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昨夜暴风雨降临那刻,她才感受到了来自餐桌上逐渐在空气中干枯的橘子皮被黯淡的台灯点缀出来的光泽散发出的恐惧。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封闭的房间睡了多久,也无法回想起最后是谁为自己盖上了潮湿的毛毯。狗的叫声被一阵尖利的汽笛撕裂,而路上最后一盏街灯也熄灭了。每当面临这样一种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一种受困的状态时,她总是急于去询问,也许是因为太需要得到一个可以被自己接受的答案吧,但空气还是湿漉漉的,台灯在如此压抑的黑暗中能给予她的光线太匮乏了,她不自觉地伸出双手,想抓取更多。连续三日夜的奔波抽走了她本就柔弱的身躯里最后一丝气力,伸出的双手却也不由自主地甩落—如此无奈的脱离了意识的控制。她的内心泛起羞愧与不解,为何自己在此刻会做出如此富有怨色的动作。他走了。天还暗着,她突然感到有些恼火,狠狠地拔掉静卧在一旁的插头,仿佛能看到一个在持续紧绷着神经竭尽全力在工作的身躯爆发出最后一束电流后,那个正发着高烧的灯泡也就沉寂在这片丧失了太多太多声音的黑夜之中。即便是在这样一个充斥着暴雨与雷电的黑夜,倚靠在栏窗上那条带有古典样式花纹的破碎窗帘仍然可以安然入眠,不必担心被疯狂坠落着的黑色雨滴蹂躏或是被洗涤,和她一样,如一片留有伤痕的玫瑰花瓣随时具有凋落的可能性。这里没有什么值得她感到焦虑的,因为他会给她带来一切,即便有一天他消失了,无影无踪,她也能为自己创造一切。她过去有这种勇气,她不需要时刻寄居于一个空虚的影子所构建的保护壳。
他:你总是在发烧。像这样时时刻刻保持着“发烫”的状态。我很担心。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过去我一直以为我知道很多,知道的比他们多得多,但现在,真的很难去说什么。像我们这种生存处境…这很难说。
他(把手轻放在她正“发着烧”的额头):我们的生存处境(这一句要默念)我想大概我们并没有失去什么。
(故乡?今晚的月亮很圆,像是被收藏的物件,亮的也有些过头。月被朦胧的云朵遮挡,月的边界自然就模糊了。相片上的月光在那一瞬成为了不可被定义的物种。一个孤魂野鬼。已然消失了的,或是在准备消失的。在这被某种超越人类的意志编织的巨网上,他只是一个被遗漏的斑点,古老陈旧着,边际已然泛黄相片里没有显现独属于他的悲伤。他没办法抱怨,因为没有可以接收抱怨的口袋,但更主要的是,他是自愿选择去成为这样一个注定被遗漏的点,这种选择是带有终身性质的,致命却也伴有无奈的低语。他把自己想象成是,一种在精神层面独立于“人”之外的生物,而从他决定消失的那刻起,这种生物也就跟着灭绝了。)
她:这很难说,你知道吗,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怀疑,真的是我们并没有失去什么,还是说我们所失去的已经够多了。
他:现在我还可以触摸到你。
她:不要讲这些明明会令我感到伤心的话题。
他:也许你可以试试跟他们聊聊天。
她(明显很不高兴):“他们”你指的是?(厌恶的)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些无关的人。我不想去想他们,我已经足够累了。
【我已经足够累的,累的无力反驳,不被理解的悲伤压倒渴望抱怨的欲望。】
他:一起照张相吧。等我们背后的绿树长出枝叶,那时我们再来照一张。
她(摇了摇头,站起身):为什么你一定要我如此难堪…
他(温柔的):你是不是感到有些累了,要不我们回去吧,继续坐下去只会让我们彼此感到难受。
她(快要流泪但在竭力克制,用力握住他的手):你再陪我坐会儿。
谁会先沦陷,他和她希望是彼此…尽管他和她是独立的个体…站立在边缘的人所拥有的身份是特殊的,他们有可能走向这一边,或者另外一边,不然就是维持此时脚下的位置—继续保持着一种冷漠着独立的姿态,等待着照亮这片幽暗之地的阳光出现,或者等待自己彻底堕落,坠入深渊,融入这摊漆黑的死水之中,而下一个“他”则有可能把逝去自己的遗骨拾起。
淹没于水中的魂灵从水中飘起,
挣扎着飞向森林去。
光阴与岁月,重新泛起散乱的泡沫,相互重叠。
他(慢慢挣脱她的手,转过头,尝试逃离她的目光,沉默,他似乎在注视着什么,在黑夜中根据灯光摸索道路的行人,一只正啃食着果子的红毛松鼠,发着脾气的男孩走到海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团,用力地向远方的海波抛掷。闭目,渴望听见,一点声音都没有,海浪沉默着,喧哗的人群在沙滩上自由流动。天色则是昏暗得迷人又暧昧—海水与天空的边界在他的镜头下带有一种模糊的美感。(这里他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他看到有个卖力游离海岸线的影子。似乎是,隐藏着危险与凶恶的海流对于孤独的潜水者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他们其实都是这样。乌云遮挡了月亮…就在刚刚,中心广场的照明灯熄灭了…看着夜色里因烧尽而陷入深层睡眠的路灯遗留下来的那种绿萤萤的幽光,他才意识到时间处于一种时刻在流动的状态,他甚至要怀疑这种状态是不是完全不带有任何情感色彩,尤其是看着一群群兴高采烈的游人缓缓地往出口方向移动,当出园的人一点点变多的时候,通道就有些堵塞了…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拿着扩音筒维持秩序,一对青年似乎在询问这个竭力守护扩音筒的兄弟什么问题,保安一边在不耐烦地对付着,一边担忧地观察通过这狭窄出口兴奋的人群。向漆黑深处游泳的人回来了,原来是个老者,瘦小,但步伐很沉稳,似乎能在他身上寻找自己早已抛弃的被称作是“活力”的东西,这种东西永远不会诱导一个人自杀—走向迷人的死亡状态,他过去曾写过一个电影剧本—诞生于凌晨—往往是他一天疼痛最难以忍受的时刻—诞生于一种怀疑而又脆弱的精神过敏。父亲帮助孩子收回了风筝的线,孩子还是小孩子,被包裹在周围香甜的空气里,一颗洁净的未出世的魂灵。他突然觉得自己对于如此异样的纯洁抱有着强烈厌恶的态度,内脏分泌的酸液火辣辣地侵蚀他的喉咙,那种莫名的全身疼痛再次来拜访他了,他那些竭力在试图隐藏的软弱的想法促使他把眼睛转向别处。他不愿意去回想自己的父亲。还是,有些东西…“进入睡眠之刻的欢乐”,“早点睡吧”他只会说这一句话吧。他似乎游离于这一切之外,这一切与他毫无关联。他没有感到悲伤或是欣喜,因为这些他应是已经习惯了,他是如此确信。她没有敏锐的察觉,她以往那种敏感的神经在今天突然因生锈变得迟钝,他是如此庆幸。)
他直勾勾地注视那条边界,以及警告牌醒目的黑宋体字的温柔提醒:不要跨越。
他伫立许久,挠着头思量许久,唯一的出路,或者是泥沼。
他迷了路…
他又坐下,她还在那里,趴着,眯着眼睛,像一只睡猫。他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热得发烫。“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很惊讶,居然可以用自己的黑暗照亮别人。”
她(把头埋到他的手心):我不理解你…。
他(苦笑):我这么点事你还理解不了。【1】
他/她终于说了出来。
一个个石像闭着眼睛,
雨水冲洗过眼角的泪痕,面无表情享受着,
肃穆。
几段书摘与随想(摘自她的笔记本中):
“死者的力量在于我们认为他们一直在看着我们。死者无时无处不在。是不是有一个层次的力完全来自死者?当然,他们也在地下安眠并化为尘土。也许我们就是他们所梦见的。”
—唐•德里罗《白噪音》
“大海只是由于反光而被照亮,我的感觉针对的是我自身。沉默、黑暗与无味的我不是为了感觉的。我远离着血流与呼吸的悄然之声。我将不会谈论我的痛苦。我沉浸在痛苦的最深处,我无所感觉,正是在这里面我不为我那麻木的肌肤所知地走向死亡。”
—萨缪尔•贝克特《马龙之死》
海底的水流低语着捡拾他的骨头。浮上沉下之际 ,他度过了老年和青春时期 进入了漩涡。
—T. S.艾略特《死在水里》
我说不清是什么让我在这两年里坐卧不宁,寝食难安,我应该不是在担心他,也不能说不担心我自己。他说他不敢在有其他人存在的地方使自己的大脑处于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不敢陷入睡眠,无论深浅。这对他来说可能已经成为一种生理性质的病态。那份剧本终于被他丢进火堆,如此坚决又无不留情面。【他的额头一直在流汗,直勾勾地盯着那束疯狂摇曳着的火光,看着那几十页布满修改痕迹的稿纸在火炉中熔化。我不愿意试图复原他注视愤怒的火焰一点点在浸满汗泪的纸张上蔓延的神情,庄严,肃穆,略带一丝哀伤与不解,却没有半分不舍与怨意。我不知道他那时候在想什么,有没有想说的话,因为我隐约感觉他在克制,他太善于从事自我克制与情感扼杀之类的工作了。我永远猜不透他头脑里的想法。唯一能让我聊以自慰的是,我想这种情景对于他不应是陌生的,他做任何工作总是要全力以赴,他写过太多类似于眼前这种糟糕剧本,也为自己日夜的心血(这是我第二次提到这个词语,因为那就是他的孩子,他的骨肉,他的…)设计过具有相似毁灭性的结局,并且是自己完全沉醉于这种极致哀伤与压抑的气氛,他要倾尽一切去体验,去享受这种融合了躯体与灵魂的沉重而又真切的痛楚。“我们本来就无可避免地身处这样一个巨大的辐射网中央,化学试剂的辐射,波的辐射,影像的辐射,白噪音…死亡…”】她信任这份情感—经历过如此险恶环境下的千锤百炼。拿出调色板来,把来自于虚构与现实的颜料混合,混沌与模糊的边界,那是彼界的颜色,同样也是此岸通往彼界的道路。你始终可以感受到他是静止的,停留在某一刻,而你的脚步不断接近他的位置。与其说是恐惧肉体消亡或者是在不可逆转的丧失意识的状态被迫去感受时间的流动,倒不如说不甘心于“存在”本身吧,那可能意味着不再允许被触摸。如果“戴乐尔”果真存在于现实,那即便忍受副作用带来巨大的痛楚以及道德伦理的重压,他也会坚决的选择去依偎吧。可是啊,本着一颗只渴望探索答案的求知欲转化为丧失人伦道德,借助药物以消除恐惧也不能成为一种理想的生存状态吧。所以呵,那种东西还是不要被生产出来才好啊,我们,边缘人,即将过渡到边缘的这一类人,还没有意识到/并未获得遗失感(明确的身份定位)的群体。“大概野兽不过是我们自己。”【2】我们能做些什么呢?除了恐惧与想象着颠覆恐惧?除了不可靠的构建与拆散构建?因为恐惧,因为害怕,因为逝者们,是如此真切的存在并伴随着某种超越式的震慑力,我们活着,沉默着,却又留着痕迹。
【谢谢你一直以来,“你让我看透了世事。这逃不脱的奴隶般的苦役”】(“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很惊讶,居然可以用自己的黑暗照亮别人。”)【3】
雨渐渐停了,月又升起来。她轻轻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杯牛奶,一饮而尽,却无法停止—急促地喘息,像是一只受到惊吓的动物,时刻紧绷着神经以及时应对来自外界的威胁,同时又压抑着内心深处的贪婪与欲望。她正在享受那种刺骨式的冰凉贯穿喉咙的感觉,来自生命的源头—最纯粹的饮料,不混杂任何多余的滋味。她愣了愣,轻盈的泪水又不自觉地流出,额头上惨淡的月光倾泻在肮脏的地面,映照着她卑微而又脆弱的影子。她呆呆地注视着,那团影子正缓慢地向着墙角静立着的扫帚移动,她就快要抓到他了,而他早已不在墙角。沐浴着晨曦的高山无法唤醒他对于生命力的渴求,簌簌而落的黄叶也不能够助他收敛从“根”处发出的悲声,火车隆隆的声响压裂了被风沙浸没的铁轨,他就这样被限定在一片错综交织的轨道,被冰冷的铁皮托着—只能是不顾一切—没命的狂奔着,她自然地闭上眼睛—尝试去捕捉空气中残留的信息—他悄悄接近又默然远去,当如此庞大的火车在那双时刻盈动着悲哀的双目中化作微点消逝在森林边缘,她就竭力去遏止幻想—下次重逢之时也看不清楚的憔悴模样。她脚下的长路似乎在飘离地面,那种迷离的意识似乎正逐渐脱离眼前这座理想的躯壳,跨越这悲凉的夜色与漆黑的海流,飞往那片永无边界的密林,没有什么比丧失感觉更令她感到恐怖的事。她放弃了扫帚,同时也放弃了回归现实里被要求扮演的角色,即便作为惟妙惟肖的形象刻画也要有卓越的天赋,而她只是个连体质都很虚弱的替补演员。他也什么都不是,他身上既不具有勃勃野心助力邪恶,也无崇高人格以执掌正义,更接近于被压抑的,却又善于忍耐的平庸的一辈人。
愿昨夜浸满泪水的日记本早些腐烂掉,愿街道上残留的黑鸦羽毛能够伴随着寒风起舞,愿那些背着大包小裹奔波在日与夜的行人找到想要寻找的路标,他们得小心脚下,不能打扰瘫倒在路边流浪狗们可怜的睡眠…洋溢着幸福味道的面包店继续喷洒着麦芽面粉,香气倾泻,奔入满城疯跑着孩子们的手掌,请把甜蜜融入心中而伤痛仅仅留在身体上。他抬头仰望,本以为星光满目的夜空竟然是如此黯淡寥落…月亮消失了,星星躲在乌云里而地面上却是一派欢腾景象,漫天灯火,他们互相拥抱着彼此柔软的身体,脚趾粘满细碎的泥沙,潮起潮落,推着婴儿车漫步的老者,这一切幸福与柔情仅仅是她漫长旅途中遇到却素不相识的过客。她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条窄窄的小路—狭窄到她能强烈感受到空间被杂草占据的压迫感…远处有一个隐约的人影在一点点接近她,她感受到心脏开始加速跳动便本能的伸出手捂住胸口…,青年的模样和“他”太接近了…自从他走出去以后,她便觉得天天与这种幽灵打交道…眼前被杂草挤得狭窄的小路,上班时间散发着臭气的地下通道,中心公园缺了一只腿脚的躺椅,落魄游乐园的收银站台…向往着远方未知岛屿的游艇…他的幽灵以及隐约中和他有着一样模样的青年可以出现在任何她经过的地方…
她又不由得想起她第一次看他作品的场景…
“你自己先下去吧,我要在这儿呆着,我害怕石头。”
“胆小鬼。”他照她的额头吻了一下…
在这间幽暗而密不透风的小屋子里,爸爸久经污渍占有的幕布激烈地放映着—通往鱼河大峡谷崎岖的道路—奔驰的吉普硕大的车轮卷起,黄沙漫天飞舞。帐篷外,来自这片荒芜之地的沙粒以及太阳带来的灼烧感混合后一齐涌入他和她的玻璃杯中,她闭着眼睛,饮尽这烈焰般的爱与贪婪。荧幕下,极度渴望去爱与缺乏被爱的两个孤独灵魂在沾染皎洁月光的地板上扭打作一团…也许是两个纯洁的孩子…封闭的空间氤氲着汗液的蒸汽,一首首献给日光的情诗被残暴地埋葬于飞速奔腾的心脏,而啤酒桶则插着旗帜被遗忘在角落里。他和她保留着这种异样的趋近于拥抱的姿态,默默祈祷着时间静止的奇迹发生…厚重的棉衣隔绝了彼此炽热的肌肤,就好比两个刚从艺术学院毕业的演员进行着青涩而又僵硬的扮演…仅仅如此…而已。
那应是一个值得永远刻录在CD片里的午夜,为方便日后在感受到自身被所占据的空间排斥的时候能把它翻出来放映,她尝试去刻录这一切,包括帮助她暂时打消恐惧感的菱形壁灯,在她十二岁生日那年,那个人曾经送她一个精致的架子台灯,非常小,可以被折叠放入笔袋里…这肯定很贵,他那个人应是想了很久…,至少她到目前还没有“那个人”拥有的—给别人选购礼物的经历。她后悔不应该做出如此草率的抛弃—她先是把这件可怜的礼物摔在一块石板上,曾照亮了她的一切的晶莹破裂成散落的碎片沾染了她的泪水却没有消解她对于自身的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怒火…“哥哥”如此亲昵的称呼化作一个扭曲的口型—她故作出欣慰的笑容—忍着不把它说出口…很久以前,她就尝试着分析动机与意义…把“哥哥”说出来除了侮辱彼此以外没有其他积极的意义…即便这种克制会使她委屈,会使她心碎…但又有谁在乎呢,她自己会在乎吗?从她丧失了“家”的那一刻开始,从她可以历数自己所有的罪孽开始学会自我惩戒开始,从她再也握不住那支留着父亲慈爱叮咛的钢笔,偷偷把日记本一页页撕烂在厕所里开始…她已然感受过心碎给她带来的—来自于不同身体部位的痛楚…现在,即便是“他”的身影在她的头脑里一点点被涂抹,被篡改,被虚化,被回溯—直到他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不存在的人…她不可能想着治愈这种痛楚—因为到目前为止,她没有找到除了痛楚与煎熬—正确(和“他们”一样,双引号消减了她对于“词语”本能的厌恶感)呼吸空气的方式…这种痛楚早已在她的身体里扎根并发育成某个无法抛弃的器官在默默地奉献给她活下去的养料…离开了它她会更加恐惧…而这种恐惧带来的痛楚则会更加难以忍受…
在“那个人”的家中,在寄宿学校,在现在的出租屋,在公园长椅上,在他身边…在一个个漫长而又寂静无声的午夜,她曾无数次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在尖叫与哭嚎中醒来…手足无措地挣扎着,现实中的人们能够独立行走,但在她脑海中反复沉睡又醒来的是已经死去的逝者,他们无时无刻不默默陪伴着她,盘旋在她瘫软乏力的双臂—形成特殊的纹路,折磨着她的脆弱与不堪,那是他们留给她肩膀上的秤砣—支撑不起如此沉重的质量。
“如果你再感到害怕,就把我给你的灯泡点亮,看到亮光我就会过来。”那个曾带给她光亮的人妄想继续承担“天使”的工作,她哭了,可能是对于内心软弱的憎恶感,还是被迫向着能给她带来温暖光亮的“那个人”所妥协…她醒来(更严谨的说是被自己惊醒),拉开窗帘以便放入月的光亮,她以为仅凭这点光亮可以照亮漆黑的大地,但无边的黑暗地剥夺了她的视力,摧毁了她艰苦构建的精神屏障,她残留的最后一丝安全感也临近崩溃…她把头埋进被子里,嚎啕大哭,却又要努力把握力度—既要把侵入体内的黑暗吐出来,又不能吵醒“他们”这些在黑暗中沉睡的人…她开始回忆起那些零零碎碎…此时她想起小时候她蜷缩在妈妈的怀抱中,享受着灯光与童话入眠…
父亲走了,没有留下些什么特别的话,她没想到自己再也看不到那正掉着皮的公文包了,以前爸爸出门时会把留着胡渣的脸贴在她那柔软的脸颊,或是在她发着烧的额头上留一个深沉的吻…但这次什么都没有—哪怕是一次的回头或是片刻的注视,他消失在滴着雨水的夜里…带着妈妈狰狞的面庞显现出的不堪—谩骂与嚎哭的热忱祝福…她以为只是可能有一个紧急的手术等待着他去完成,她以为他仅仅是去消毒,或者擦拭医疗器械,和往常一样。一块巨石滚落…她似乎在电视上看过相似的不明飞行物体散发着诡异的荧光…妈妈柔软地倒在通往凉亭的小径,暗红色的脑髓液夹杂着脏污淹没了石板上的蚁穴…他们再也找不到他父亲…刺眼的摄像机闪光灯照得她早已哭肿了的眼睛很痛…墓园里的鲜花似乎流淌着血液—那是从妈妈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液,也可能是她自己的,血水与污水融合成一团—一点点变得冷漠…他的父亲,不知拯救过多少接近死神的患者,把他们一个个的从濒危渡口拉回来…一个要她叫“伯父”的中年人把她抱在怀里,温和地抚摸着她浸没在雨水中的头发…雨水穿越中年男人的眼睛片一滴滴落下…她的头发因营养不良而显得异常金黄…如余晖照耀下的麦子…上浮…下潜…她被带到“伯父”的家,一座冰冷又空荡荡的如宫殿一般的地方…“哥哥”,欢迎…“姐姐”,不欢迎…“伯母”睡在阁楼顶,日日夜夜陷入深层次的长眠,享受着神经疾病以及海边潮湿空气的特殊眷顾…她看不见她,只依稀记得伯母那双能传染疲惫与压抑感的双眸…(后来她遇到了他,“读你写的东西感到沉重的透不过气来,就好像被什么重物压着,抬头远望,则是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又偶尔雷电闪烁…”)她无法领会那些没有说尽的言语背后的省略…只依稀记得在她脑海中留有压抑印象的那个人的落寞模样…那个让她称作是“伯父”的人给予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尝试弥补她本应拥有的/过去从为想过有可能拥有的一切属于孩童的空缺…他带她骑上小学春游时被同学踢落的旋转木马(那是如此惨痛的记忆,金发女孩儿不协调的身体在如此富有纯真的乐园便为她迎来所谓“异类”的名号…),骏马围绕着闪耀晶莹炫目彩灯的琉璃柱飞驰,中年男人沉醉在私人的兴奋乐园中,拿着徕卡M9相机记录她甜美的笑颜…孩子的笑应是真切而纯洁的,但成年人那种的兴奋表情却可能是装出来…
这是一条光线照射不到的路径…脚步声逐渐迫近,她不由自主地闪到一边,把脚扎进黏着水汽的杂草里…几只小虫被吓得惊惶逃窜着却已完全迷失了方向…她似乎要扎进草地里的水坑中,滚动着汗珠的拳头紧紧握着,却又缓缓松开,但神经没有得到丝毫放松—如战场上紧张的司令员调动一切血液—强迫去超越自身注意力的上限—精确把握着与敌人战车和行进速度以及炮火的飞行路径…和他一起的时候可能也是这样,她幻想着凭借她细腻的情感以及卓越的感知力找出最适合跨越两人内心间隔的微妙距离—一种在一定程度上无法离开互相依赖关系的舒适感以及安全区。她很在意这个,作为医生的女儿,她太熟悉“依赖”“控制”“占有”之间出离于“人”的意志力的相互转化,也太震怖于这种“意志力”的强大程度,尤其是化作是不可遏止的病症出其不意地降临在平凡人脆弱的躯体,毁灭肉体,也崩坏意志。“没有患者生来是坚强的,柔弱与坚强之间的转化需要一种微妙又残酷的介质介入…当一种超越人类意志的力量在某一时刻把渺小的人类推往一条全新的命运曲线,那选择坚强的倾尽一切去抗争眼前的危害很可能就变成了本能需求—一种强烈的延续生命力的渴望—不论以何种形式,而这种被迫的选择本身就战胜了本性上对于死亡畏惧。也只有这样才可以以一种略微“体面”的结局落下幕布。”父亲可能不仅仅是个医生,那是她还是个孩子时的想法,现在她觉得“他”和他们并不存在任何本质上的差异。现在,那个有着和“他”相似模样的幽灵快速经过她的身体…(似乎根本不在意她的存在…眼前的一切发生在这条仅够一人通过的路径是太正常不过了)可她仍是呆愣愣地站立在原地…
以下节选自他写的小说《灰蝴蝶》(他原来考虑过使用“火蝴蝶”的题目,试图为已然有些枯萎的叶子注入点鲜活的血液。她摇了摇头。他可能是觉得还达不到那种深入沼泽垂死挣扎的状态,便最终选择遵从她的意愿,放弃了修改题目的愚蠢行径。)
那个下午的农场他和她同时目睹了那脆弱的灰蝴蝶被暴风撕裂了一只翅膀任由风暴宰割的情景。“风暴的中心大概是安全的吧,但它能不能到达风暴中心呢,但即便到达风暴眼内同样可以说是悲哀吧,风暴应是理想中的保护伞,可靠也象征着安宁,但同样也是囚笼,有囚禁生灵的意志。这弱小的蝴蝶的命运不还是要被自然所改变呢。”她平静的面庞滚落一痕极为不自然的泪珠,他瞧不出她脸上有丝毫的哀伤,但却可以极其清晰的分辨出雨水与眼泪,想必这是因和这位老友共事多年而彼此相知的结果吧。其实那个时候他们也许已经不对风暴眼怀有幻想,正如那个被漩涡吞没的女孩一样,自然是同样的,悄无声息的蒸发了。在她那双哀伤的眼中,鲜活生命的逝去不能说是陌生的,但却要她眼睁睁的看着从开始到最后一刻整个过程,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极其恶劣的玩笑,难道说如果她在某一时间节点上做点什么,想必就能扭转这悲惨的未来吧,不然等她自己在现世的人生即将画上句号之时,在那遥远的彼岸,又有何面目面对当年在她眼皮底下消失的灰蝴蝶呢,在那一刻,她从冷漠的看客进化为一个无情的凶手,一个为了快感以及独特记忆的恶魔帮凶。杀死它!击碎它!吞噬它!毁灭它!她应重燃这癫狂的灵感,如烈焰燃烬,墓园杂草纷飞。她到底在怕什么,难道是那种明白自己在一步步的接近于死亡之终点的恐惧心吗?而他在那一刻却没有丝毫的悲伤,只是感到了些可惜,无论是蝴蝶或是女孩,没有屈死于残酷的自然法则,没有消亡于同族的斗争中,也没有像一个英雄一样战死于伟大的战场之上,而是被某些可以或者不可以用自然解释的个体性质的灾难所毁灭。他无法遏止住这想法:顽强的本应有一定作为和无限美好前途的生命以这种方式逝去又该被赋予怎样的意义呢。现在外面当然大雨倾盆,可他却停留在这样一个美好的空间,自然灯光伴随着和美的音乐,而雷鸣电闪,狂风暴雨只是停留在窗外虚影。他恰恰是在风暴中央,一个最为平静的地方安然享乐…还是说他仍旧处于这风暴之外,而当那种更大的风暴来临之际,他的命运不就恰好和那个农场被飓风撕裂翅膀的灰蝴蝶所重合了吗?他眼睛里,飘闪着不安与渴望。所以能瓦解拥有如此顽强意念的他,到底会是同类的背弃,还是自然毫无命数的惩罚呢?他的命门在哪里?而此时此刻她不已是预订着被毁灭了吗,她直到濒死开始显现幻觉的那一刻,想必也没明白扭转其命运使其一直处于人生低谷的罪魁祸首恰恰是那只卷入风暴的可怜蝴蝶吧。那时,观看惨象的二人又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中呢?
长椅背后,一棵弯曲的橡树吸引力她/他的注意(姿势好像一个干渴的人手捧清澈的泉水),渴望沐浴或是渴望逃离。【这是棵聪明的橡树,虽然现在是光秃秃地屹立于寒风之中,萦绕着噩梦、诅咒与寒意。但它仍然具有长出大片大片高贵的绿叶的可能性,它的树干也会因粗壮而能蕴藏更多水分。总有一天,它会为因感到乏力而在这座椅上打盹的人撑起一座坚固的绿伞。】独特的生活姿态倒是延长了生存寿命,和他父亲说过的一样。享受“欢愉”或者是被迫选择享受“欢愉”,害怕他成为—陷入因绝望而不顾一切的迷狂的漩涡。“我们只是被怀有敌意的事物包围着的一个脆弱的群体?”她仍然在尝试寻找…如同这棵聪明的橡树,不断地下沉且扎根,试探隐秘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