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父亲去世十周年。自父亲去世后,我就将有关父亲的点滴往事尘封于心灵深处,轻易不愿意翻择出来。一怕会触动敏感的泪腺;二是私下里以为,不去回忆,就可以一直以为父亲并没有离我们而去,父亲依然在远处的家乡,过着他幸福快乐的生活。这种自欺是我用来面对不愿意去承认和正视的问题最常用的方法。用现代的词汇来描叙,就是一种“选择性遗忘”。我告诫自己尽量不要习惯去回忆,窃以为习惯回忆过去就是人生走向衰老的象征和过程。我希望自己每天都处于一个全新的状态中,一直朝前走,既便回头看,也拣选那些能够温暖自己的片断来做基调。对于父亲,我是心怀愧疚的。这愧疚也是父亲去世之后,我才从兄长口中得知,自己的无知和不体恤,深深地伤了父亲的心,而我却浑然不觉,父亲也从未在我的面前表露半分。
在兄长们的记忆里,父亲对待他们是严苛的。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慈祥的。或许缘于父亲过了不惑之年走向知天命的年纪后才有了我这个家中唯一的女儿。恰恰这个女儿又先天不足,父亲对我更多了一分的怜惜之爱。从我开始记事起,父亲对我从未轻易发过脾气,他身上的柔情和幽默都让一直陪伴在父母身边的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对生活的随性和坚韧都让我体察并传承下来。在我的身上,有许多的品质都是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之下形成的。
父亲温暖的脊背和温和的性情使我的童年充满了暖色调。每个星期父亲都会送我到母亲的乡村教学点去,父亲的背变成了我温暖的摇篮。我伏在父亲的背上,父亲温热的体温使我很快进入舒适的微煦状态,随着父亲的脚步声悄然地进入梦乡。父亲的背定格在了我童年的记忆中,我的腿一年比一年长,重量一年比一年重,父亲却从未叫过一声苦,说过一句累。他总是用他那双大手将向下滑落的我一次次托举向上,乐呵呵地说我长高了。
南方湿气大,南方人一入冬就习惯于吃火锅。热气蒸腾的菜品配上爽辣可口的油爆辣酱,使全身都沐浴在热火的包围圈内,驱散了寒气,牙龈变成了受伤者。记得每年冬季,我的牙龈都会上火发炎,肿胀得犹如冲过气的球。每年都是父亲背着我上医院打针,一打就是十天半个月。我总是痛得哭闹个不停。父亲从未呵斥过我,他总是给我讲很多很多勇敢者的故事和可以逗得我转涕为笑的笑料,让我一时忘记掉疼痛,享受着父女间欢乐的时光。
我渐渐长大后,父亲每天下班回到家,除了帮助母亲做些家事外,就是读书看报。要么就侍弄他的那些花花草草。我从未看到过父亲皱眉的样子。仿佛父亲从来没有过值得烦恼的事情,父亲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乐天派。每次母亲皱眉报怨的时候,父亲总是微笑地听着,等母亲诉说完,父亲总能找出应对的措施,开导母亲不要发愁,引导母亲向积极的一面去思虑。在父亲的字典里,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母亲常会说父亲是“逆来顺受,与世无争。”父亲也乐于接受,并不责难。父亲的心中有着自己为人处事的原则,那就是宁愿自己吃亏,也绝不占别人的小便宜。
最搞笑的是父亲买菜的方法。但凡母亲要父亲捎带回来的菜,父亲问清要买的菜品和大约的价钱。就会事先准备好足够的钱,见到需要的,就从口袋中掏出钱,告诉人家就买这么多钱的,你自己算好称给我就行,不论好坏,多点少点也无所谓。这样买回来的菜,往往不能令母亲满意。父亲总说人家做买卖的也不易,好的多的就多吃点,坏的少的就少吃点,也损失不了多少嘛。节约下讨价还价挑挑拣拣的时间,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多好。弄得母亲哭笑不得,轻易不会再让父亲去买东西。
哥哥工作上遇到了麻烦,想让父亲托相熟的领导说说情。父亲说违反原则的事情不要强求他去做。他19岁时就只身离开家参加土地改革,完全靠自己走出山村,参加工作。从未因工作上的困难走过捷径。遇到困难要自己想办法解决,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对于哥哥们的指责和报怨,父亲也是不言语,不辩解。自嘲自己万事不求人。秉承一个唯物主义者的信念,生前奉献自己,身后灰飞烟灭。来自于自然,而又回归自然。
父亲一辈子清白做事,坦荡做人。无论调任多少个岗位,他都兢兢业业地,严于律已,宽以待人。条理清晰,没有遗留下任何可供别人诟病的话柄。他心怀一颗赤子之心,把工作做得尽善尽美。只要是公家的东西,哪怕是一根针,他也不会挪移他用。水至清则无鱼,人至纯则无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父亲一生可数的朋友也就那么几个和他一样崇尚“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知交。
父亲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后,或许是一下子清闲下来的不适应,有一段时间居然热衷把自己的名字收录到世界名人词典中去。那时候自己远嫁他乡,受贫困潦倒的生活困挠得焦头烂额,听说父亲花几千元钱去买这些有名无实的所谓荣耀,根本就没有过多地去考虑父亲的内心感受和落差,只会将金钱换算成可供温饱的实际。嘲笑父亲淡泊了一辈子,最后却甘愿被骗子的小伎俩所蒙骗。我的无意却深深地伤害了父亲,直到现在,我才理解了父亲的心伤,就算全世界都可以否定父亲的价值,我都不该用嘲弄的口吻去评说。是的,父亲一生虽没有什么轰轰烈烈值得世人夸赞的业绩,可父亲对于社会,对于家庭,对于我,都已尽到他的责任和努力,他一生都是在付出和奉献,从没有索取过什么。我真的没有任何权利去指责父亲。如果父亲告诉我这些,我想我会反思自己,在他有生之年向他道歉,就不会留下一生的憾事了。
父亲热爱自然,喜欢一个人逛遍家乡的山山水水。就是在上班时,每天都会早起,骑上自行车跑遍城市的各个角落,去领略城市的变迁。那儿出现了新变化,他都会最先知道,并抽空深入一线,和那些工人交谈,了解他们的进度或生活故事。父亲总说,等退休后,就把自己一生的经历用文字写出来。这个愿望,最终没能实现。成为了父亲此生的憾事。父亲人生的最后几年,他选择远离城市,回归田园生活,僻一块荒地,种上菜蔬,过回农民生活的自得其乐。
父亲弥留之际,仍顽强地与疾病抗争。当他疼痛难忍时,除了皱皱眉头,隐忍不发,没有叫一声疼,也没有嘱我们任何话。我们问他后事的安排,他也只是默默无言,一副任我们怎样都行的态度。父亲曾说过,人死如灯灭,灵魂飘散,肉体失去活力,一切都回归自然。如果灵魂不死,那么这个世界会拥挤不堪的。父亲对唯物主义世界观的理解是彻底透彻的。父亲离我们而去后,我也很少能梦见他,唯有在记忆的长河中搜寻他的点滴身影,在我的身上体悟出他血脉传承和长期生活在一起对我的性格影响的烙印中,看到父亲越来越清晰的身影。
有时候我们对于失去的和无法拥有的东西,给自己留一点念想,就臆想出有前生来世,仿佛那样想,就会减少对缺憾的负疚感。给期望以希望,也是心灵得以抚慰的另一种方式。然而并没有人真正地来自未知的存在与否的另一个世界。我也但愿有那么一个世界,我的父亲母亲能够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