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嘉沫和奶奶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奶奶。
3岁那年，爷爷带着嘉沫去看田间的作物。走到半路，爷爷想上厕所，就把嘉沫放在田埂上让她坐在原地别动，等自己回来。嘉沫乖乖地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爷爷回来，哪里还有嘉沫的影子。他发了疯似的沿着田埂边走边喊，终于在前方不远处一条小溪边上看见了嘉沫。
他赶紧往她跟前跑，嘉沫听见爷爷的喊声站在原地一边跳一边乐呵，结果一不小心脚下一滑就滚到了小溪里。
那条小溪并不深，只是恰好可以淹没她小小的身体。附近的农田里有人在抽水，整条小溪缓缓地流淌着。
眼看着嘉沫滚了下去，爷爷慌了。他立刻加快脚步往溪边跑，想也没想就直接跳了进去。溪水还没不到爷爷的大腿，他一跳进去脚下的烂泥就死命抓住了他的腿，让他不能动弹。他疯也似的手脚并用在烂泥里扑腾，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嘉沫拎上岸。
那一次爷孙俩都生了一场大病。年幼的嘉沫幸运地躲过了一劫，只是长大后身体一直不太好，留下了病根。而爷爷却因此诱发了各种旧疾，从此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世了。他走的很匆忙，甚至来不及见嘉沫最后一面。
据嘉沫所说，她对这些事情完全没有印象。可能是由于那时年纪太小，亦或是受了刺激，她的记忆里根本没有爷爷。
2.
由于没有爷爷，因而她特别亲近奶奶。
小时候，她常喜欢去奶奶家玩。在奶奶家吃饭，在奶奶家睡觉。只要爸妈不来接她，她就赖在奶奶家不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嘉沫好像感觉到奶奶并不喜欢自己。她说不出原因，只是心里隐隐感觉奶奶对她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感。
她从未听奶奶夸过自己一句，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候，奶奶的话题永远都是围绕着她的那些堂兄弟姊妹们。她会拿嘉沫和他们作比较，而受表扬的从来都不是她。
她经常看着堂哥堂姐们给奶奶钱，给奶奶买各种好吃的东西。也常看见堂弟堂妹们窝在奶奶怀里撒娇，向奶奶提各种无理的要求，奶奶都会满足他们。
她以为自己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自己既没钱给奶奶买东西也早已过了像弟弟妹妹们那样无理取闹的年纪。她盼着自己快点长大，快点有钱，那样她就可以给奶奶买东西，那奶奶也一定会喜欢她的。这个想法在嘉沫幼小的心灵里生了根。
可还没来得及等她长大，没等到她有钱，奶奶对她的排挤越发明显了。
3.
村里很多同龄的孩子，因家里负担不起学费，初中还未毕业就辍学外出打工。
嘉沫好不容易硬撑着念到了高中。她们家条件也不好，甚至比那些早早辍学孩子家的情况还要糟。她之所以没有像她们一样外出打工，是因为她有一对开明的父母。他们相信读书能改变命运，他们不希望嘉沫跟他们一样将来做个农民，一辈子遭人白眼，受尽辛苦。每年一到交学费的时间，嘉沫的父母就到处去找人借钱。
奶奶看不得他们为了嘉沫这般辛苦，她经常跑到嘉沫家里跟她的父母说，你看你们过得这么辛苦，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还欠了数不清的外债。一个女孩子你们能让她读到高中就对她不薄了，没必要再继续为她糟蹋钱。再说了成绩也不是太好，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要嫁到别人家的。她将来嫁了，你们两个老的怎么办，还是赶紧让她出去赚钱，你们也好把钱省下来做个好点的房子留着养老。她将来嫁人了，你以为你们能指望她个什么？什么都指望不上。看某某家的女儿初中就出去打工，这几年都赚了不少钱。你看她不仅没给你们赚钱，还让你们欠了一屁股债......
嘉沫躲在房里默默地听着这些话，她不敢相信这些话都是从奶奶嘴里说出来的。尽管知道奶奶不喜欢自己，可真没想到奶奶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真的让她伤透了心。她一边小声地哭一边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奶奶要这样对我？连爸妈都拼命支持我好好念书，她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是因为重男轻女吗？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答案。
幸好嘉沫的父母不为所动，还是坚持着他们自己的原则。他们经常跟嘉沫说，世上万般皆下品，思量唯有读书高，只要你愿意读，就算再难我们也要供你。
4.
嘉沫上大学后，一年才回家几次。家里的堂姐们也一个个出嫁了，一年到头基本只有过年才有机会见面。
为了尽可能的联络感情，从那时候起，每逢过年一大家子人都会聚到奶奶家吃年饭。
一大家人聚在一起，自然是怀旧的部分比较多，难免会提到爷爷。他们聊着聊着就提到了嘉沫3岁时发生的那场意外。也是那时候嘉沫才知道，原来是自己间接地害死了爷爷。
她本来也该有爷爷的，如果不是自己的淘气，说不定爷爷还在。是爷爷救了自己。
所有上一辈的人都知道爷爷的死因，但凡提到爷爷，就会提到嘉沫。所有人都是边说变笑，还在一旁开玩笑，嘉沫这孩子真的是命大，这将来啊肯定是个有福之人，说不定我们还会沾她的光呢！哈哈......
她什么也听不下去了，她全明白了：是她害死了爷爷，爷爷是为了救自己才死的。难怪奶奶会不喜欢她，可她有什么错呢？她那会还那么小，她并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呀！难道年纪小就可以逃避责任吗？就是你的错，如果不是因为你淘气，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那爷爷又怎么会死？
她的脑袋里有无数个小人在打架，无数个声音在回荡。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就要裂开了，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这样的戏码每年过年都会重复上演。每年过年她都会成为餐桌上的焦点，虽然只是短短几分钟，但于她而言，却犹如一个世纪那么长。很快其他人就会把话题转到别处，而嘉沫却陷在对爷爷奶奶的愧疚里无法自拔。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样，整个餐桌依然是其乐融融，只有她心底的温度凉到了零度以下。
终于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场合，她开始逃避。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害死了爷爷，包括她下面的堂弟堂妹们，他们都知道是这个最小的姐姐害死了他们的爷爷。她不知道他们会如何看待自己，她不敢跟他们对视。她只希望自己是透明的，谁都看不见她。
尽管大家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可在嘉沫看来，那似乎更是一种埋怨，一种嘲讽。
5.
嘉沫再也不爱出门了，跟姊妹间的感情也生疏了。每次回家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幸好每次在家也待不了几天。
她再也不奢求奶奶会喜欢自己。自打她知道真相后，再没去看过奶奶，她想着眼不见为净，只要自己不出现在奶奶面前，也许奶奶就不会那么讨厌她了。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奶奶又主动来了，她说，嘉沫这孩子真是越长大越没用，整天待在家，连个门都不敢出，还不如你那些弟弟妹妹呢，你看他们每天都在外面跑，这村里哪有他们不熟的地儿？现在在外面就是要吃的开，嘴巴要会说，看你这样啊上了个大学也没用，真是糟蹋钱，照你这样封闭的性格，日后毕了业怎么办？还指望你老头老娘养你么？
她说的嘉沫无地自容，我不过是不想让你看见我，你又没见过我在外面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混不好？这些话她不敢说，只能在心里想想。她默默地低着头一声不吭，任由奶奶数落。
奶奶看见她这个样子越发来气。说得没趣也就回去了。
6.
终于毕业了，嘉沫开始赚钱。她又想起了自己幼年时的那个想法：“等我长大了赚到钱，像哥哥姐姐们一样给奶奶买东西，奶奶就会喜欢我了。”不禁觉得有些可笑，更多的是无奈。
毕业第一年她回家，爸爸让她去看看奶奶。她以各种理由百般推脱，直到离开家也没去看她一眼。
离开之后，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给朋友讲了事情缘由，朋友劝她过去的事不必太在意。就算心有芥蒂，回去看看她也是必须的，该做的礼数还是要做，不然别人会以为是你爸妈没把你教好。
为了不让爸妈落人口舌，第二年嘉沫买了些东西回去看奶奶，也给了她钱。没想到奶奶一开口，还是让她堵得慌，奶奶说我不要你的钱，你赚两个钱也不容易，留着给你老头老娘去吧！虽说也不是什么坏话，可嘉沫就是不想听。她赶紧把钱塞在奶奶口袋找了个借口就转身离开。
7.
前几日清明节，嘉沫看见姊妹们的微信群里，哥哥姐姐们都说回家去扫墓了。听他们说奶奶现在身体越来越不好，连走路都有点打颤。
“是呀，年纪越来越大了，都快90了吧。”
“我下次回家的时候，给奶奶带点钙片。”
嘉沫直直地盯着手机屏幕，看着他们的对话，却不敢打出一句慰问的话。
其实她一直都很喜欢奶奶呀！她的思绪又飘回到小时候。
有一回，妈妈生病住院，爸爸要去医院照顾她。临走前把她托付给奶奶。那几天里，是奶奶给她做饭，给她梳头，督促她写作业。晚上她们睡在一张床上，是奶奶给她讲故事......
嘉沫拼命地搜刮记忆里奶奶对自己的好，想着想着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她一直把奶奶放在心里，尽管那些美好的记忆少之又少，但她从未忘记过。
她明白，自己是爱她的。只是很不幸，自己是那个带给她最大伤痛的人。对不起，我爱你，奶奶。愿你一切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