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能追溯到的对家乡最深的记忆,是县城中心的那条老街。
当我再次回忆这条街,眼前出现一副似真似幻的画面,外婆拉着我的手走过街口,脚底的石板坑洼,沿街有树木生长。我打望着路边一间间商铺,闻见老房的木质结构之间散发出陈旧的味道,外婆笑着问年幼的我:“以后我死了,你会不会来坟上看我哦。”
在我更小时,和外婆生活在八角镇,印象中第一次随她到盐亭,我们乘坐的大巴车开了很久,在凹凸不停的乡间道上像大浪中前行的船只,当然那时我是不会有这样的比喻的,这只是我现在的回想。我那时大概不到6岁,头靠在窗户上,心里想:盐亭,这个名字真奇怪,是有很多盐的亭子吗?车到站后呕吐不已,以至于将那段场景铭记至今。
老车站过去一点,就是老东门桥,与此对应的还有河上游的北门桥,城里著名的这两座桥横跨弥江。可没有南门桥和西门桥。我对老东门桥的印象极为深刻,是因为那是当年进城时经过最多的桥。那是一段石桥,样子很像后来我们在课本上学到的赵州桥,桥洞很大,河水很深。我少年时到成年后的梦中经常出现老车站和老东门桥这几处地方,却从未梦见如今的新廊桥和新车站,可见,人的潜意识往往停留在少年之时。
从东门桥走过去是老东门,城墙上贴壁而生的两棵神奇老树如同守卫,据说已千年。那时的城门仍然发挥着通行的作用,我们一群孩子放学时从城门口经过,总不忘抬头研究城门顶上的神秘符号。从城门下过去是县城中心,虽然青砖黑瓦,木窗石墙,那时也是县城繁华锦绣之地。沿街的商铺生意兴隆,各色商品琳琅满目。那段年月,我牵着外婆的手从此经过,挎着书包从此经过,骑着单车从此经过……老街上的棉花糖、炒货、哑巴馍馍成为我的童年记忆;音像店里羽泉的《最美》化作懵懂青春的背景;后来,旧城改造让这一片老街荡然无存,于是记忆褪色,老街成为幻境,被岁月封存。
有一段时间,常梦见读书时骑着车在老街飞驰而过,我看见清瘦少年他不知道多年后这里会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时光汇聚如一条暗河。梦醒后却并不自知,如果不是后来有一天在论坛上看见老街得旧照片,我也很难再刻意想起老街样貌,人生的一些记忆悄然成为空白,我们总是疾步前行,慢慢习惯遗忘。
我常常想,如果当年的老街一直保存下来,说不定会成为当下时兴的古镇景点,或者应该说一定。人们在拆除老城时,怀着建设美好新城的心情,不会郑重其事地担心孩子们以后长大了会想念它,更不会像我这样煞有介事地认为,我们所告别的不仅是老城,也是自己和祖辈们曾经走过的一段人生。
无病呻吟当然最为可笑,城市需要日新月异,这是城市工业化进程的必经之路。城市改造者有他们的梦想,而作为从小生活其中的我们所希望的,是当有一天走过老东门城墙下时,有那么一两次,可以再听见时光深处青石板路上的回响,凤凰山上寺庙里传来的清脆钟声,商贩们一段悠长的叫卖,可以再看见当年的孩童牵着外婆的手,走过古朴而老旧的烟雨长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