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

  江湖之大,可比山川可比湖海,人如渺渺一粟,抛而融之,可杳杳无音讯。

  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永和三年京城的一片集市中,鸡鸭鱼肉,菜蔬水果,柴米油盐,各样声音此起彼伏,店铺开张,流贩走动,唯有边缘一间药斋关门闭户,不留心的人以为它永远没开过,这是一间除非道上人才知的秘所,子夜时分松下门拴,过一刻复又拴上,只有一个人能进去,重金而入,空手而出。

  外面人看为药斋,道上人知是姚宅,姚宅虽小,够使两人容膝,一个正主姚长暮,一个其徒姚杳杳。

  长暮年方二十八,未到而立之年,已在江湖立名,五夜之前贵客前来相求留下定金,五夜之后必取项上人头送齐尾金,一单若接,从未失手,不接,另请高明。

  杳杳年方十六,身世不详,三年之前,于雨夜流浪之际误闯药寮昏倒,被长暮认做爱徒收留至今,客来作男童仆扮,安安静静聆听添茶,客走行女娇娃装,斯斯文文理财捣药。

她素恶打杀血光之事,每逢长暮归来,滔滔不绝叙说杀人情景,她只在一旁专心做针线活,充耳不闻。

  十五月圆夜,客已走,杳杳沐浴完,穿着一身石青色锦缎裙,腰带散系,发髻松绾,一手执羊角小灯,一手提宵夜小盒,从后院踱至前院,见长暮仍伏于案上钻研,便默默坐在对面,取出一碗豆腐皮小馄饨推到他手边。

长暮抬头瞥了两眼,随手将一旁的披风扔去,道:“夜里霜重,看着凉了。”杳杳却把披风仔细叠下,放回原处,摇头道:“枣红配石青,又俗又丑,我宁肯冻着。”

  长暮一听这话,丢下案上的书信,抄手看杳杳,挑着一边的眉毛,说:“你这个小丫头,近一年来跟我顶了多少嘴?”

他一边说,一边拈起研墨舀水的小勺子,手腕翻转之间,勺子飞到披风上,长暮努着嘴道:“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衣裳,红得正,兆头好,又气派,所以我每次夜行都穿它,万无一失。人家求还求不得,你倒看不上?”

  杳杳把汤碗再推近些,示意他吃点儿,说:“我就看不上,我也实在不懂人家抓你的时候,那么多人点着灯,那么紧要的关头,你披着一件艳红的衣裳,再醒目不过了,师父你是怕他们看不见你吗?”

  长暮的得意之气泄了一半,他就势平躺下,头枕在胳膊上,两条腿交叠跷起,说:“怕呀,可是这件衬得我很有风度。”

杳杳隔着案桌已看不见他的脸,便拿起未做完的衣裳缝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蠢。”

  那边长暮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扑到案桌上,企图恐吓住杳杳,哪知对方平静而专注地盯着手头,他再次泄气,伏在一旁阴凉凉道:“姚杳杳!你让我很为难呀,我辛辛苦苦帮你想的那些,将来说给媒婆的话,什么文静端庄,什么聪慧温柔,放在我刚收留你那会儿还适用,人如其名,只是你从什么时候起变得牙尖嘴利了?”

  杳杳嘴角微动,瞄了他一眼,又成了不言不语的文静模样,长暮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改回来,以后难嫁人哟。”

杳杳忍不住抬头,睁着一双如星的眼睛,看着长暮道:“师父整天想着打发我走,当初为什么不杀了我?”

  长暮避开她的眼神,久久没有答复,想了半天才笑嘻嘻道:“因为划不来呀!我杀了你,谁给我钱呢?再说,我一个人的日子实在无趣,你看看,小姑娘怪可怜的,还这么贤惠持家,又给我洗衣做饭,又替我上药收钱,不要白不要。”

  杳杳撅着嘴巴想了想,忽然眉眼弯弯,笑道:“那师父就更不能打发我走了,你将来再受伤,谁给你上药呢!”

长暮眉头一皱,说:“我是谁?我姚长暮年轻有为,功夫了得,你不打听打听我在江湖上的名号,谁那么轻易动得了我。”杳杳忙接嘴道:“既然师父这么厉害,那再多保护我一个人,也不过是小菜一碟!所以我可以留在师父身边。”

  长暮换了个姿势坐下,顺便敲了一敲杳杳的脑门,严肃道:“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不嫁人呢!再说,”他眯起眼睛勾了勾杳杳的下巴,坏笑道:“不把你嫁出去,我哪儿来的彩礼去娶你师娘呢!杳杳呐,师父的后半生可就在你身上了,你乖乖地听话,就算报答师父的养育之恩。”

  杳杳一把打开他的手,拿针把他戳得直叫,说:“师父的酬金够过几辈子的,为什么跟杳杳装穷?师父既然这么爱钱,我看上回的周老爷很好,也很富贵。”

长暮忙说:“那个死老头不行!肥头大耳,又有妻室,喜新厌旧,杳杳不能跟这种人过一辈子。”

  杳杳不说话了,默默地整理衣袖,长暮却哀嚎一声,倒在席子上,说:“杳杳是秀气的美人,不愁没有公子王孙喜欢。枉我也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坐拥巨资,为什么就没有一段好姻缘呢!也没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富家小姐,哭着闹着和我私奔去!”

  杳杳噗嗤地一笑,长暮瞥她道:“笑话长辈?没大没小!我告诉你这是正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那些人的报应都落到我头上了,难怪我命里无桃花,现在想想,江山和美人,还真是一样都不能少,否则没意思了。”

杳杳轻轻笑着摇了摇头,长暮道:“你还笑,明天为师就把你嫁出去!”

  杳杳瞪了他一眼,拢了拢身上的衣服,飞快地收起汤碗就走,也不理长暮在背后嚷着要吃,说:“我倒了拿去喂猫。”长暮气得拍桌子,嚷道:“反了你了……”

  第二日夜里风清月朗,长暮穿戴一番,藏好暗器,手持长剑,欲往冯家行刺,杳杳送至门口,长暮按着她的脑袋,说:“不必等我,小丫头正当长身体,睡够了才是。”杳杳感觉额发被他弄得乱了,略一屈膝闪开,点点头往屋里走。

  长暮倚在门口望着她的背影,笑着吓唬她道:“记得把窗户关好!若有我的仇家来报复我,小心你当我的替死鬼!”杳杳站住侧身回头,如亭亭玉立的莲花根茎,双颊白里透红,挂着疏远的惺忪的笑,妩媚地盯着长暮道:“偏不关,就看师父你赶不赶得回来救我。”

  长暮搔了搔耳根子,一转身,带起风把门关得紧实,杳杳听见这动静,没回后院睡觉,就跪坐于案板前,望着摇曳的烛火发呆,不一会儿便困得撑起额角来,恍惚要进入梦乡,看见三年前衣袍染血的长暮和衣衫褴褛的杳杳,长暮忙着躲逃回家,数次似举长剑顺手给她个了断,数次又放下,最终抱着杳杳进屋安置。

  一觉醒来,问她家乡,不言,问她父母,不语,长暮掐着杳杳的脖子问,你莫非是寻仇的?杳杳摇头,怯怯地看着他,长暮松手,顺着她细长颈项往扁平胸口上摸来摸去,杳杳一味地朝后躲,长暮嗤道,谁家雇来杀我的?只会使苦肉计,美人计懂不懂用?你用了我也看不上你。

  长暮又问姓名,杳杳刚想摇头,见长暮一脸凶相,便反问他姓什么,长暮惊讶道,你是才出道的吗?雇主交代的人连姓名都不知,太侮辱人了吧!你听着,本公子姓名,姚——长——暮!

  杳杳答道,我叫姚姚。长暮问,哪个姚?杳杳答,随便。长暮前后左右打量她几遍,见她性子沉着冷静,神情如冰似雪,爱理不理,就手把手地教她写下两个字,说,那叫杳杳,我一时半会儿想到的好词儿就这个,等你以后想着了再改。

  杳杳一用三年,余生十三年,二十三年,三十三年,都将一直用它作名字,并且让自己随了姚姓,认长暮为师。

杳杳讨厌杀戮,长暮更有理由留一手,不教她习武,只教她配些创伤药,或使唤她浆洗烧菜,杳杳得了这个好打发时间,长暮也省下许多功夫。

  房顶的野猫打架发出尖利的叫声,划破静夜,“咚”地一下杳杳的头磕到案上,霎时清醒过来,烛火将烬,不知几时几刻,她索性趴在桌面,数着烛泪防困。少顷,房门咯吱一响,接着是熟悉的脚步,杳杳并不起身迎接,倒是假装睡着了,看长暮到底要怎样。

  长暮试探地唤了几声杳杳,杳杳不做反应,长暮似乎蹲在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柔柔地覆上她的额头,继而抚摸上脸颊,甚至磨了磨她的嘴唇,一面还在口中轻轻说道:“杳杳,杳杳……”有千种柔情,听得杳杳心似擂鼓,连唾沫都不敢咽下去,脑袋里嗡嗡作响,仿佛失去了一切知觉。

接着长暮一手搂住杳杳的纤腰,一手置于膝盖窝,想要把她抱回房去,岂料杳杳按捺不住激动,蓦地睁开眼睛,把长暮吓了一跳,松手讪笑道:“怎么不回屋,你不回我可回了。”

  长暮遮遮掩掩地往他房里闪,杳杳一时间不知所措,看长暮未解披风,待要上前帮他,忽然瞥见后背一块儿流动着的枣红,湿湿的腻腻的,她忙跟进屋不由分说剥下长暮的衣裳,果然露出一道狰狞的新伤,长暮推她道:“先睡吧,明早上药不迟。”

  杳杳拧了下他的胳膊,生气道:“师父等着伤口化脓才高兴吗?”说罢就去拿药,药是早已储备着的,杳杳打来热水,化开药丸沾在棉帕上,床上长暮已经趴得规规矩矩,并昏昏欲睡,只有杳杳擦拭时,叫唤一两声,比野猫打架都不如。

  杳杳擦着擦着就委屈起来,抽抽嗒嗒落下泪来,有几滴打在长暮背上,长暮不耐烦道:“哭什么呀,吵死了。”杳杳仍旧哭,长暮只得撑起身子,反手给她擦泪,说:“以前比这还厉害的,怎么不见你哭呢?好杳杳,你上你的药,让师父睡一觉好不好?”

  杳杳抽泣道:“师父以后别做这些了,咱们现在的钱够了,师父不如退出江湖的好。”

  “你可不要质疑为师的武功!”长暮又躺下来,一边摇头一边后悔道:“还不是因为冯老爷的千金们太过貌美如花!我一时贪看花了眼,竟被家丁护卫钻了空子,这才吃了一剑,丢人,实在是丢人啊!”

  杳杳听完,整个人犹如封存冰窖,手上也停了,问:“就因为这个?”

  长暮打了个哈欠,反问:“不然呢?”

  杳杳朝长暮伤口猛地就是一巴掌,半夜三更打得他鬼哭狼嚎,不住地骂道:“小丫头片子找死呢!”杳杳三两下给他上完了药,收拾起水盆棉帕就走,顶嘴道:“再这么好色,看谁死在谁前面!”

她说着径直回了屋,坐在床上越想越过不去,恨不得再给长暮两巴掌,叫他长长记性,又怕打坏了他,哭的还是自己。杳杳心里不住地骂长暮,讽刺他,你连我的心意都不能体会,活该一辈子没有桃花的。

  这么想了一夜,醒来照常伺候长暮,白日两人对坐无事,长暮琢磨他的暗器,杳杳沉默地看着他,不一会儿就见长暮的脸有点儿红,他头也不抬地问:“看我干什么?”

杳杳收了视线,歪歪地靠在房柱子,发出羔羊一般的软声,唤道:“师父,师父……”也有千种柔情。

  长暮忙把暗器收好,灌下一杯茶,打断杳杳教训她道:“少说话,多干活!”杳杳轻哼了一声,到后院忙活午饭去了。

  今晚的长暮心神不宁,挨到子夜时分,杳杳开了药斋的门,就见五夜前的高大人已经候着,高大人满脸的喜气,他向来鼻孔朝天,不跟童仆杳杳搭话,谁知今夜拍了拍杳杳的肩膀,开怀笑道:“你家公子果然厉害,名不虚传!”

  杳杳悄悄掸了掸肩膀上的灰,跟随他进屋,上两碗茶,跪在一边听吩咐,那高大人从口袋里取出尾金给长暮,又对长暮大为赞赏,末了道:“姚公子堪称京城青年才俊之表率,”长暮撩着一缕头发,摇头道:“大人过奖了,有话不妨直说。”

  高大人忙摆手,指着那笔尾金笑说:“姚公子为高某人铲除异己,高某感激不已,只是姚公子可知这世上,千金易得,千金难求?”长暮与杳杳相视一眼,很干脆地说:“不知。”

  高大人笑了一声,进一步暗示他道:“高某人已付给姚公子千金,现下还想托付姚公子一位千金,不知姚公子喜不喜欢?”

  杳杳暗恨了眼高大人,等着长暮回话,长暮忙笑道:“谁不知高大人的千金,德才兼备,名动京城!”

  杳杳轻轻叹息,起身退出房门,躲在外面听长暮与高大人高谈阔论,早已超过规矩的一刻钟,但也不到一个时辰,高大人就把女儿定给了长暮,又约着十日之后请长暮到高府小聚。

  长暮喜得一夜未睡,清早对杳杳说:“这十日不必开张,容我筹划筹划。”杳杳点点头,把早饭端上,盯着长暮吃个精光,问:“师父拿定主意了?”长暮笑道:“我真没料到,你师娘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杳杳知他主意已定,忙收拾碗筷,只愿他不要想起别的事来,但长暮早有打算,拉着杳杳不走,说:“这十天之内,我给杳杳找个好夫婿。”杳杳看了他半天,说:“十天,师父这么急着把我丢掉吗。我可以跟着师父,伺候师娘。”长暮把头撇到一边,笑道:“我从一百来号人里面挑出的一个,保管杳杳喜欢,师父也放心,用一天通知那人,用九天置办嫁妆,不急。”

  杳杳看着天边远远的一片云,哽了又哽,说:“九天不够,等师父娶了师娘,再来办杳杳的事。”长暮托着下巴仔细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十天后的傍晚,夕阳如血,晚霞似锦,长暮换了一身新行头,长发高束,玉佩低垂,静静地立在窗前擦拭长剑,杳杳坐在角落里做针线,不住地看他,幽幽道:“是哪里的公子踏雪而来,一身洁白。”长暮故作轻松,笑道:“若穿得邋遢,恐唐突了佳人。”

  杳杳不理会,长暮望了望天色,回身道:“我走了。”

  杳杳不为所动,长暮清了清嗓子,说:“为师要走了。”

  杳杳拿起针线就往里屋去,长暮“唉”了一声,说:“你给我留点儿晚饭,富贵人家的饭菜都是摆设,不如你做的实在。”杳杳立住点了点头,听长暮开门关门,屋里剩下夕阳的余热与晚霞的流光,把杳杳整个笼罩,她立刻奔到厨房去,一样菜一样菜地烧,慢慢把时间熬过去,再一碟子一碟子摆上桌。

  天已黑尽,杳杳点了红烛,对镜发觉脸上满是柴火熏迹,又有满身的油烟气味,她忙先拂了拂,拂之不去,正是皱鼻子嫌弃,要回屋换一身衣裳,忽然间房门窗户大动,几欲碎裂,杳杳惊叫着回过头去,就见长暮破门而入。

  他仙气盈盈的一身白衣遍布血渍,仿佛沾染了百朵红梅,眉间眼下都是灰痕,杳杳还没来得及问,长暮拉着她就往后院小门跑,一面说:“这地方住不得了,快跟我逃命!”

  杳杳被他牵成个风筝,上气不接下气问:“也有师父摆不平的事?连家也不要了。”

  长暮将剑狠狠往地上一划,骂道:“他是人心险恶,我是狡兔三窟!”

  不知跑了多久,杳杳认得到了城北的闹市街尾,那儿也有一家药斋,竟也是长暮的地盘,长暮带杳杳进了屋,忙丢下剑,舀了两瓢水来喝,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个比一个狼狈。

  长暮坐下来歇着,杳杳则四处打量,见屋内布置得与那边一样,便去生火烧水煮茶,又翻箱倒柜找出几样膏药,回来却看长暮已脱下衣裳,盘腿打坐,胳膊与后腰皆有细长的伤口,虽然不深不浅,然而触着杳杳的目,惊了杳杳的心。

  杳杳吸了一口气要发问,长暮背对着她,非常低落地说:“不嫁千金罢了,何必以此为饵。我替他灭口,只是生意一桩,他倒要灭我的口。原来是不讲诚信。原来是美色误人。”

  杳杳静静地跪在他身旁,沾起药水轻轻地抹上伤口,从胳膊慢慢向下,再慢慢将脸贴到他腰间。她鼓起勇气丢下棉帕,悄无声息地环抱长暮,唤他,又像说给自己听:“长暮,长暮,长暮……”

  长暮感受到腰间丝绒般轻飘飘的气息,瘙痒胜于疼痛,引起一股热潮于体内游走,他浑身绷紧着,妄想挣脱却难以挣脱。

  究竟是杳杳的劲太大,还是长暮的心太软。

  长暮道:“徒弟不许叫师父的大名。”杳杳道:“不是徒弟就可以了。”

  长暮试图掰开她的手,说:“就是不许。”杳杳缠得更紧,说:“朝夕相处三年,你敢说你对我没有任何情意!我不管,我心里只有你。”

  长暮反手摸杳杳的头,笑道:“杳杳见识少,将来见过的公子多了,嫌弃师父得很。过两天杳杳嫁人,去和他朝夕相处三年,心里就有了。”杳杳抵着长暮的腰,泣道:“心里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我就只见你一个公子,你还怕我变心吗?”

  长暮心里一动,深深地呼吸几回,开玩笑说:“这倒是个好主意。”他扭起脖子看身后的人,又自嘲道:“我跟杳杳真是有缘。”

  杳杳喜笑颜开,说:“是有缘,瞧我跟师父都属羊!”长暮一听,一个不防被口水呛住,咳嗽起来,杳杳忙替他锤着背,长暮趁机躲开她,摆手道:“你非要提我大你一轮的事吗?”

  他拾起衣裳站起来,杳杳坐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他,长暮狠下心来,板着脸道:“明天我去跟他说,三日后你就出嫁。”

杳杳垂泪道:“你就保证你一辈子不见我,我一辈子不见你了?”

  长暮捡起棉帕,自己抹着药,哂笑道:“难道还没有我藏身的地方?你出嫁,我远走。”

  杳杳一愣,求他道:“我嫁,只要你不走,只要我知道你在这里。”长暮裸露的胸口一起一伏,他点点头顺手给杳杳揩眼泪,杳杳偏过头去,起身撞开长暮,跌跌撞撞地跑回了房间。

  杳杳整整齐齐地穿好红嫁衣,长暮在外面坐着吃宵夜。杳杳画眉抹颊涂唇,一气呵成无师自通,然后款款走到长暮面前,转了一圈,长暮勺里的豆腐皮小馄饨就掉回碗里,他忙舀起来吃下,含糊道:“好看好看。”

  杳杳道:“好看就好。我要睡了,师父也早些睡吧。”说罢回房去,拿出早就收拾好的包袱,侧耳听长暮也回了房,又等了片刻,外面动静全无了,杳杳背上包袱,手放在门上,欲推还关,犹豫了许久,直到月上柳梢头,云散去,屋外一片清朗分明,容不得再犹豫,杳杳悄悄地溜出去,骑上长暮的马,一颠一簸地往城外走。

  长暮并未入睡,他正在编织数十个由头,好正经地打扰杳杳,看看她,说说话,而在杳杳前脚走了的时刻,他后脚准备完一个好理由,轻轻推开杳杳的门,却发现人已不在,长暮以多年来对杳杳的熟悉,立刻出去一看果然他的马不见了,他忙偷摸出邻里的一匹马,磕磕绊绊地朝城外方向找人。

  月光越清亮,越看出四周无人,长暮急得冒冷汗,一边狂夹马肚一边扫视前方,哪知右手边一棵不起眼的树下正立着一人一马,险些忽略掉了,倒是他的马叫了一声,喜得长暮急拉缰绳,跳下马朝树下跑去,见杳杳正揉肩膀,似乎才摔下来的样子。

  杳杳也看见长暮跑来,顾不上肩膀疼,手脚并用爬到马上,还没坐稳便一拍马屁股,怎奈长暮有功夫在身,轻而易举就翻身上了马,把杳杳也扶正了抱在胸前,由着马儿随处跑动,说:“摔不死你!”

杳杳道:“要不是我不会骑,摔死了你也找不到我。”

  长暮拎起她的嫁衣裙摆,嘲笑道:“逃跑的时候穿这么鲜艳的衣裳,实在醒目,你是怕我看不见你吗?”杳杳想了想,说:“可是这件显得我很好看。”

长暮无话可说,杳杳又道:“看在这几年的情分上,你让我走吧。”

  长暮没有答复,只是紧紧地抱住杳杳,说:“要走可以,你得让我知道你在哪儿,我好来看你。”

杳杳偏过头瞪着长暮,嘴唇从他颊上擦过,留下一痕朱砂红,她眼中含着泪,抗议道:“你可以远走杳无音讯,我也可以私逃恩断义绝,大家都走,你说呢?”

  长暮摇头叹息,拉动缰绳往另条路走,然后贴到杳杳耳边,征求道:“那就都不走,咱们师徒一起离开这里,到别处谋生去,你说呢?”

  杳杳想动动不了,想挣挣不得,便对长暮说:“去别处杀人,人生地不熟。”

  长暮皱着鼻子道:“不杀人了,怕报应。已经丢了全部身家,可不能连你也丢了。江山和美人,总得抓一样,况且江山常在,美人易更,江山易攻难守,美人易守难攻。”

  杳杳忍着笑,问:“不怕仇人寻来?”

  长暮道:“江湖虽小,你我足够隐匿,江湖之大,你我无足轻重。过了今夜,药斋可有可无,谁也找不到我们。”

  杳杳噗嗤地笑出声来,有风掠过耳旁,扬起黄土,覆于马的蹄印,掩盖来时的路,销声匿迹。

  此二人一马融于夜色之中,不知去路,不问归期,杳杳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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