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接触看到写老师的作文特别多。
在他们的笔下,老师们各具特色,有的爱占课,有的爱开玩笑,还有的好用典故,出口成章,收获了无数小粉丝。一个个鲜活的形象跃然纸上,只是略有几分粗粝之感。此情此景,让我隐隐想起了我的几位小学老师,在我的自带滤镜的追忆里,他们的身影早已沦为上个世纪碎片式的模糊剪影,如今,我的那些小学老师们又该当如何了呢?我不得而知。
我生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读于荆楚大地的一所农村小学,当年的老师都没有经过专业的培训,一位老师可能同时承当语文、数学、思品、自然,全科教学。作为学生,我们的耳朵里经常充斥异样的普通话:牛白白(牛伯伯)、大盎(大雁),方言是老师们的地方特色,久而久之,我们也就见惯不怪了。
放学路上顺便在池塘里捉一瓶小蝌蚪,拔一书包野韭菜,吹一吹麦哨,总的来说,还是小学生的生活还是挺不错的。但我似乎总没有同龄的小伙伴那样自在洒脱,由于我的母亲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她的同事们——我的每一任老师,对我总是格外“照顾”。
记得我读二年级时,数学考了95分,王老师挥舞着教鞭毫不留情地在我手心打了5记,“为什么要扣5分?”她一边打,一边严厉地盯着我,我揉着发肿的手,垂着泪,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母亲闻言,很是开怀:“打得好!看你下次还出不出错!”
等到我三年级时,教我的Z老师已经不以错一分打一记手心来换算了。他以严厉著称,每次学生犯了错,都以几十、几百记手心为单位。
“啪啪啪、啪啪啪……”张老师紧紧地抿着嘴唇,左手拽着一只颤抖的小手,右手掏出一把雪亮的钢尺,挥尺如雨,又快又狠地抽下来,“说!以后是穿草鞋还是皮鞋?”老师边打边恨铁不成钢地问,我们在那阵狂风暴雨中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哪里还知道草鞋与皮鞋的象征意?
但即便被打得皮开肉绽,回家也不敢抱怨半个字,因为我们都知道,父母即使知晓,也是万万不会怪老师的,反而认为被打是老师格外照顾你,打得越狠,越说明老师看得起你。严厉的Z老师为此收获了无数家长粉丝,很多家长争着吵着要把孩子送到他班上,我母亲也以同事的优势一早替我打好了招呼。
但是严师的效果似乎差强人意,那一年的期末测试中,我们班只有十来个人及格了。母亲一遍又一遍扫视着我试卷上醒目的对对错错,和那个大大的“69分”,面色狐疑。
是的,那时候我的成绩总是忽上忽下,极不稳定,在棍棒教育的威吓之下,我找不到半点读书的乐趣。
直到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班里又换了一位李姓老师。隔着一段苍茫的岁月,我只记得当年的李老师长着一张国字脸,因为瘦,显得棱角分明,一脸的麻点也清晰可见。但九十年代的农村,女孩子都是十分羞怯的,我们一次也没有私底下讨论过老师的容貌,除此之外,李老师也总是不苟言笑,常年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西装外套,也似乎并不挺括。
也许因为李老师的不苟言笑,也许出于我对于老师本能的惧怕,在他的面前,我仍然战战兢兢,一首早已烂熟于心的《春望》,临了临了,又卡在了喉咙里。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我刚刚结结巴巴地背了前一句,就横竖记不起来了,底下是什么呢?李老师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一紧张,大脑一片空白,就更想不起来了,只得面红耳赤地回到座位上,继续懊恼地重复:“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
那时,我对于李老师,既无好感,更无恶感,正如我对于学习的态度,全无兴趣,我的顺从与配合只是源于自己作为一名小学生,并有一位教书的母亲,不得不如此而已。
但我很快就改变了对李老师看法。那是一次午睡,由于天气太过闷热,老师默许我们把桌子拉到树荫底下趴着睡觉,我们一群女生也把桌子围成一圈,装模作样地开始午睡。
也许是因为脱离了老师的视线,大家太过兴奋,不知从哪里开始,传来了窃窃私语的声音,但无人制止,很快,这股声音蔓延开去,四周此起彼伏,大家越说越起劲,嗓门也一声高过一声,终于成功地将几十米开外的李老师吵醒了,他悄悄找了一个男同学将我们这伙捣蛋份子的名字全部记了下来。
当我们被“一锅端”的时候,我正沉浸在一本郑渊洁的童话书里,一抬头,看到黑板上一长串的名字里,也赫然写着我的名字。
在那股凝重的空气中,我颤抖地举起手,希望老师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但是李老师的眼神既凌厉又冷漠地扫过每个人的脸,根本不容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他怒不可遏地让我们统统把桌子搬回去,勒令我们放学后每个人罚抄两个练习本的词语,次日交给他。
夜已深,露水与困倦席卷了我的全身,我呵着寒气,在昏暗的烛光下一个字一个字地抄着,除了李老师罚抄的两个练习本,母亲又雪上加霜地加了一个本子以示对他判决的支持,母亲的态度犹如压垮我信念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心灰意冷,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在心里恨恨地骂着他:该死的李XX,我一定要报复!
很快,我就真的等来了报复的机会。
李老师在一次放学后问我们,谁可以帮忙去他家菜园里种菜,我们这群孩子,都是农忙时在地里干农活做惯了的,种菜这种小事根本不在话下,闻言纷纷举手,李老师便抽选了我们七、八个同学,我心下一阵暗喜。
种菜的时候,大家都老老实实地分秧,铲口,下苗,培土,浇水,种的整整齐齐,只有我,趁人不备,故意把菜秧东一棵西一棵到处扔,种下去的菜秧也在地里东倒西歪,一点都不整齐。但李老师似乎并没有觉察,让李师母烧了一桌饭菜招待我们,我们很快完工,丢下铲子,坐在桌边风卷残云地吃起来。
我本以为李老师会觉察我的小动作,找准时机,秋后算账的,但是李老师似乎一直没有发现我的小动作,反倒是我,每次见到李老师,都隐隐感到不安与内疚,不知道我种的菜有没有顺利长大,变成一棵棵虽不美观但味道正常的小青菜,但又不敢自投罗网去向老师说明原委。
恰巧,隔了不久,又到了单元测试,作文题正好是写一件难忘的事,我灵机一动,将这件事写在作文里,“那也算我一种迂回的认错吧!”
万万没想到,李老师对这篇文章大加赞赏,把它作为范文在全班朗读,还当着全班同学说到:“XX同学写得非常流畅,感情流露得非常真实,其实老师早就原谅了她了!”那一刻,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同时,我体会到了文字的妙处——它将作为我,一个沉默内敛的孩子第二种与外界自由沟通的方式。
此后,李老师明显地关注起我的作文来了。而我的写作兴趣也空前高涨,很快无师自通地掌握了用文以情胜,以及用环境来渲染自己的心情。
当姐姐生的一场大病历经一年半之久终于治愈之后,我如释重负,在作文里写下了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秋天的云朵格外高远,傍晚的彩霞如同观音大士一样挥洒出来的琼浆,在我的心间洒满了金色的花瓣雨。
李老师照例在这个句子下画了一条令人骄傲的波浪线。
我甚至开始模仿写剧本,将一篇“范进中举”,改编成剧本,尽管行文粗陋,但我自觉自愿的写作一次又一次地赢得了老师的关注。
他开始不遗余力地指导我写作文,而我也逐渐从这种格外的关注中变得乐观起来,最终咂摸到了一丝学习的苦中带甜。
很多次,当我埋头写作时,老师站在我的身后默默地看着,偶尔伸出两根手指,替我擦掉本子上的铅笔屑,也时不时批评我几句,以他批判居多赞美全无的语言风格,但在我听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从未想过,自己在多年以后也会成为一名老师,刻意收敛起自己的往日的温柔与随意,站在三尺讲台上,严厉地注视着下面一张张乖巧或淘气的脸庞,是的,不拉下一张脸,将近一半的学生不会认真地听讲。
那些我不奈烦去读的句子:“夜已深,老师还在灯下批改作业”也是真实存在的!有多少个夜晚,我是在批改试卷中睡意朦胧呢?四十几份试卷,包含四十几份作文,我必须在一夜之间批出来。
母亲在饭桌上的吐嘈“XXX开考了10分钟了,试卷还一片空白。”这样的句式又一次在我身上重演,有多少次我们饭桌上的话题是围绕一个不认真学习的孩子展开的呢?
“老师生病了,但还是坚持着给我们上课。”是的,因为换课实在太麻烦,也出于害怕自己的学生落在后面,我们几乎都是趁着空课,去看一下病,或者自己觉得不严重,打算拖一拖就过去了。
值得庆幸的是,当年那种严酷的体罚已经不复存在了,每个老师都是倾其所有,使尽十八般武艺,在课堂上唱念做打,希图引起学生的兴趣,让他们从中吸收到一星半点的知识与乐趣。
回忆起来,我早以不再记恨我的老师,又或者说,正因为我遇见过这样一位老师,默默地点燃了我内心一盏爱写作的火苗,才让我在多年的辗转之后终于确定了自己的路途:当一位认真教书的老师,点亮更多的孩子心中自由书写的小火苗。
但我几乎一次都没有想到过去看望李老师。诚然,从小到大,十几年的寒窗苦读,数不尽的老师的重叠的面容,冷暖自知的生活的烟火气打磨得我早已不复当年的敏感,我几乎淡忘了压在记忆底层的李老师。如果不是因为教书,不是因为这种设身处地的带入式的追忆,谁还会记得自己的小学老师呢?那样一些其貌不扬的平凡的老师,纷纷沦为我生命中的过客,但有一点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在为我们树立“穿草鞋还是皮鞋”的稚拙理念时,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学生长大后,是否还记得当初那个在农村的一所小学里默默守候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