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九点,吟秋和家宜告别实验室里的师兄师姐,套上羽绒服戴上帽子围巾和手套,从暖气充足的室内走出来。十一月的哈尔滨已经很冷,大大小小的雪已经下了好几场,比如现在,晕黄的路灯映衬着洋洋洒洒如絮的雪花。实验室回宿舍要经过一条小道,路上行人很少,只有三三两两像她们这样的学生,大概都是因为临近毕业不得不花大把的时间在实验室里写论文。
宿舍旁边的小吃一条街倒是仍然热闹非凡,煎饼果子、臭豆腐、烤冷面、山东煮等各样小吃冒着白气,飘飘渺渺地凑到鼻子下,和着摊主们大声的吆喝,勾缠起奋斗了一晚上的学子们的食欲。
家宜蹬蹬瞪地跑到卖烤冷面的摊子前,在噪杂声里对老板说:师傅,来两份烤冷面,加个鸡蛋,重辣。等热气腾腾的烤冷面出锅,拿一个大塑料碗一盛,插上两根竹签,反过身子正待像平日里无数次默契的配合一样,两个人一人一根竹签,就着正热乎的时候你插一下我插一下地搞定它。结果,家宜端着碗的手伸出去,却没看到应该站在她对面的吟秋。环顾了一周,终于找到了熟悉的白色帽子。
吟秋蹲在地上,一手抱着膝盖,一手伸出去摸了摸什么东西。家宜凑近一看,嘿,居然是一只雪白雪白的鸭子!这真是奇了,小吃一条街居然还有卖鸭子的吗?一问才知道,鸭子的主人也是心血来潮,前些天去南方走亲戚,被热情的亲戚非塞了一只鸭子带回来,说农家土生土长的,炖着吃补。带回来后,想想自己老婆和自己都是不会做饭的,更甭说这鸭子还要先宰了拔毛。看着这鸭子长得雪白雪白的羽毛,橙黄橙黄的嘴,洗洗干净穿了件红色的小狗的宠物衣服,还真挺亮眼。索性牵出来溜溜,看看有没有人想买,下了锅或者养着都行。
家宜听了后在旁边噗嗤噗嗤地忍不住笑,这想法也真够奇葩的,哪有人把鸭子当宠物的。吟秋又伸出手摸了摸,然后起身跟家宜一块往宿舍走。平时特喜欢的烤冷面也没吃几口,咬着竹签喃喃道:可惜宿舍不让养。家宜一口烤冷面呛在喉咙里:啊?!你真想养只鸭子当宠物啊?你平时喜欢吃煮鸭蛋、煎鸭蛋、咸鸭蛋、松花蛋也就罢了,现在连鸭蛋它妈都惦记上了?!
吟秋说道:有人喜欢养狗,有人喜欢养猫,还有人喜欢养鱼,为什么我就不能养只鸭子了。再说还可以下蛋。
家宜翻了翻白眼:我真是服了你。怎么就对鸭这么情有独钟呢?
吟秋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伸手接了几片飘落的雪花,轻声说道:小宜,我有点想家了。
2.
十月一号,火车站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出行的人们。家宜拉着行李箱随着人流上了高铁,待到坐定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因为被人群挤来挤去变得阴郁的心情终于又松快起来,想着还有五个小时,就可以到吟秋的家乡了,那个在她口中山水隽秀,温柔宁静的南方乡村。
大学毕业之后,两人本来都是在S市工作。约定一起拼搏奋斗的两人却最终走了不同的道路,家宜仍然留在S市继续做朝九晚不知几的小白领,期待在寸土寸金的S市能有一套自己的小房子;而吟秋两年前决然地回了她的故乡,虽然对爽约的事情感到愧疚,但这并没有改变她的决定。家宜隐隐地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选择,所以即使失望却也谅解。这次,是吟秋要订婚了,作为多年的好朋友这样重要的场合不应该缺席。
家宜望着窗外倒退的防护林,恍恍惚惚地想,曾经说自己是个不婚主义者的吟秋居然都要订婚了,再不久就要结婚了。这就像多年前她说想要养只鸭子当宠物一样,都有点不可思议。
出站后,家宜一眼就见到了穿着军绿色风衣的吟秋,还是记忆里熟悉的样子:长长的黑亮的头发,柔和的微笑。两年未见的时光在彼此的插科打诨中似乎并不存在。吟秋的身边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微黑的脸庞,爽朗的笑容。应该就是那个要与她订婚的人了。
家宜坐在摩托车的后座,感受着迎面而来清新的空气,看着道路两旁一栋栋像别墅一样的房子,跟吟秋说:乡下的空气真好啊!还有每家每户都各有一套房子,比城里的人幸福多了。半个小时后,到了吟秋的家里,她给家宜介绍了她的母亲,还有十几岁的弟弟。家宜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两年前吟秋决定回家的时候,正是她父亲病重之时,想来她父亲终究没能熬过去。
晚上家宜缠着吟秋说难得到空气这么好的地方,要去看星星。两人抬了一张竹床,铺上一层厚厚的棉絮褥子,围着一张毛毯,肩靠着肩在后院天台上看星星。家宜看着夜空中W形状的皇后座,轻声问道:“你怎么就愿意结婚了呢?”“也许是因为他愿意陪我放鸭子吧”
家宜斜睨她一眼:“你这辈子跟鸭子杆上了是不是?”吟秋嘻嘻地笑出了声,“我给你讲个故事啊,从前有个小女孩......”
3.
从前有个小女孩,最喜欢的日子是每个月逢4和逢9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是乡下赶集的时候。每隔5天,在离家大概十里地的地方会有一个很大的集市,十里八乡的生意人会挑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到集市上卖,鸡鸭鱼肉,衣服鞋子,蔬菜瓜果,小吃点心,那时候乡下的商店非常少,更别说超市。人们生活需要的东西都在集市上买。一条宽不到3米长不到50米的大街,路两旁是卖各种东西的摊主,中间是要买东西的人,大家讨价还价,用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来形容当时的场景再恰当不过了。
八九岁的小女孩正是爱热闹的时候,每到赶集日子都兴奋得不行。她特别想每次跟着爸爸去赶集。可是大部分的时候,这个愿望并不能实现。因为相比于这件事,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更加重要,那就是去上学。她深知家里省吃俭用供她上学是多么不容易,她没有任何理由辜负家人的期待。早上六点目送父亲挑着两箩筐的鸭蛋在清晨的薄雾中踏上去赶集的路。傍晚放学回家扔下书包就去扒拉盖着塑料布的箩筐,有时候里面是几个苹果,或者几个梨,一串香蕉,一串葡萄,一袋硬糖或者小点心之类的吃食,有时候是一双新鞋,一个新的文具盒,一个新书包,一个可爱的小发卡。东西无论贵重好坏,也不拘种类数量,但是这是一个父亲在那样贫穷又物质匮乏的时期给予女儿最大的惊喜。
最高兴莫过于赶上周末或者寒暑假。她会早早地起床,蹲在灶头看母亲生火煮饭,在灶坑的柴火堆旁埋几个小红薯,在等待的过程中倾听着厨房隔壁传来一阵阵鸭子嘎嘎的叫声,那是父亲在鸭圈里捡昨天晚上下的鸭蛋。就着米汤吃完早饭,揣着热呼呼的烤红薯,小女孩跟着父亲去赶集。
十多里的路,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她也从不喊累。到达集市后父亲会把装着鸭蛋的筐摆在街头,一些专门收鸭蛋生意人就会过来询问价格。一个人过来说:“两毛七?”父亲卷一支烟,深吸一口,摇了摇头:“三毛。”“八分五?伙计,今天这势头也就这样了!”父亲吐了个烟圈,有点犹豫:“最少九分”.....一顿讨价还价之后,最终三百多个鸭蛋以两毛九一个成交。父亲接过钱,仔细地数一遍,小心地揣进衣服贴胸的内衬口袋里,把一个箩筐摞到另一个里面,两个盖鸭蛋的蛇皮袋子卷巴卷巴放进去,然后把箩筐系到扁担的另一头,用手扛在左边肩头上。右手牵着她:去给妹妹(长辈对小女孩的称呼)买东西吃去!然后从街市的一头逛到另一头,箩筐里也多出一包瓜子,几个水果。如果临近中午,就在就近的摊位上吃一碗热腾腾的汤粉。回家的路上,她有时候会耍赖不肯走,父亲笑得欢快,任她双手揪住扁担的另一头,像来的路上挑鸭蛋一样挑着她走一段路。
这样的日子从她七岁开始持续到她上初中,直到父母双双去临海城市打工才结束。她一直庆幸家里养了这么一群鸭子,不到两百只。天气暖和的春夏季节,田野里食物比较多的时候,一晚上能下八十来个鸭蛋,少的时候也能有三十多个。她想如果没有它们,她的童年会少了多少令她想起来就觉得幸福的回忆呢,至少不会有这么多的机会去赶集,不会有箩筐里的惊喜,不会一年四季拎着一桶稻谷去喂鸭子,不会大晚上去芦苇荡里找掉队了的鸭子,也不会有在亲戚乡邻们上门时赠送的咸鸭蛋。更重要的是,对于父亲宠溺的笑容,坚实的臂膀,即使在他垂垂老矣的时候,不会这么清晰如昨。
4.
家宜伸手抱着吟秋的肩膀,听见她平缓的声音:“他去世之前的两个月又买了一百只鸭子,当时他觉得自己的病情有些好转,时隔十几年后又过起了拿着一根长长的细竹子,踩着雨靴在门前山后的田野里放鸭子的生活。闭眼之前只交代了三件事情,一是要好好孝顺你妈;二是不放心还没有结婚的女儿;三是实在不想养的话,鸭子至少等开春下蛋之后再卖掉。”
家宜拢了拢两人身上的毛毯,用轻快的语气说道:“你看那几颗,还有那几颗星星,画个轮廓像不像一只鸭子啊!也许你爸爸也像孙悟空在天上放养天马一样,放养着一群天鸭呢!”
吟秋噗嗤一声笑出来:“对呀对呀!明天早上给你炒咸鸭蛋黄吃啊,就着煮饭的米汤,简直是人间难得的美味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