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响堂山上的大佛
第二次去邯郸应该是大三时，当时我的舍友是邯郸人，因此借宿在她的家里。
邯郸曾是古都，早在战国时就是赵国的都城，后来又有曹魏、冉魏、前燕、东魏、北齐在此建都，地方的古迹名胜十分多。可能因为名气不大，没有像西安、洛阳那样被充分地利用，改造成旅游资源，但也因此保留了一份独有的质朴风味。在邯郸旅游时，颇有一种古人寻访古迹的感觉。我们第二天就搭上公交，前往位于峰峰矿区的响堂山。
提到石窟，多数人会想到的就是山西大同的云冈石窟和河南洛阳的龙门石窟，绝少人知道在邯郸的响堂山上，也有石窟存在。
响堂山石窟寺是在东魏北齐时开凿的，最初名为滏山石窟和鼓山石窟，明代后统称为响堂寺，现在分为南、北响堂山石窟。响堂山占地面积广阔，其中南响堂山石窟较北响堂山的规模为小。从邯郸市区前去得花两个多小时，路程遥远，因此我们这次只打算前往北响堂石窟。
邯郸虽然古迹多，但彼此之间的距离远，其间只能靠公交摆渡，对于自驾游更方便。我们到北响堂就换乘了两三趟公交，耗费了大半天的时间，终于在中午时到达。票价60元，当时我用学生证买票，只要30元。之后便可搭乘景区里的游览车，打卡各个景点。
一路上的那些景点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到山底入口就得步行，石窟寺在半山腰处，我和舍友便徒步往上爬。一路上碰上许多当地人，也是自驾来此登山，还有几个在沿途摆摊的“神算子”，等待有人上门问卜。邯郸的问卜风气似乎非常浓郁，我的舍友说她家里就有定期请人上门卜卦的习惯。
爬到半山腰，终于得见石窟寺的大门，有人在门口检票。进门后，我就往各个洞窟钻去。当时响堂山石窟没有像龙门石窟等大景区设置防护栏，几乎每个洞都能进去近距离接触。
来看石窟的人也寥寥无几，想起在龙门、云冈碰到人山人海，每个人只能在佛像前匆匆探看一眼，就得为下一个游客让位，这里优哉游哉地观赏每个石窟的氛围真是不同。
在来之前就听过一些传闻，北齐神武帝高欢的真身其实被藏在某个石窟的顶上，而邺城郊外的义平陵其实只是一个虚冢。虽然据说石窟里的真墓在民国时已经被盗，但我仍是想亲眼看看这个传说的地方。
我在各个石窟徘徊，想要找出那个所谓的墓洞。待到钻进位于中间的某个石窟口，突然眼前一亮，低矮的洞口内竟被掏出一方深阔的洞窟，而那尊大佛顶天立地般，压迫着我的视野。日光从上方的空洞中射入，像一缕佛光落在它的身上。那些残存千年的色彩就在这一刻蓦地被点亮了，一片古朴而生动的祥云笼罩在它的头部，而它面带慈祥的笑容迎接我们，像是早就预料到会与我们见面。
从没有一尊大佛这样震撼我。进入石窟后许久，我仍觉得身体有细微的战栗，用科学来解释，或许会被称为“巨物恐惧症”，但我并不想这样简略地概括这一刻内心的震撼。我闯入空洞深幽的石窟洞，就像进入一个奥远神秘的宇宙，古人是否也在有意烘托这样的氛围，来表达他们礼拜时深切的虔诚。
石窟洞里很幽静，我却听见了几声鸟鸣。四下寻觅，看见佛像顶处有扑朔的鸟影，原来它们在这里安家，那里是光照进的地方。凝固千年的石佛之像敦厚、冰冷，恰恰是这微弱的生命之声赋予了它神圣感。不知怎的，这几声鸟鸣让我有一种步入神明之境的错觉，大佛虽然无声无息，却用它庄严的神威护佑了这些生灵。
从石窟内走出后，阳光刺眼，我们往山下走，石阶陡峭而漫长。走了很久，我仍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心想，我一定还会再来这座石窟寺的。
04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今年暑假，我又重走前往邺城的路。上一回我的行程仅止步于磁县，由于交通不便与时间紧迫，最终没有继续向前，走到邺城遗址。这次我计划在邯郸境内待两天，与我同行的是从浙江来的朋友公羽，这段看起来尽是尘土、荒地、野草的旅行，可以说全靠内心深处的一份赤诚之爱支撑。
6月15日我们相继到达了邯郸市区，旅店定在老城区，街道古旧、萧条，我们后来都说，这里的光景像是东南地区多年前的乡镇。我是第一个到达的，前台的姑娘帮我登记时，忍不住问我：“邯郸有什么好看的地方？”
这个问题跟几年前我舍友问我的一样，生长在这里的他们对邯郸的一切见怪不怪，而且说句实在话，若是对某些历史没有兴趣，根本不会到邯郸来旅行。
我迟疑了一会儿，觉得三言两语很难解释清，干脆说：“看墓。”
她瞪大眼睛，我连忙解释：“我是学历史专业的，所以……”
她连忙说：“理解，理解。”
晚上，公羽赶到，她不敢相信这么一大间房，住一晚只要八九十元。
次日一早，我们就出发前往磁县。她是第一次来河北，路上我就给她提前打好了“预防针”，告知多年前我来的时候，磁县连一条像样的道路都没有，而且交通不方便，我们可能只能依靠徒步或者坐当地人的三轮车。
但是到了目的地后，着实也让我吓了一跳。没想到短短几年，磁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道路整洁了许多，不再是烂泥遍地、尘土飞扬，路上也有不少的士在跑。我们住在磁县宾馆，一晚上似乎也只花了八十来元，环境相当整洁干净。
邺城博物馆就在邺城遗址的对面，说起它的处境确实有些尴尬，虽然行政规划上属于邻近的临漳县，但从磁县出发会更近。应该算是两县衔接之处，也正因此，没有一条公交线路可以到达。所以待在宾馆里午休后，我们决定打车前往邺城博物馆。
没想到来得太早了，博物馆竟然还没开门，我们就打算先去附近的邺城遗址走走。
在道路的对面，通往邺城内的中心大道被石子覆盖，两旁栽种着高大茂盛的树木，翠色夺目，有只野鸽子悠哉地在树下跳走。
按照指路牌，我们一直走，除了栽种的果树、草木等，就只看见几个在树荫下午休的工人。当天的太阳非常晒，我把自己裹在防晒衣里，汗流浃背。
我跟公羽说起北齐的历史，不知不觉间，我们竟然渡过了漳河（虽然我们并没有看到河流，但地图上这么显示），距离铜雀台遗址越来越近了。
大片农田出现在眼前，不远处看上去是个村庄，我们按照地图的指示一路向前，被突然响起的犬吠吓了一跳。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三台遗址的围栏外，才看到一辆又一辆的汽车驶来，看到门票高昂，我们就在铁门外瞄了一眼，里头俨然被建成了一座公园，仅有的曹操雕像也很现代化，似乎没有什么看点。
看时间，博物馆应该也开门了，但此时走回去恐怕要耽误更多功夫。我在路上拦下一辆“三蹦子”，问老乡能不能搭我们一程，她应该是卖水果的，很快就答应了。
整座馆如同古城般，矗立在“护城河”后。进门后是一个天井式的庭院，上头装了透明玻璃，正中摆放了整个邺城遗址的复原模型。
博物馆主要是仿古式的二层建筑，馆内的藏品并不多，许多重要藏品应该被收藏在邯郸博物馆中了。唯一让我眼前一亮的并非展品，而是一个长长的透明展柜中复原的“邺城梦华录”，里头泥塑的小人活灵活现。
我在车背坐着还挺兴奋，烈日已经把我的脸晒红了，但车在路上飞驰时，风却格外凉爽。一路上可以闲着四处张望，看到这里的人家门上总有一行字，基本上是“家和万事兴”，这样统一的样式倒是在南方很少见。最后送到博物馆门前，收了我们10元。
邺城博物馆的设计很独特。大门后的广场上立了几扇屏风式的浮雕，上面截取了自曹魏至北齐的几个著名人物与历史事件。
傍晚时分，出门时暑气已散。望着不远处的邺城遗址，已经变作一片金黄的麦田，自诩想象力充沛的我也很难在脑海中还原它的繁荣之貌。这片土地明明就在我脚下踩着，但那些往事已经化作烟尘消散于风中。哪里是东柏堂？哪里是凉风堂？忍辱负重的元善见在毒发身亡？少年老成的高澄又在哪里死于乱刀之下？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北周大象二年（580），邺城为杨坚所焚。这座奢华而阴郁的都城，终于迎来了它的末日。
傍晚在邺城博物馆并不好打车。一开始我企图沿途拦车，但没有一辆过路车停下。后来总算打到了车，前来接我们的司机也疑惑，我们怎么两人跑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来。我连忙说：“一言难尽。救世主，你就是我们的救世主。”
在路上，我们聊起了响堂山。他听到后也一脸惊奇地说：“你们居然还去过那儿？我就是响堂山下长大的。”我们说说笑笑，日头越落越低，落在了道路那头茂密的树林里。
路过大冢营村的入口，我还试图张望，可惜被树木遮挡了视线，并没有看到那座“大冢”，也就是高澄的峻成陵。据说它立于高欢的义平陵附近，由于长期被当地村民取土烧砖，已经断成两截，这不经让我想起他的“断龙”之命。
作为权臣高欢的嫡长子，少年老成的高澄很早就登上了政治舞台。史载在其母娄昭君怀孕时，就梦见一条“断龙”，这似乎暗示着高澄日后显赫贵极、却戛然而止的命运。高欢去世后，高澄成为掌控东魏的实权人物，禅代似乎就在朝夕之间。然而就在他筹谋帝位之时，一场事故改变了历史的走向：名为兰京的厨子用菜刀终结了他的性命，就在他平日办公的东柏堂中。这起突发事件扑朔迷离，至今都还被学者视为一种“政治阴谋”。
无论如何，这首激昂的进行曲戛然而止。他的人生就像也如被精心安排的戏剧，充满回环复沓的巧合，烙上了“断龙”的谶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