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金源患了很严重的病。
一凝在中午的时候去看望金源,来到她的公寓时看到她穿着松垮的米白色睡衣,苍白的病容素面朝天,一双眼尾微扬的棕黑色眼睛,双眼皮,眼神高远冷淡。她倚靠着窗台一言不发地抽烟,时不时地发出没有办法掩饰的剧烈的咳嗽声。
金源,吃药了吗?一凝微微皱了皱眉头,弯下腰在茶几上翻弄着找金源的药。放心,你来之前我就吃过了。她转过头来看着一凝轻声说道,一字一句听起来都颇为艰难。她没有办法像正常人那样大声说话,不然胸腔里的气会喘不上来,导致剧烈的咳嗽。
她的神情始终冷淡,她的身体一直在对某一个人发出呼唤,心在某种被禁锢般的思念中碎裂,终日隐隐作痛。
一凝走到金源的面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伸出自己的手帮她撩过头发,好像是感同身受一样的对她说:金源,我知你这几年过的辛苦。
金源灭了烟头,无力地往沙发上一躺,仰头目光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对一凝说,我讨厌阳光,从我休假一个月以来,我每天都窝在公寓里,这种感觉很好,却又不好,就像把我一个人沉进深不可测的大海里,我被凌乱的海草不断往下拉,而我无力抵抗。
一凝紧紧握住她的手,问她,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金源闭上眼睛,用非常轻的气声回答她,准备去旅行一趟。话音刚落,一凝感到非常不放心,她皱着眉头说,你的病……金源打断她,说出的话非常洒脱又无畏,放心,死不了,只是越接近死亡,便越接近真相,什么时候把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也就无所谓钱财等等,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某种回声从她胸腔里面逼出,在喉咙中窜动,在空气里发出嘶嘶碰撞。哭泣,也是同样的发声方式,只是两者表达截然不同。这心里的叫声,干脆,洁净,单纯,如同密林深处在花丛中迷失了道路的幼兽,带着隐约无助和期待,知道归途所在。
她的确无法轻易说清内心容量。那里隐藏的黑暗深沉难辨。
02
金源出发的那天晴空万里,她拖着行李箱去往机场,身上传来的疼痛一刻未停,遍布在她躯体的每一个角落。她那饱含血液的血管也在突突地跳动着沸腾着,疼痛来的猝不及防,她拖行李箱也比没病的时候要费力些。
可她若无其事,继续一往无前。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金源去了她订的民宿。那里有一个很漂亮的院子,她拿着电脑在院子里开始规划路线和行程,却因为不知道如何坐车而去问民宿老板,老板伸出手指向她身后,对她说,正好,你身后的这个人他也要去,你可以问问他。
金源微微一怔,随即转身,发现身后不远处同样有一个男人背对着她用电脑规划行程路线。从背后看,那个男人的背挺的很直,无形之中有种莫名的气场与吸引力。金源走过去询问,那个男人抬起头来,看上去二十八九岁,目光明亮沉稳。
正好,我明天也要去,不如一起?男人又低下头,看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打字,说这话的时候漫不经心。金源没有说话,犹豫了几秒后,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男人随口问了一句,你是病了吧?金源定定地看着他,突然笑出了声,这一笑她又开始了抑制不住的咳嗽。男人连忙给她递了一杯水,接着说,我叫斯伦,是医生。
谢谢,小病而已。金源喝了口水云淡风轻地回答。几句简单的交流后,再无其他。就好像他们不是明天要一起出发的同伴,而是擦肩而过马上断绝了联系了陌生人。
金源一个人走出民宿四处转转,忍着身体上的疼痛走了很远,有那么几次她摇摇欲坠甚至要扶着墙才能支撑身体,休息一下后又开始往前走,如此反复,像极了走人生的路,坎坷,又不得不继续前行。此刻,风势陡然转强,吹得她乱发拂面,长发在眼前飞舞,如同波影荡漾,她想把头发捋到一边,可伸出来的手指只抓到空气。
她看到巷子尽头敞开,绿色山峦高耸绵延。轰隆隆水声从远处震荡过来。世界如同油彩般静止,没有风吹草动。
03
金源和斯伦出发去爬山的时候两人都带了背包,同行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过多的交流。斯伦知道金源一大声说话就容易咳嗽,
现在已是秋天,山谷里漫漫无际淡黄色芒草,在风中如潮水般起伏。山漆树、乌桕、毛果槭、榉树的叶子都已被冷霜侵红。深浅不一的红色,使山林在阳光之下呈现出饱满杂染的颜色。
林间溪流清澈见底,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有些鸡蛋般大小的鹅卵石露出水面。金源拿着单反为它们拍摄特写,镜头下特写的鹅卵石被放大了很多倍,像极了遥远蛮荒上的史前巨蛋,被放逐在这片荒芜之境,在生生世世四季轮回中,时而立在水中,时而回归岸上。
她痴痴地望着着一切,脑子里忽然一下子豁然开朗。她也是其中一员,这才是真实的荒原。
斯伦边走边注意着金源的状态,就在他见到金源的第一眼起,就知道她病了很久,就在她不断的咳嗽声中更加确定了,哪怕她化妆了也无法掩饰她的倦容。他们两人一前一后闷声爬上最高峰,金源太累的时候撑不住,斯伦去扶她坐下来歇着。
他们两人脱掉鞋子,一起坐在山顶巨岩上,默默无言,或交谈几句,看蓝天白云,看底下山峦起伏,天地苍茫一色。
你当医生几年了?金源看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目光辽远,没头没脑地问出这句话。除了实习就是三年。斯伦回答。
那你见过很多生死吗,什么感觉?金源转过头笑着问他,这样沉重严肃的话题在她说来让人听着是如此无足轻重。斯伦却不这么认为,面前的这个女子,坚韧,大胆,虚弱,苍白,可是他能强烈地感受到她的内心非常痛苦,同时又非常丰富,让人看不懂她心里到底是怎样的。
斯伦没有说话。
金源疲惫地低下了头,手揉了揉不断跳动的生疼的太阳穴,她声音很轻,轻的一阵风来就可以把她的话语吹散,有时我去医院,等在配药的队伍中,看着走廊里来去匆匆的医生和护士,他们肢体生硬,眼神冷漠,面容焦躁,我就想,他们是否还能持有对生命苦痛的怜悯和关爱,如果没有,那绝对不是从事职业太久熟能生巧麻木不仁,而是在太多的人痛苦了,多到数不完,多的赶不尽,这种无助的重复的缺乏希望的堆砌,让人对生命失去信仰,对痛苦失去尊重。
斯伦非常认真仔细地听她说完这一大段话,他心中生出莫名的一种恐惧,又坦然说出自己的恐惧,我学医以来一直害怕变成你口中的那种医生,而这几年,我有时的确无力回天,看见一个又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彻底死在手术台上,死在我的面前。他越说到后面声音越轻。
那你真是一个好医生。金源对斯伦笑得明朗,脸色看上去没有之前那么虚弱了。你呢,你做什么工作?斯伦问。
她回忆起自己的工作,是没日没夜伏案写作,是因工作全国各地到处跑,是撑不下去时还要打起精神来写文案……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只是除了工作之外,还有对世事的洞察与折磨,而在她心里留下的男子,是俗世里的光,是在弥漫夜色的房间里凝望她的睡眠,目光温柔宁静。她把他放在内心的褶皱里面,非常静谧安全。
我做媒体工作,全国到处跑的那种。金源看着远方说道。这个时候,斯伦清楚地看到她眼中闪烁泪光,而泪光跟她刚刚说的话无关,她又低声对他说,要忘记一个人到底要有多远,我不断地走,以为自己能在路途上平静下来,将他忘记。
你很爱他?斯伦试探性地问。
我曾经很爱他,后来不爱了,后来每当我开心的时候都会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可是一旦我伤心难过的时候,我只想回到他的身边。金源眯起双眼,目光迷离了起来。
是,那不是爱了,那只是你对他的依赖,我以前也有过,总是想通过不同的女人来忘掉她一个。斯伦若有所思地说道,好像因为金源的话,他又把他自己又带入了很久不曾触及的遥远的回忆里。
远处斜对面的崖壁巍然耸立,极目仰视,天光驱散不来地面上越积越深的阴影,黑暗笼罩在了心上,阴影包围了他们俩。
所以你选择用颠沛流离的生活来遗忘,可是这样会很辛苦,不容易幸福。斯伦很快就把自己的思绪收回来,说话时表情认真又凝重。
那又怎样呢?金源心里默默说着。
走了。金源淡淡说道,似乎不愿意再多说什么,正要撑起身子站起来时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无力而晕倒过去。
04
金源好像又出现了幻觉中,那个人时隐时现,轮廓开始泛出微光,身体越来越朦胧,她的眼睛贪婪地盯着他的脸,尽力记住每一个细节,尽力把他眼睛里的一汪温柔锁在心里。
她醒来的时候是在民宿自己的房间里,深切的疼痛将她包围,仿佛连骨骼上都有淤青。她感到呼吸的困难,心跳也越来越快,她只能先小心翼翼地用鼻子吸几口气,尽量控制自己的呼吸。好了一点后,金源艰难地转过头朝窗外望去,隐隐约约在蓝天和大地的交界处看到一些东西在微微闪烁,很可能是阳光的幻影错觉。
大概是斯伦把自己带回来的吧。金源抬起手臂放在额头上,心中这样想着。
她起身出去找斯伦的时候,发现他坐在院子里看《圣经》,斯伦看到她走过来坐下,说道,我喜欢看《圣经》,有些人的灵魂得不到他想要的依靠,因为注定是流离失所的一场漂泊。
是吗?金源挑眉问道,她突然凑近斯伦,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她说,我会背《心经》,可以倒背如流的那种。
金源没有告诉斯伦,她时常要靠读《心经》,抄经书才能活下去,无眠的深夜,繁杂的工作,往事翻涌。她害怕自己再给那个人打电话,告诉他她依然想和他在一起。可是她要看着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渐渐地变成冰冷的尘烟。
金源早就想离开那个人,一个人走得更远。只是在这个与自己血肉分离的过程中,懂得不可求,终于愿意忍受无尽的思念与痛。
这世间总有些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不可求指的是那些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不知道别人怎样,反而曾经以为自己什么都可以做,生命有着无限的可能性。随着年轮画了一圈又一圈,逐渐发现其实天空一直很大很辽阔,而井口却不能无限延伸。无论在哪个层面和位置上,我们不过是一只青蛙。
斯伦在最后叮嘱了金源的病情,更是为她买来了药物。她道谢后,对斯伦的注视熟视无睹,她仰起苍白的脸,用力地吸了一口烟,无限快慰地吐出烟雾。
金源失去了对任何一个人倾诉的欲望。
05
过了几天,金源先斯伦一步离开民宿,直接回到了家。
好像一切都和原来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她依旧感觉到身体深处的疲倦与疼痛,脑子里像是有巨大的水泥搅拌机在不断运作着,混沌一片。她突然不想吃东西,不想说话,只能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呼吸。过了良久,她才伸出手摸索着药物,取出几片白色的圆片吃掉,最后沉沉地睡去。
而这一切又在日复一日的吃药与突破中一点点地好转。
当金源再次见到斯伦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可是斯伦在这个时候已经被他医生的职业折磨得临近崩溃的边缘,医院里沸沸扬扬的医闹,还有因为自己的无力回天而死在手术台上的病人,惨白的灯照在死去的人的脸上……整个世界都是大片大片的血红色。多年的工作还没有让斯伦麻木,他明白人的不可承受的脆弱,生命是一座恢弘华丽的城堡,轻轻一触,便如灰尘般溃散。
金源和斯伦彼此沉默地观望着,什么也不说。两个人此时无声胜有声,痛苦是一样的,但是各有各的不幸。
冬天傍晚的风开始变得寒冷,这个城市的繁华大街,一到晚上霓虹闪烁,人群涌动。人们面目模糊地出来活动,像在黑暗中彼此靠近的孤独的兽。
金源突然感觉到天空中冰冷的雨滴,暮色中车流和人群拥挤不堪,喧嚣的城市是落幕前的戏院,在感觉中有空彻的预想中的寂静。
突然像是发生了什么,人流都朝一个方向涌去,不少人跑着赶着,拿着手机对着对面的顶楼,闹得一时间沸沸扬扬。有的人兴奋地跟周围人喊着说有人要自杀,有的人拿出手机来做直播,甚至有的人在起哄,大喊快跳。
人性是沁透到骨子里的寒冷,没有人能战胜人性。这是一群空虚又可怕的躯壳。
金源顺着人们指向的方向看去,顶楼的那个人,正是斯伦。
她心下一惊,以最快的速度跑上楼,到达天台的时候,斯伦回头看到了她,却什么也没说,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斯伦站在天台边沿,高楼大厦间,呼啸着冷风,他神情麻木,轻轻说道,金源,我真的太累了。话毕,他的目光开始游离,像是出现了什么幻觉。 金源在此刻却突然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失了声。
如果真的没有办法走出来,如此痛苦不堪,那死亡对于斯伦来说,才是救赎的唯一方式。
别了。金源闭上眼睛低声说,真希望斯伦走之后再也不要有活着的痛苦。而就在一眨眼的功夫间,斯伦已经不见了,她盯着他还站过的土地,压抑着咽喉的疼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离去。
浑浑噩噩地下楼后,斯伦是死在了金源面前。
倾盆的大雨就在此刻哗啦而下,斯伦的血顺着地面上的雨水蜿蜒流去,流到人们的脚下。不少人都冒雨用手机拍照录视频,就像一场闹剧。金源的神经像是受到了某种刺激,一瞬间屏蔽了周围所有的声音。她突然在人群中像发了疯一样地尖叫起来,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让人分不清,长发都被打湿,丝丝缕缕贴在她的脸上额头上,凄厉如鬼,吓到了周围的人,使得周围人不断后退给她让路。
金源步伐踉跄,彻底安静下来后,她脸上突然浮起了莫名的笑意,她沉沦在雨雾中的空旷城市,像被废弃的船,漂浮在夜色的海面上。
她下一轮的自我救赎,对抗人生的虚无与绝望,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