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动车到达的时间是凌晨五点多,秋天的北方城市晨曦初现。而车站是最没有季节昼夜分别的地方,一贯的热火朝天,灯火通明。
杨尚好推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走出车站,一眼就看到了等在站口的乔子悦。她走上前,叫了声“子悦哥”,乔子悦一愣,搜索残存的记忆,依稀辨认出面前的女孩就是自己来接站之人。
“好好?!长变了哦,哥哥我都认不出你了。”
杨尚好抬头浅笑,年轻的面庞纯净无瑕,清汤挂面般的长发随风飞扬。他记忆里的她,应该还是穿着校服,扎着马尾辫,带着近视眼镜的学生妹吧。
上一次见面,算来是在五年前,乔子悦回老家摆婚宴,杨尚好念高二。他们两人的父亲是二三十年的老朋友,通家之谊说不亲也亲了。只是这五年来,一个忙学业,一个忙工作,一直没机会碰面,但彼此QQ、微信联系未断,此次见面并不觉得很陌生。
乔子悦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两人穿过广场,往火车站旁露天停车场走去。广场空旷无遮拦,四下里风吹得猎猎作响,仅着单衣的杨尚好在冷冽的晨风中不禁有些瑟缩,乔子悦脱下外套让她披上。
“不用,我包里有外套。”她停下来取背包。
“先穿着,这里风大,你到车上再换吧。如果你刚到就病了,我可难辞其咎,会被我爸妈千里追杀。”乔子悦虽起了个大早来接站,显然心情并不差,与阔别五年的小妹重逢毕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独生子女时代的孩子们,反正没有同父母血缘的兄弟姐妹,只要相处得来,即使是没有亲缘关系也无关紧要。何况,杨尚好婴儿时期,年长十一岁的乔子悦还抱过她,哄过她,那份感情自然又不同了。
背后是双肩包,她把双手笼进袖子,反套上乔子悦的外套,男装宽大,且质地良好,挡风保暖的效果颇佳。
杨尚好跟在大步流星往前走的乔子悦的后面,眺望着远方模糊的城市楼群,默默地在心里打了声招呼:“嗨,北京,早上好!”
2
坐进车里,乔子悦说:“好好,你的QQ和微信从不发照片吗?你不叫我,我可真认不出你了。万一你也没认出我,那还走错过了。”
“我妈说照片发到这些公众平台,容易被坏人利用来行骗,其实我的QQ相册里有照片,不过设为私密了。我也不会认不出子悦哥的。”杨尚好已换上了自己的外套,坐在副驾驶座,规规矩矩地系好了安全带。
乔子悦好笑地拍了拍杨尚好的脑袋,他终于找回了当年那个乖乖女的印象。她偏头躲开他那支“暴力”的手,抗议地叫了声“哥!”。
乔子悦不禁哈哈大笑,还记得她以前,平常叫他“子悦哥”,高兴了会亲热地叫他“悦哥哥”,着急上火了就直接喊他“哥”了。可她从小就乖得让人忍不住宠着,又忍不住有时想要小小地欺负一下下,比如刮刮她的小鼻子,揪揪她的小辫子。这一转眼,那个软绵绵的小丫头都长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
乔子悦启动汽车,出了停车场。他一边开车,一边用眼角余光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个五年未见的小妹,不由得暗叹,真是“女大十八变,越长越漂亮”!难怪杨叔叔放心不下,几次三番给他打电话,他顿时感觉身上的责任又重了几分。
车子上了主道,时辰尚早,未到交通繁忙的上班高峰时段,一路通畅,杨尚好静静地观赏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她曾经到过北京,是读小学时的某个暑假,来参加一个国家级别的钢琴比赛,可是那次钢琴比赛自己没能如愿拿到金奖,妈妈由此认定她并不是块弹钢琴的料,终于从郎朗成才的迷梦中清醒过来。虽然妈妈没说什么,但她还是感觉到赛后游览北京的几大主要景点的过程中都参杂了几分遗憾。
当然,十几年的学生生涯中,各种各样的遗憾数不胜数,钢琴比赛失利的这点小遗憾已不值一提。似乎学习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认清自己能力水平、不断粉碎梦想、不断制造遗憾的过程。
乔子悦莫名发现,杨尚好眉头微蹙,大眼睛里竟显出几分凄惶。
3
乔子悦估摸着小姑娘远离家乡和父母,孤身来到这个竞争无比激烈的国际大都市,又面临着人生道路上的重要关口和抉择,心里有些忧惧也是正常反应。他是在北京读的大学和硕士研究生,经历了足够的适应期,然后顺理成章留下来工作,安居,成家,生子。即便如此,看似一帆风顺的履历,实则辛酸苦楚不足道来。
他知道杨尚好从小就是一个存在感极弱的孩子,于是主动挑起话题:“好好,你实习的事已安排妥当,就在我们公司。今天你安心在家休整一天,明天到公司报道。”顿了顿,又说,“你喜欢吃什么?晚上哥下班回来给你接风。”
杨尚好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向着他的方向微侧过身子,认真地听着,却没有接他的话回答,反问:“高姐姐和航航呢?”她所说的“高姐姐和航航”即乔子悦的妻子和儿子。
“高姐姐上班,航航上幼儿园,白天家里没别人。晚上我们四个人一起出去吃饭,中饭你就要自己解决了,冰箱里有速冻食品,叫外卖也挺方便的。”
“嗯,我会照顾自己的。”
“对了,家里有一只小狗,是一只博美,就叫美美,航航叫她妹妹。郑重声明,别人其实是一个傲娇的美男子。你方便的话,中午顺便喂喂她。”
“真的?太好了!我最喜欢狗狗了,可我妈怕狗,又担心影响我学习,一直不准我养狗。”杨尚好突如其来的兴奋,与刚才的阴郁判若两人,她的脸上流露出的神采简直可用幸福来形容了。
一只狗而已,值得那么开心吗?他觉得自己太不懂得现在小姑娘的心思,也看不懂杨尚好了。
而杨尚好已沉浸在即将拥有一个狗狗朋友的快乐之中无暇他顾,她对小动物有着与身俱来的喜爱,特别是狗,喜爱到毫无抵抗力……
4
越是实力强劲的公司,加班越频繁,这大概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则。乔子悦平时很少能按时下班,出差是家常便饭,其实,公司几乎所有职员都在办公室里放了一只用品齐全的旅行箱,以备不时之需。
但是公司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情味的,在不影响工作大局的前提下,偶尔请一会儿事假或提前溜号也是默许的。而乔子悦大小还算是一个部门负责人,时间上相对宽松。他在一家饭店订了座,给妻子高思雅发去了饭店地址,让她下班后接了儿子航航就过去。他准备早点回家陪陪杨尚好,让一个女孩子到京第一天孤孤单单呆在家里一整天,虽说是无奈之举,心里总有点过意不去。
因为过会儿还要出门,他没把车开进车库,在小区路边找到个停车位。刚下车,只见他家的美美“汪汪”地叫着,飞快地向他跑来。“咦,美美怎样在外面?”他心里寻思着,顺着狗儿跑来的路径看过去,竟看见不远处一个男的拉着杨尚好不放手,而杨尚好正躲避着地想挣开。
他心里“咯噔”一下,小区内居然会有流氓!女孩子太漂亮果真容易招惹是非。不容多想,他几个箭步飞奔过去,伸手拉过杨尚好护在身后,看也不看,一脚朝着那个男的踹过去。多年的跆拳道功夫可不是白练的,对付个把流氓全然不在话下!
“哎呦!”不出所料,那“流氓”被踢了个正着,捂着肚子蹲了下去。真不经打,还敢欺负我妹子!他还想着再上前补踢几脚,被身后的杨尚好拉住了。“子悦哥,别打了,他是我同学。”
同学?乔子悦这才留意看了看那个“流氓”,还真是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不过,即使是同学,也不能拉着女生不放手吧!他一点没消气,更没觉得打错了,气势凛然地站在这个不知进退的“同学”面前。
那个“同学”缓过劲儿来,站起身,一脸愤怒地质问乔子悦:“你谁呀!我跟我女朋友说说话,招谁惹谁了?”
乔子悦被“女朋友”三个字雷得外焦里嫩,他惊诧地看向杨尚好,难道她不是来实习,也不是来考研,而是来与男朋友汇合的?
杨尚好脸涨得通红。她一言不发,弯腰抱起激动得狂叫不止的美美,转身就走。
她那个同学还欲跟上,乔子悦拦住他道:“我不管你是谁,反正我妹子不想理你,你最好离她远点。还有,如果你爸妈没教过你,我来教你:对女孩子,即使是女朋友,哪怕是老婆,人家不愿意,你也不能动手动脚的。看你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怎么还不如我家美美懂事!所以,你挨打挨得不冤。”说完,赶上前一手接过美美,一手揽着杨尚好回家去,还不忘回头威胁地瞪了一眼那位肉体和精神都被他虐得体无完肤的“流氓”“同学”。
5
乔子悦坐在客厅沙发上,沉着脸,等着听杨尚好的解释。这件事绝不能蒙混过关,否则出了事儿,可没法向两对老人交代。这才是第一天,就闹成这样,乔子悦突然后悔自己当时满口答应让杨尚好来北京,是不是答应得太轻率了……
“子悦哥,你没伤着吧?”杨尚好安置好美美,走到乔子悦身边坐下,轻声细语地问。
不知怎的,杨尚好一开口,他刚才的闷气就消散大半了,其实还是应该相信她不会乱来的,从小受到良好家庭教养的孩子不会差到哪里去。况且,只要想起自己曾经抱过、背过、牵过她,想起她曾经跟在自己身后软软糯糯喊“哥哥”,他心里就软得一塌糊涂。但就此罢手也不行,来龙去脉必须弄清楚。这场架不能白打了,已经不打架好多年,这下子斯文儒雅的绅士形象全打没了,不过当时打得骂得都挺爽,心里竟然感觉十分惬意。
咳,言归正传吧,他仍咬紧牙关没吭气,只摇了摇头表示没受伤,盯着杨尚好的眼神一点也没放松。
杨尚好在他的眼神威压下,明显有些慌乱,她嗫嚅道:“他叫林小宇,是我高中同学,是你的大学校友、学弟。”
“说重点!我管他淋小雨,淋大雨,我也不知道什么校友、学弟。”她忽闪着大眼睛紧张兮兮的模样,乔子悦竟觉得挺好玩。
“他通过高中同学微信群知道我到了北京,说想见见我。我不愿见他,他说只是想把学校的研究生招考资料给我。我不认识路,他就过来了。我没告诉他具体地址,只告诉了小区名字,然后就到小区门口等他来。”杨尚好越说越乱,鼻尖都冒汗了。
乔子悦看着有些心疼,可是最关键的问题她还没交代呀。“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他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
“他以前追过我,我那时成绩特别烂,而他成绩特别好,我挺佩服他。可我从没答应做她女朋友。”杨尚好连耳朵、脖子都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乔子悦终于不忍心再责问她了,只能用怒其不争的眼神谴责她:“不拒绝,在某些不识趣的人看来就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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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子悦看表,这时候出发去饭店正可错开下班高峰时段,然而今天机缘凑巧,不如一鼓作气和杨尚好深谈一次,把该说的、该做的全摊开来。他又给高思雅发了一条信息,说明自己这边还有点事,让她到达饭店后先把菜点了。
杨尚好心里又委屈又烦乱,真没想到林小宇胆敢号称自己是他的女朋友,还偏偏被乔子悦碰上……只能怨自己蠢,把人还当作高中时段的青涩少年,自己这三年多的大学也算是白读了!她使劲忍住眼泪,告诫自己:别哭!明明是自己做错了,子悦哥还这么维护自己,可不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乔子悦原本以为杨尚好会哭得稀里哗啦,这丫头小时候哭起来可厉害,并不是嚎啕得惊天动地,只是抽抽噎噎得没完没了,鼻子、眼睛红通通一片,那份委屈劲儿,可化百炼钢为绕指柔,他多次见到杨叔叔那样的沉稳男人,直接投降于女儿娇滴滴的眼泪。
不料她竟咬着嘴唇渐渐平静下来,乔子悦颇感意外,也颇觉欣慰。如此甚好,这样才能进行成年人之间交谈。乔子悦温声道:“好好,哥相信你能处理好个人问题,我不再过问这件事。我想知道的是,你对自己将来的规划是什么?是实习以后直接工作呢,还是准备考研?你有没有留在北京的打算?”
她半天没吭声,过了会儿才吞声说:“不知道,我还没想好。”
他窒了窒:“你不能还是跟小时候一个样,总让别人帮你拿主意。买东西我可以帮你挑,关乎个人前途的事情,必须由你自己决定。”
“不是的,我是真的没想好。”杨尚好皱着眉头,小声反驳。她打算有什么用,世上不如意事 十常八九,不是她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到。她当然想考研,还想考进他曾经读研的学校,可凭自己的学识水平几乎是不可能的;参加工作也行,但她一个二流大学的本科毕业生,奢望实习后留在他工作的那个行业内数一数二的公司,机会实在渺茫。
“好好,你刚到这儿,哥本不该这样逼问你,可杨叔叔昨天给我打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的电话,专门聊了聊你的情况,他老人家挺为你着急。”
“我知道他为我着急,我也希望能像子悦哥一样优秀,不再让他为我着急,让他为我骄傲。可我拼命努力学习,也只考进了一个普通一本大学,永远不可能成为他所期盼的精英人物。我爸成天把你挂在嘴边夸:北大金融系本硕连读的高材生,凭着名校推荐的优秀毕业生称号应聘进到知名的基金公司,不到十年的时间,从年薪十几万的小职员成为如今年薪百万以上的部门主管。”杨尚好难得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神情却十分黯然。
每次听父亲说起他人的辉煌,她就会联想到自己的平庸,那些对别人家孩子的溢美之辞如同加诸自己身上的鞭子,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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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子悦开车龟速行进在下班高峰时段的车流中,按计划赶赴给杨尚好接风定下的饭店,高思雅已来电催促了。
杨尚好情绪低落,明天就要开始实习,大公司对实习生的要求想必也是极高的。她知道,如果不是乔子悦推荐,估计她连简历都投不进去。她还担心自己表现不好,会对乔子悦造成不利影响,那可罪莫大焉。“杨尚好,你一定要争点气!”她暗暗给自己鼓劲。
而乔子悦的心情很是复杂,他没想到杨尚好会有那么大的精神压力。这几年的学习、考试到底给她带来了多大的困扰?优秀,应该怎样定义?考名校,进名企,挣大钱?那么说来,在北京,比他优秀的人才多如过江之鲫,那他又该如何自处!
在他眼里,杨尚好绝对够得上优秀的品类,且不说她相貌气质出众,而且能歌善舞,多才多艺,她就读的那所省内一本大学也非泛泛。他爸妈一直非常喜欢杨尚好,他曾听见他们悄悄议论,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性格教养俱佳,若不是两个孩子年龄有差距,两家结个亲家真是不错!直听得他一阵耳热心跳,好长时间都不敢直视这个妹子。
如今,那个粉装玉琢的小女孩终于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他也有了自己的人生伴侣。高思雅是他大学时的同班同学,当年的高考分数比他还高,大学毕业后为支持他的考研和工作,顺顺当当考上了国家公务员,她一直是他生活和工作上最稳固的后防线,也是一个能与他并驾齐驱闯荡江湖的战友。
这是一个凭实力说话的世界,每个人都在为生存而奋斗,为获得更多的社会资源而拼搏。乔子悦无比痛惜这个明媚靓丽的女孩,被一场并非失败的高考打击得全无自信,甚至对考试分数产生了盲目的崇拜,影响到对人对事的判断。
车慢慢地向前爬行着,再心急也没用。只见满街的钢铁车流,少有身着轻装便服从缓适意的步行者,如同人套上了一副钢铁盔甲,赶着冲锋陷阵一般。
乔子悦打开车载音响,让舒缓的旋律驱走心头的焦躁和压抑。他一边紧盯车流空隙迅速补空,一边漫声言道:“你知道什么叫北漂吗?心似漂萍身似絮。虽然我已经在北京生活了十多年,仍然觉得自己只是个北漂,找不到归宿感。我就读的专业没有本硕连读,当年考研也考得异常艰辛,只能说我考试运气太好,高中、大学不乏比我成绩好的同学,却不如我幸运,但并不能代表他们不优秀。”
杨尚好知道乔子悦是在劝慰和指点自己,她其实也非常清楚,浩浩荡荡的北漂大军中,能脱颖而出的寥寥无几,不是因为不努力,也不是因为不优秀。
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中写道:不远千里赶赴北平,只为饱尝其秋的况味,要看饱、尝透、赏玩到十足,真正领略其中的与众不同,可谓“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北京就是一道味道浓郁的盛宴,不试过就撤退,怎能甘心?
“子悦哥,来北京并不是我最好的选择,但这是我从小的梦想。或许有一天,我想明白了,就会离开。”
乔子悦在湍急的车流中一路冲杀,终于拐进了饭店的专属车道。