩,一个人念念有词。

周子平这会儿倒像是个男人了,也没有管自己的女朋友,而是在一旁安慰着周娅雯。

“你们回来了!”周婉清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从厨房里面出来,把托盘里面的四个碗递给他们:“我煮了些姜汤,快喝了吧!”

任翊飞把碗放到鞋柜上,焦急地问:“到底怎么回事儿?你们在哪儿发现大伯尸体的?”

“在后面的塔楼下面。”周婉清也似乎有些惊魂未定,声音些微颤抖着:“我们找到大伯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被人砸烂了半个头。”

“我去看一看!”

说着就要往外走,秦冠宇拉住他,说道:“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跟你一起去吧!”

任翊飞看了一眼周婉清,说道:“你还是留下来陪姐姐,我没事的。”

“姑爷说得对,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李时余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任翊飞犹豫了两秒,点了点头。

“姐夫,麻烦你先报警。”任翊飞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眉头微微皱起,“……总之还是先通知警察吧!”

“好。”秦冠宇点了点头,“你们两个也注意安全。”

两个人又披着雨衣跑出去,塔楼和主宅有一些距离,天湿路滑,两个人走了好一会儿才到塔楼附近。

视线不清导致他们走到塔楼门外才看到周博远的尸体。他仰面趴在石阶上,血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后脑处留下一个干巴巴的大洞,还有半个裸露的白花花的脑仁。

李时余推开虚掩的塔门,说道:“先把他拖进来吧!”

任翊飞用手机拍了几张在雨水下显得模糊不清的照片,两个人把周博达的尸体拖进塔楼,关上门阻隔了外面的暴风雨。任翊飞脱掉身上厚重的雨衣,蹲下来,伸出手摸了摸周博达的四肢。

“果然已经冷透了……”

李时余沉默着,没有说话,但是紧锁的眉头仍显示出他的心情不佳。

周博达大概没想到会被人突然从背后袭击,表情有些诡异。面部肌肉紧绷,眼睛却是圆睁着,可以看到眼白,嘴巴微张。

任翊飞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整个人趴了下来,几乎和周博达脸贴脸,手电筒的光照进周博达的嘴里,露出黑黢黢的口腔。

“他被人剪断了舌头!”

任翊飞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李时余反应了两秒,也赶紧蹲下来拿手机照进周博达的嘴里,果然看到周博达的舌头被人从中间剪断,只留下半截,还能看到舌头里面连着的筋骨。

此时两个人也顾不得什么脏不脏了,借着李时余的手机光线,任翊飞拍了几张口腔内部和后脑勺伤口处的照片,然后征求他的意见:“我想上去看一看。”

李时余不禁问道:“你觉得楼上可能会有东西?”

任翊飞摇了摇头:“我也不确定……李律师,你知道我姑姑吗?”

李时余的眉头微微耸动了一下,似乎在回忆,过了几秒之后才像是放弃了一般:“我听说过周慕青女士的名字,但是从未见过。”

“我见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疯了,被爷爷关在塔里面。你没见过也是正常的。”任翊飞看了一眼面前蜿蜒的楼梯,似是叹气一般说道,“姑姑当年就是从这座塔的塔顶跳下来的。”

李时余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才说道:“……我很遗憾。”

任翊飞笑了笑:“你都不认识她,是我不该跟你说这些。”

“如果你想上去的话,那就走吧!”

楼梯是环状的,旋转而上,墙上开着小窗,阴沉的光亮有一程无一程地照射进来,走在楼梯上只感觉眼前忽明忽暗。看不到前路未知的危险,似乎随时会有人从转角处冲出来,然后死死地扼住他的喉咙。

任翊飞慢慢地向上走,耳边似乎回响起姑姑的呼吸声,就贴着自己的耳廓,跟自己的呼吸交叠在一起,如影随形。

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任翊飞边回忆边说:“我们搬回这个宅子之后没多久,我妈就性情大变。有一段时间,我真的觉得如果姑姑是我妈妈就好了……”

李时余的声音依然听不出喜怒哀乐,完全公式化的平静:“周慕青女士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任翊飞说道,“她不疯的时候,会很温柔的抱着我,摸着我的头,喊儿子,还会把她认为好吃的食物偷偷藏起来给我,有些都已经变质了。可疯起来的时候,她会披头散发的掐着佣人的脖子喊:‘你把儿子还给我’……没有人知道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她的名字在家里面似乎是个禁忌,就连佣人也从不跟她说话。”

“那你呢?你为什么会知道她?”

“是啊,我为什么会知道她呢……我有点儿不记得了……”任翊飞摇了摇头,有些自嘲地说道,“我有一段时间觉得我的记忆好像是假的一样,假到连我自己都怀疑我真的遗传了我母亲的病,是个疯子。”

李时余皱眉,这种敷衍的拒绝让他无法窥伺其中的秘密。

两个人沿着楼梯向上走,谁也没有再说话,空气中只漂浮着两个人的呼吸声和交叠的脚步声。

在塔楼的顶层,有一间空旷的房间,那里就是曾经住着周慕青的地方。

任翊飞推开门进去,里面已经被蒙上了一层白布,宣告着房间的主人已经去世了。

任翊飞突然就松了一口气。

“也许对姑姑来说,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伸手在空气里面挥了挥,挥掉一拥而上的粉尘,任翊飞走进去。

长时间无人居住以及门窗紧闭,让整间屋子泛着潮湿的、发霉的味道。任翊飞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雨水夹杂着树叶和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敲打在空旷的塔楼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伸手抖掉一旁的白布,一个躺椅放在地板上。

“小时候,姑姑总是抱着我坐在这里,看着窗外。她说,阿飞,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现在,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姑姑的意思。

姑姑死了,妈妈疯了,现在大伯也死得不明不白。

这个宅子,是会吃人的。

“她对你很好。”李时余评价道。

“大概,她是真的把我当成她儿子了。”任翊飞掀开旁边桌子上的白布,除了摞了一沓的硬皮本之外,还有一个相框。

相框里面的女人,烫着卷卷的头发,皮肤很白,脸颊消瘦,轮廓深邃,鼻梁高挺,淡淡的微笑着。

“这个就是姑姑了。”任翊飞把照片拿给李时余,李时余看着照片上的人,忍不住伸手摩挲着。

“她真的很美。可惜红颜薄命。”

“是啊……”任翊飞似乎是叹了口气,说道:“李律师,我刚才说兴许我也是个疯子,我是认真的。”

“为什么要这么说?”

任翊飞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见过姑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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